“哎呀,你没听懂我说的意思吗?”彭县令着急地将单钰的手甩开。
单钰看着他,微笑不语。
坐在一旁从未发话的陆县令,仿佛也入世了一般,微微勾了勾嘴角。
第五十五章
回到大新县衙,单钰便马不停蹄地召集县衙上下,将在同知府上的事情传了下去,他用手指点了点桌子,“那么各位,知道现在开始要做什么了吗?”
新来马师爷上前一步,坚定道,“小人虽然新来不久,但也会坚决自查到底,若有错处,立行立改。”
其他人幽幽瞥了他一眼,是啊,您是刚来不久的,因此所有的事都是之前那位干的,与您一点关系也没有。
单钰似是不觉,淡淡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其他人,接着账房、捕快等等一一出列表态,直到最后一个说完,单钰才满意地笑了笑。
“督察御史和大理寺进驻西南非同小可,本官希望在场的各位都能打起精神来,不管再累再苦,也得死死顶着,决不能出任何差错。”
众人齐声答是。
散了之后,所有人都匆匆往外走,到最后,单钰将账房叫住,“把近十年来的账册,给本官看看。”
账房怔怔答是。
为了把自家的账理清楚,单钰不仅把账册搬到书房,还在书房里搭了张十分简易的小床,累了就在上面躺一躺,醒了就继续查,在一盏明灯下,孤寂的背影看起来案牍劳形。
账房将又抱了一摞账册进了单钰的书房,“大人,小人又找了一堆账册。”
单钰头也不抬地道,“放那里吧。”
账房看了看那已经堆成小山一样的账册,又看了看坐在账堆里,不停地翻阅账册的单钰,似有不忍,道,“大人,太多了,要不交给小的查吧?”
单钰看了一眼旁边的半人高的账册,淡淡笑道,“没事。”
若是交给他人看,那就达不到他此举的目的了。
以前在内阁,他曾被抽去帮助督查院查过,无论是哪个院阁府衙的工作,归结起来都能反应在两个本子上,一个是日志,另一个就是账册。
要挑出错处,一定就是在这两个本子上。
今日明同知既然提出了贪腐二字,说明裴怜玥此次的重点一定就是查账,无论大新的账册是否有问题,单钰都一定要查清楚,裴怜玥有备而来,而他,绝对不能打没有准备的仗。
账房摇了摇头,有些踌躇道,“要不,小人帮您把较为重要的地方贴个纸条?”
单钰抬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看了好几个时辰的账册,他再是能干,现在都有点头昏脑涨,一时没反应过来。
账房有些手足无措,之前明同知几乎不怎么管事,很多事情都是由虞师爷经手的,而虞师爷显然不干净,此时此刻,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单钰揉了揉有些酸疼的眉心,安抚地朝他笑了笑,“没事,你说吧。”
“那个...大人,其实,我们都挺敬重您的,您年轻,优秀,又很为我们做下人的着想,上上下下都说您好。”
“谢谢。”单钰淡笑。
“所以,今日查账的事大家都听说了,他们叫我过来就是想问问您,我可不可以帮您一起查。”账房目光真诚,不似作假,语言上也不似刻意讨好。
单钰沉默地想了想。
账房又继续道,“您平日里说的对,衙门就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上面来查,不是您一人的事,是衙门里所有人的事,您得先把自个挺住,咱们衙门才能挺住,虽然您来的时间不长,但大家伙都很喜欢您,不希望衙门和您出事。”
单钰失笑,“今天怎么了?”
账房一张脸涨得通红,“大人,咱们就是不希望您出事。”
单钰为人友善,对下人更是乐善好施,很多时候也许是他的无心之举,对他人而言许是雪中送炭,这账房便是其中之一。单钰来到县衙那天,要求多支付一个月的饷银,正好用来给他家闺女买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单钰见他踌躇不似作假,又了解此人因为分外讲原则导致虞师爷不喜,从账面上看,虽然有些账不合理,但并不是记账之人的错。
他想了片刻,最后肩膀一松,笑道,“有劳了。”
账房面上一喜,重重地点头,“是。”
两人一起查账比一个人查要快得多,况且账房又是对账册十分了解的,原本单钰以为要不眠不休查个四五天的账,仅仅只用了两天便查完了。
他将有问题的账全都记录在本子上,逐条对照,一一整改,若是涉及到上级问题的,都上报给了明同知,此番下来,虽然把县衙上下整的人仰马翻,总归心里有底了。
连着几天都只休息了两三个时辰,绕是单钰是铁打的,此时都有些扛不住。确定每个问题都一一查改过后,他才勉强答应回卧室休息。
衣衫仿佛有千斤重量,坠得他浑身无力,脚步虚晃,脑子似是过分使用,早就精疲力竭,眼皮子颤抖地直打架,似乎下一刻就能睡到天亮。
他推开卧房的门,踏进去就被拥入一个熟悉的怀抱,许是鼻尖里的那个味道实在太熟悉,或许忙忙碌碌中,刻意忽略了那份朝思暮想,当那人真实地出现在眼前,竟是从未有过的放松。
单钰眼睛一闭,脚下一软,整个人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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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单钰醒来,脑子还有些恍惚,太过拼命之后,整个人就格外懒散,连带着腰酸背痛全找上来了,他感觉自己骨头好像要散架了,稍微一动,酸痛不已。
慕霆炀正给他端了一杯水过来。
单钰冒着杀头的危险,挥着手招呼他,“郡王快给下官按按,下官疼死了。”
慕霆炀嫌弃地撇了撇嘴,将水递给他,伸手在他身上熟悉地按了起来,那有力的指头蹂躏过酸疼的肌肉,感觉无比酸爽,把单钰伺候得直哼哼。
“你这么拼作什么,又不是把你拿下,生儿子都没你这么赶的。”说罢,手上加重了力量。
单钰“哎呀”一声痛呼,随即又舒爽无比地呼了口气,啧啧道,“舒坦。”
“累死你得了。”慕霆炀没好气道。
话是这么说,但手上的力道控制十分到位,长久以来的服侍,让他很快就找到那个堵点,两三下就把单钰顺得浑身都通气了。
“行了,快吃饭,你都睡了整整一天了。”慕霆炀拍了拍单钰的屁股。
单钰此时舒服了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打着哈欠就坐到了桌旁,闻着饭菜就饿得咕咕直叫,不等慕霆炀把盛饭,自己先夹了两大块肉放嘴里,“好吃!”
慕霆炀既是嫌弃,又是心疼,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埋怨道,“真不明白你拼什么劲,再是怎么样,本王不会出面保你?”
单钰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我就是不想让裴怜玥抓住把柄,想着他想整我又整不到我的样子,我就觉得解气。”
慕霆炀愤愤地戳了戳他的脑袋,“得了吧你,他要真下手弄你,什么帽子给你带不上?”
单钰轻哼了一声,“反正他现在没理由弄死我。”
慕霆炀叹了口气,“傻子。”
用完了膳,单钰又想去书房继续看文稿,慕霆炀说什么都要一同前往,单钰本是不愿意,可也拦不住他,两人小心翼翼地不让人发现,进了书房就把门带上。
账目查完了之后,单钰便将自己堆成山的书房整理了出来,他在生活上虽然粗糙,但是书房却一直保持着干净整洁,收拾的井井有条。
慕霆炀知道他的性子,习惯性地帮他整理打扫册子卷轴。
而单钰像是之前累很了,进了书房也是懒懒地瘫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慕霆炀给他忙里忙外的。
“你可真懒。”
“郡王勤快,下官就懒呗。”
慕霆炀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就不问问本王发现了什么?”
单钰支着脑袋,幽幽道,“郡王想说,自然会说。”
慕霆炀邪邪一笑,“你猜对了,雅丽确实不是正常死亡,是他杀。”
单钰半眯着眼睛,等着他继续。
“杀她的人,暂时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多半都是姜景清,毕竟只有他的意图最为强烈,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慕霆炀顿了顿,转身朝单钰道,“雅丽是被毒杀的,毒药是绿汁。”
单钰眉心一动,睁开了眼,对上了慕霆炀深邃的目光,慕霆炀从单钰的神色便判断出来了他的猜测,他微微颔首,道,“对,就是你想到的那个绿汁。”
单钰沉吟,敛了神色,问道,“太医院可有说法?”
慕霆炀又继续收整着单钰的书柜,道,“只要不是太浓的,基本还是可以救,但救回来几乎都废了。”
单钰眉头紧锁,脑子里的担忧和慕霆炀一样。
两人沉默以对。
慕霆炀蹲下,整理着柜子里平日不怎么翻动的卷轴,为了防止蛀虫将卷轴啃食,慕霆炀将卷轴全都翻了出来。
忽然听到地上叮铃一响,似是瓷瓶落在地上。
他寻声翻找,拨开卷轴,地上躺着一瓶碰巧被带出来的小瓷瓶。
慕霆炀眉心一跳,将瓷瓶的盖子揭开一看。
赫然是泛着诡异绿光的绿汁!
第五十六章
单钰慵懒地坐在椅子上,有慕霆炀在的时候,他就有些不自觉地犯懒,尤其是慕霆炀在忙里忙外收拾着屋子,听着他叨叨数落,单钰心里总会变得温暖而平和。
他痴痴呆呆地看着看着慕霆炀整理书柜,发现他背影陡然僵硬,细细看去似乎有轻微的颤抖,单钰缓缓坐正身子,收回脸上慵懒的神情,出声问道,“怎么了?”
慕霆炀背影一滞,缓缓转过身来,脸色有些阴沉。
单钰一怔抬眼,道,“郡王?”
慕霆炀一言不发,只见他一步步走到门前,将房门和窗户都关严实之后,走到单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单钰从未见过慕霆炀如此严肃的模样,以询问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慕霆炀喉头不住颤动,却硬是吐不出一个字,与他对视半响,才缓缓地将手中的瓷瓶,轻而稳当地放在桌案上。
单钰瞳孔紧缩,浑身冰冷,惊骇至极,显然对这小小的瓷瓶已有猜测。
他很快镇定下来,眼里精光划过,面色沉静,抬头毫无愧色地看着慕霆炀。
“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慕霆炀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不漏丝毫细微之处,他缓缓地点点头。
单钰拿起瓷瓶,揭开了盖子。
果然...
他闭了闭眼睛,小小的一个瓷瓶仿佛一块大石重重地压在心头上,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一个又一个突如其来的疑问如泄洪的潮水,喷涌冲进脑海,他甚至没有时间考虑如何去破解这些谜团,猝不及防之下,被慕霆炀一把拉起,两人距离极近,怔怔注视着对方瞳孔,仿佛要看出个究竟。
对望之中,不知不觉竟忘了说话。
慕霆炀收紧了手上的力道,一双眼眸如深沉的黑夜,单钰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眸,没有了日常生活的不羁随意,没有力压百官的霸气威严,更没有遭遇危机的沉静内敛,这双眸子第一次出现了他捉摸不透的神色。
在那如野兽一般的注视下,单钰的身子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在被贬西南以前,单钰从未近距离看过慕霆炀,他是尊贵无比的皇长子,是少年成名的天降战神,即使被人迫害到西南,也从未见过虎落平阳被犬欺。反而以他的智慧、谋略和胆识,一次又一次的无可辩驳的胜仗,赢得所有人的敬畏。
他可以对你嬉笑怒骂,也可以照顾得无微不至,用他温暖厚实的臂膀,包裹着温暖着你的心,让你不知不觉沉浸在那美好而温馨的日常里。
唯独现在,面对那般冷酷肃杀的面容,单钰几乎难以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与自己朝夕相处许久的人,甚至与他还有肌肤之亲的人。
半响,单钰张了张口,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样细碎的声音是从他嘴里发出的。颤抖地如秋叶一般,细不可闻。
“不是我...”
慕霆炀怔了怔,略微松开了手上力道,一双大手顺着单钰小臂,胳膊,脖子,最后滑到脸颊,他的手是温暖干燥而有力的,此时却温柔地不像话,单钰打了个寒颤,那手滑过的地方,仿佛是一条蛇爬过一样。
他轻轻地捧起单钰的脸,仿佛面对稀世珍宝一般小心,又仿佛面对挚爱一般情深,但眼眸中的寒潭始终令人不寒而栗,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单钰,从迷茫的眼中看到如磐石一般的坚定不移,心头得到一丝慰藉。
慕霆炀深深地看着单钰,似是要透过他看到以前发生的种种,唇齿张阖之间带着一种深刻缠绵与眷恋。
“我信你。”
单钰心头一松,身子晃了晃,最后一手支撑在椅背上,才站稳了身子,半响,才觉得自己的灵魂回到了身体里。
慕霆炀眼中滑过一丝深深的阴翳之色,默然片刻,将单钰拥入怀中,脑袋重重地埋入单钰的颈窝,深深地呼吸着单钰身上好闻的气息,似是在他的身上找寻某种力量。
单钰脑子里一片茫然,有些陌生又模糊的画面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又被快速碎成一片一片,让他抓不住分毫,透过慕霆炀的神色,单钰模糊地感觉到,慕霆炀似乎比他还怕。
这种认知让他想起了之前和慕霆炀在一起的种种,那段把他打得措手不及的浓烈的情感,一遍又一遍地震动着他的心,他之前一定同慕霆炀有过深深的纠葛和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