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单钰已是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裴怜玥大吃一惊,背脊发凉,头上发汗,终于明白自己钻了他的套子。
第六十一章
督察院找的其他两条罪状,是与第一条紧密联系的,如今单钰一番铿锵之言扳倒了第一条,其他两条自然不攻自破。
到最后将督察院所列三条罪状,一一驳回。
眼看着裴怜玥脸色愈发难看,明同知实在忍不住扯了扯单钰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如此激进。
早就听闻这是个不要命的主儿,如今这般在堂上撒起泼来,竟然这般豁得出去。
单钰似是不觉,依然故我,“既然三条罪状依据均不成立,那么平河县衙文书钟钟远上就应当即刻释放。”
“不可能!”裴怜玥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这几日想发设法地挑单钰的错处,偏偏这人口风之紧,愣是抓不出个把柄来,只有悄然逮了之前的心腹,定了罪状以后慢慢磨,思虑着长此以往,总能磨出个罪状来。
哪里想到单钰如此能言善辩,要是真让单锐把人带走,枉然他费尽心思!
裴怜玥与他怒目相对,半响无果,冷眼看向座下的单锐,“此案由大理寺判决,自是应当由少卿来定夺。”
单锐早就在心里头将裴怜玥骂的狗血淋头,若不是此人任性妄为,怎么会让单钰钻了空子?单钰是什么人?那可是舌战群儒,未见一败之人。
现在拿着他没辙了,反倒把这个烫手山芋往他这里扔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单锐略一定神,沉声道,“不论平河文书钟远上是否有罪,今日堂上也有一事不妥。”
单钰眉心一跳。
单锐看了单钰片刻,继续道,“想必在座各位也知道,本官与这位单县令是单家的亲兄弟,若是听任单县令所言,未免落人口实,说我大理寺认亲不认理,若是硬要判了钟文书,单县令所述之言,也并无差错,倒不如,先请单县令回避,本官自会秉公处理。”
单钰心头一震,他扫视众人一番,深深看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陆明,而后收回了目光。
脑海只有一个坚决的念头,不能回避!
裴怜玥本就是下了死心要至钟文书于死地,在场众人又无一人敢与之对峙抗衡,若一旦坐实了钟文书罪状,接下来就一定会面临着铺天盖地的打压。
所谓一步被动,步步被动。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现在都到了这个份上,绝对不能后退半步。
单钰微一凝神,艰难地上前,眼神坚决道,“下官是同知亲封的大新县令,也是圣上亲封的平河县令,平河文书受审,下官如何回避?若要回避...”他眼神一横,狠狠道,“那也是少卿大人回避!”
“放肆!”裴怜玥顿然失色,起身指着单钰斥道,“你可知你这是以下犯上?!”
单钰昂着脖子道,“下官不觉以下犯上,下官只要公平正义。”
“胡扯!难道督察院和大理寺都会冤了你不成?!”
单钰嘴角冷冷一勾,指着钟文书,发了狠劲道,“三大罪状无一条成立,偏偏人关在你们典狱里都快被打残打废了,这不是屈打成招是什么?这不是冤假错案是什么?”
“你!”
裴怜玥刚要发话,却听惊堂木一拍,抑制了堂上咄咄气氛。
“肃静!”
单锐以胸腔发声说得极为用力,众人一震。
他端坐堂上,声音端的四平八稳,“既然此事尚未查明,本官与单县令又皆须回避,此事便搁置下来,容后再议。”
单钰眉头一皱,心下了然,他将此事往后拖延,便是想要拖死钟文书,只要钟文书背负着罪状,哪怕只是疑罪,那也是从有处理。
今日绝对不可含糊过去。
单钰心头越来越冷,目光如要噬人一般,说的每一个字都愤懑无比,“既如此,那就放了文书钟远上,捆我!”
“荒谬!”单锐斥责,两眼迸发出怒意,这人疯了不成,别人都是想方设法远离火坑,他偏偏是卯足了劲儿往火坑跑。
“大人不可啊!”钟文书亦是大吃一惊,忍不住起身阻止,却生生被旁人按下。
“有何荒谬,下官平河县令一职尚未被免,罪状所指出无一不是本官在位期间所出之事,如此一来,绑一个微不足道的文书做什么?要绑就绑我!”
见单钰如此坚定不移,单锐不由腿软,怎么办?想要保他,他偏往火坑里跳,若是真把人绑了,凭着单钰那耀眼的头衔,回京都少不了遭到仕族围攻,说不定他也跟着遭到闲话。
偏偏裴怜玥看不懂单锐的左右为难,只觉得他瞻前顾后颇惹人烦躁,便自作主张地发话道,“难不成你以为我不敢绑你?!”
“御史!”单锐惊呼。
话音刚落,裴怜玥一使眼色,堂上的侍从便找了绳索,匆匆将单钰五花大绑,捆来扔到中间了。
钟文书看着单钰短短时间就被拿下,面有不忍,“大人,您这是何苦?”
单钰充耳不闻,朝着裴怜玥,咬牙道,“把钟远上放了。”
裴怜玥抬首含着痛快的笑意,恨恨地看着单钰,“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说放就放?!说不定这就是你的帮凶!”
单钰面若冰霜,冷然笑喝一声,“行啊,按照裴御史的理论,平河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帮凶,说不定大新也有呢,有本事,裴御史全都给绑了杀了干净!”
裴怜玥毫不退缩,阴恻恻笑道,“你以为本官不敢吗?!”
“住口!”单锐狠狠地敲了惊堂木,朝侍从道,“把钟远上放了!”
裴怜玥神情愕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单锐堪堪止住了他的话语,似是提醒一般,“御史大人,切莫因小失大啊。”
裴怜玥面上似是生了一层冰霜,但经过提醒,发热的脑子也冷静了几分,罢了,左右都已经把单钰绑下,至于姓钟的文书,就不算什么了。
况且他还留了后手,今日绝对让单钰有来无回。
裴怜玥悄然瞥了一眼屏风,颇为自得地勾了勾嘴角,便稳稳地端坐在椅子上。
侍从见裴怜玥默认,在单锐的示意下,当场为钟文书解绑。
钟文书眼里似有热泪,他想劝,但也知道单钰不是他能劝得动的,这人的骨头,比他硬。
单钰朝他安抚地勾了勾嘴角,示意他退下。
这边钟文书刚一退下,裴怜玥即刻发难,“单县令,且不说你罪状是不是真,单凭你目无尊上,未经允许就举办庆典,私自解除宵禁,本官就足够将你拿下法办。”
单钰冷哼一声,轻蔑之色溢于言表,“朝廷本就鼓励下面干事创业,要是芝麻绿豆的小事都拿到朝堂上来议论,那咱们也不用干事了,天天来打口水仗多好!不过呀,下官倒是奇了怪了,裴御史你凭哪条哪款就敢抓人法办啊?大晟的律法是你写的不成?”
“你!”裴怜玥面红语塞,他在督察院多年,只学会了疾言厉色示人,却从未翻阅过那些厚厚的律法书卷,现下自然是答不上来。
在座众人听了单钰嘲讽,看着哑口无言的裴怜玥,想笑却没那个胆子笑。心里却暗自心惊,看似温和儒雅的单县令,真正发飙起来竟然如此口舌如簧,咄咄逼人。
不得已,裴怜玥再次看向了单锐,反正人是已经绑了,捏搓圆扁也由不得他。
单锐却更是烦闷不已,裴怜玥已经不是第一次丢死耗子在他身上了,每每遇上了事答不上话,马上就转头看他,他也不用脑袋想想他犯的那些混。
迎着裴怜玥似是要吃人的目光,单锐硬着头皮,“既然三大罪状不成立,那么便不是律法能管的,这个案子,大理寺不接了。”
不等裴怜玥不满,单锐又向单钰厉声道,“单县令没有事先取得上级同意,私下举办盛典,擅自解除宵禁,实为不妥。若是每一位县令都如你一般,都自作主张的办事,那岂不是乱了套了。”
见单钰又要张口反驳,单锐赶紧抬手打断了他,“此事休要多言了,规矩就是规矩,即使没有成文,难不成就不该办了?行了,你也别说了,此事就尊重御史大人的意思吧。”
说罢,单锐又朝裴怜玥道,“单县令出言不逊,缺乏管教,是我这个当兄长的失职了,请御史大人见谅,下官建议,就让单县令停职思过,以示训诫,不知御史大人,意下如何?”
裴怜玥“咯”出一声渗人的冷笑,反问一句,“就这么便宜?”
单锐按下心头不快,但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给裴怜玥下了矮桩,“恳请御史大人,高抬贵手,下官感激不尽。”
单钰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不知应喜,还是忧。
不料,裴怜玥丝毫不领情,面对单钰恳求的目光恍若未见。
“以下犯上是为大错,单县令目无尊上也就罢了,本官本不想这么不依不饶,之所以借此机会将单县令拿下,不放在明面处理,是为了避免让整个长都跟着丢人现眼,毕竟前不久才办了一个知府。”
众人骇然,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第六十二章
在场的大气不敢出一声,埋着头甚至不敢与裴怜玥直视。
裴怜玥目光徐徐环视,满意地看着沉默惶然的众人,他脸含一层冷酷的笑意,阴阴道,“单县令通敌,该当何罪?!”
众人哗然!一石激起千层浪!
单锐大惊失色,他猝然起身,失声道,“兹事体大,御史怎可信口开河?”
裴怜玥幽幽看向单锐,微红的眸中写满了极端偏执的狠戾,“正是因为兹事体大,本官才不得不开口。这件事情,你大理寺管不了,就由本官的督察院来管!”
单锐胸口如同压着千斤巨石,每呼吸一下都十分艰难,他下意识地看向单钰,指甲狠狠嵌惊肉里。
他挣扎半响,艰难一字一句道,“御史大人可是已经证据确凿了吗?通敌可是重罪,若是其中稍有差池,那可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裴怜玥眼里寒光一扫,不怒反笑,咂嘴道,“少卿最是谨言慎行,明哲保身的,怎么今日就发了狂?!难不成其中有不可告人的密情?”
单锐被他冷酷的眼神一震,身形控制不住地微微晃动,半响,才微微低下头,谨慎地开口,“下官作为大理寺少卿,为保案件无误,少不了多问几句。御史大人见谅。”
“用不着你操那份闲心,自然是无误的。”
裴怜玥不屑一顾地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胸有成竹地瞥了一眼屏风背后。
既然死物证据搬动不了单钰,那就让活人来,总之是非黑白,都是任凭一张嘴说的。
裴怜玥先后两次下意识地看向屏风,这微小的举动自然没有逃过单钰的眼睛,心下对裴怜玥的发难有个暗暗的猜测。
单锐还想再苦劝裴怜玥,而裴怜玥分毫不给情面地一一驳回。
单钰冷眼沉默地看着他们两人一唱一和,裴怜玥气焰愈发嚣张,而单锐眼中的担忧似风中摇曳的烛火,慢慢地微弱了下去,直至熄灭。
最后似是脱力一般,颓然坐在椅子上,两眼失神。
单钰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忽然觉得这个画面也似曾相识,罢了,无非就是换个场景,又拿自己的性命与之一搏罢了。
他慢条斯理地歪了歪脑袋,挑衅地面朝裴怜玥扬了扬眉,轻声吐出两个字,“是吗?”
坐在后面的县令们光是听到“通敌”二字就吓得心慌意乱,更不用说像单钰那样,端然杵在那里跟堂堂的督察御史杠上。
秦县令如坐针毡,冷汗直冒,他忍不住扯了扯旁边一位县令的袖子,低声埋怨道,“姓单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自己要死就死,可别拖累了我们才好。”
另外一位脸上满是褶子的县令面有不忍,但更多的是很担心自己的乌纱帽,“啧啧”叹道,“可惜了,他还这么年轻。要不这么高调的话,说不定还能多平稳几年。”
“可不是吗?督察院都发话了,肯定不脱一层皮是不行的!”又一位看戏的县令摇头咂嘴,不知是惋惜怜悯,还是冷嘲热讽。
陆县令用眼角幽幽瞥了那几人,只见他们眼脑袋凑在一起,嘴里不停地嘀嘀咕咕徒增烦扰,他微微蹙眉,用广袖掩了掩嘴角,以气声悄然朝明同知道,“同知大人,此事尚未明了,不宜议论呐。”
明同知何尝没听到几人说话,他沉吟片刻,见陆明言辞恳切,不似作假,不怒反笑,“你平日里倒是不说话的。”
陆县令脸上依然是平静肃然,“此事事关重大,不知御史大人究竟查到了什么。结合之前督察院抓捕的知府县令等人来看...下官愚钝,担心因为单县令,牵连到整个长都,毕竟御史大人如此发话,大约是不能善了,只看牵扯有多广了。”
明同知闻言顿时肃然,忍不住捏紧了官服,连带着看戏的神色都收敛了几分,他微微蹙眉,鼻翼微颤,低声朝背后几位议论的县令低吼,“吵什么吵?都给本官闭嘴!”
明同知素来温和,那几位何时见过他吼人,顿时吓得收了声,跟鹌鹑似得缩头缩脑。
其余未参与议论的县令轻蔑地瞥了眼几人,暗自翻了个白眼,心道单县令平日对你们不薄啊,如今遭了难,平日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全抖落出来了,真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单钰不屑听几人讲小话,即使被捆绑着放在中间,也是跪得笔直,甚至下巴还倨傲地抬着。他深知裴怜玥有备而来,心中警铃大震,脸上却不肯露出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