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钰挺直了腰板,冰冷地看着他,平静而清晰地问道,“郡王,是不是对下官下了失忆的药?”
慕霆炀如遭雷击,僵在了当场。
整个大殿,安静地只能听到锅子轱辘冒泡的热烈的声音,屋子是暖的,人心却是冰冷的。
慕霆炀的沉默落在单钰眼里,便是明确的答案,单钰定定地看着慕霆炀,自残似的明知故问,“是,或否?”
这一剑来的太陡太猛,慕霆炀完全没做好准备,表情凝固,默了一会儿,才沉沉问道,“谁告诉你的?”
单钰的笑格外凄凉悲伤,“郡王瞒得我好苦...”
慕霆炀脸色铁青,终于明白单钰进门就心凉透顶的样子,他勉强找回理智和冷静,“这件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我不是有意害你,我一直都在保护你!”
单钰暗暗用指甲掐了掐手心的肉,拼命地抑制心里的愤慨,他狠狠将目光移开,否则,他恨不得杀了慕霆炀。
慕霆炀嘴唇抖了抖,似是有些害怕,他将单钰的身体掰正对着他,直视着他的眼睛,“单钰,我慕霆炀为人做事敢作敢当,不可否认我确实给你下了药,可是当时情况实在是...实在是太复杂,你把我逼的那么紧,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单钰讽刺地一笑,“是吗...原来竟然还是下官的不是...”
“不是这样的!”
慕霆炀几乎要崩溃,既是烦躁又很急迫,抓着单钰的肩膀有些语无伦次。
“这件事情...你我都是受害的,可惜,我实在是太忙了,西南前线时时刻刻都有急报我不得分心,朝廷那边随时会有人发难我也不得不防,单钰,你给我时间,我会给你个解释!单钰你相信我!”
单钰无力地摇了摇头,他伸出手,坚决地推开慕霆炀的双手。他双腿用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用所有理智和自持将自己武装得严严实实。
慕霆炀看着单钰周身散发的坚决的冷漠和强硬的拒绝,心里越发没有底,他感觉自己什么地方被扎地生疼,无形胜似有形。
他睁大了眼眶,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单钰转身,一步一步地坚决往外走,他似是害怕,又似胁迫,“单钰,你敢走?!”
单钰蓦然顿住...
慕霆炀脸上一喜,几乎快要落下泪来,他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去,紧紧地握住单钰的双手,似是恳求道,“你不要走,这件事情是我不对,但你也得理解我,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了...”
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摸单钰的脸颊,努力使自己说话听起来自然,“你不知道你当时那样子,恨不得把我给吃了,我...”
单钰“啪”地一声打开慕霆炀的手,木然地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
慕霆炀瞪圆了眼睛,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一个多么要强的人啊,别人的令牌都刻着令字,唯独他的刻着“炀”字,不仅昭示着独一无二,更是宣扬他慕霆炀个人的霸气强悍。
当单钰用一根小小的箭矢换来天下仅此一块的令牌的时候,连管事都知道迫不及待地给了,如今这人就丝毫没有不舍地退回,这就是他单钰给的践踏吗?
慕霆炀发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他强迫自己冷静,放松脸上的肌肉,扯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脸,甚至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哽咽。
“你是傻子吗?你知道它多珍贵吗,还不赶紧...”
“收下”二字尚未说出,只见单钰露出一抹冷笑,“我不要了!”
慕霆炀眯起眼睛,眼里似是孕育着风暴,他的拳头咔咔作响,阴沉着脸,“你再说一遍。”
单钰对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道,“我不要了。”话毕,手似是无力一般,令牌从他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砸出了清冷又破裂的声音...
第七十二章
回到住处,单钰猛然推门而入。
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把里头的人吓了一跳,见屋子里面有陌生人,单钰也跟着吓了一跳。
他从外面寒风凛冽进来,外加又和慕霆炀吵了一架,身子是木的,脑袋也是木的,看着里面陌生的景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谁来了?”
里间的人闻声寻来,见到单钰,眼前一亮,“单长史?”
单钰猛然惊觉,笑道,“李知府...”一出声,他才发现自己嗓子都哑了,他眨了眨眼,看着屋内的陈设,又看了看窗外,哑声道,“不好意思,我走错了房间...”
说着,他缓缓屈了屈冻得僵硬的身体,转身就要往外走。
李轩宁皱了皱眉,“你这样子看起来很不好。”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惊觉单钰手掌冰凉,赶紧把人拉到暖烘烘的屋子里,“先进来暖暖,你看你都冻成什么样了?”
说着,又吩咐随从找了见袄子给单钰披上,给他奉了杯热茶。
“谢谢。”
单钰接过,将热茶饮下,终于觉得自己暖和了,回魂了。
李轩宁又亲自端了一碗姜汤,吹了吹热气,笑道,“今日鬼使神差留了一碗,原来冥冥之中是给你准备的。”
单钰微怔,看着就要屈身感谢,李轩宁赶紧一手端着滚烫的姜汤,一手搀扶着他,“这里又没外人,就甭讲这些虚头巴脑的礼节了。”
单钰接过姜汤,弯了弯眼眸,“多谢知府。”
李轩宁摆了摆手,笑道,“就叫我名字吧,叫起知府显得我多老的似的。”
单钰嘴角含了一缕温和的笑,“多谢轩宁兄。”
李轩宁看着单钰,目光沉静深邃,微笑不语。
单钰一想到方才失魂落魄的样子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调整了下情绪,指了指房里大包小包的东西,随意问道,“准备动身了?”
李轩宁有些苦恼地点点头,“是啊,东西太多了,不知道能不能带过去。”
“是啊,寒冬来了,要带的可不少啊。”单钰也状似头疼,“不过这一趟走了,收获也不会小的。”
李轩宁叹了口气,“前方道路上的困难也不少啊。”
单钰笑笑,“轩宁兄才华横溢,学富五车,现在只是年轻了一点,只需要磨砺几年,就不得了了,到时候可别忘了小弟才是。”
李轩宁睨了他一眼,“你小子,现在就开始打主意了吧?”
单钰哈哈笑道,“古人常言,‘苟富贵,勿相忘’,轩宁兄生来就是富贵之相,以后必定是出将入相,可不得趁着现在共患难时,多存点情谊?”
“就你机灵,哈哈哈。”
两人都是世家公子,年纪相仿,又都年轻有为,虽然不在一处做官,但见地大多相同,彼此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
他们相谈甚欢,从诗词歌赋,到经典贤书,李轩宁性子随和亲人,但更多讲究的是正统礼法,这自然与他亲爹李巡抚的教导分不开。单钰外儒内刚,结合自己的经历,行事做法更加果敢,也更加冒险创新。
俩人逮着一件事,滔滔不绝,讲得无比投入,待感到口干舌燥之时,竟已是深夜。
单钰抬头看了看夜里皎洁的明月,失笑拱手道,“小弟一时沉迷,竟误了时辰,耽误轩宁兄收拾东西,小弟这就告辞。”
李轩宁将单钰摁回了原位,笑道,“不妨事,我也不太懂要带些什么,都是下人们收拾。倒是你...”他也看了看窗外,道,“左右都这么晚了,不如就在这里住下,明日回吧?”
单钰连连摆手,“这怎么好意思呢?”
李轩宁哈哈笑道,“又不是姑娘家,外住一晚,还怕没了清誉不成?左右就是一张床榻,不是多大的事。”
单钰笑着拱手应了下来。
李轩宁吩咐小厮给单钰铺床垫被,期间两人又坐回了原位,一边煮茶,一边论道,不知不觉又给投入进去了,直到过了子时,单钰有些扛不住打了个哈欠,两人才勉强停了下来。
李轩宁略有疲态,不知是有意无意地,起身后就往单钰身上歪了下去。
单钰赶忙扶着他,“方才还笑我精力不济呢。”
李轩宁轻“哼”一声,“不过就是坐久了之后腿有点麻而已。”
单钰笑了笑,“那小弟就不打扰了,轩宁兄也早些休息吧。”
李轩宁点点头,不着痕迹地揽着单钰的肩,凑近了道,“下一次,一定说的你心服口服。”
单钰啧啧摇头,“那可不容易啊。”
李轩宁倨傲地抬起下巴,“顺带也考考你的酒量。”
“好,一言为定!”
单钰躺到榻上,困意如潮水一般阵阵袭来,与友人一番酣畅淋漓地论道,冲淡了他与慕霆炀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
他将有些涨疼的脑袋沉沉地埋进绵软的枕头,听着窗外小雨淅淅沥沥,再兼疲惫不堪,不多时,早已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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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他恢复了一些精神,下了榻后,忽然有些踌躇苦恼。
昨日,只穿了昨日那件朝服,朝服立挺硬朗,穿了一天之后就有些皱巴巴的不能穿了,好面子如他,怎么可能穿着芽菜出门呢?
此时,门外响起了小厮的敲门声,“单大人,您醒了吗?小人是来伺候的。”
单钰应了一声,小厮捧着一身干净的棉衣进来,道,“这天越来越冷了,李大人让小的给单大人拿了件厚衣服,小人寻摸着您二位都玉树临风,身高体长也差不离,单大人试试合不合身?”
“多谢李大人。”单钰含笑,不由感激李轩宁心细如尘。
穿戴好了之后,单钰出门与李轩宁一同用膳。
当他出现在堂内,李轩宁眼前一亮,笑道,“我就知道这件衣服适合你穿。”
单钰五官柔和,温文尔雅,因此他特地寻了一身米白的锦袍,别致的花纹想必他穿着必定非常脱俗雅致,竟没想到效果这样好。
只见他白衣洁净,如琼枝一树,栽种在青山绿水之间,尽得天地之精华,又似昆仑美玉,落于东南一隅,散发着淡淡华彩,让人目不转睛。
单钰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失笑道,“哪有这么夸张?”
李轩宁起身,将他拉倒一块儿用膳,笑道,“人靠衣装,古人真是欺我,分明是衣装靠人嘛,这衣服穿在我身上一般般,你身上就好看多了,诶,你可别白费了我一番心意,这衣服送你了,不用谢了啊。”
“哎呀,能在轩宁兄这里白吃白喝白睡的,还有漂亮衣服拿,小弟都乐不思蜀了。”
“哈哈哈,我家里漂亮衣服多的是,你不知道我有个冤大头姐姐,她在我小的时候尽是给我穿女儿家的衣服,还让画师给画下来。导致有一段时间,我真的以为我是女孩子。想起就气。”
“哈哈哈,若是有机会,那可得瞧瞧呢。”
“美得你,才不给你看。”
两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相处起来其乐融融。
李轩宁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单钰的还得自己亲自动手,说着就要告辞。
李轩宁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人出门居然连一个侍从都不带。
单钰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当时走得太匆忙了。”
李轩宁摇摇头,说着就要给单钰塞人,单钰本就不喜有人侍候,赶忙谢绝了好意,李轩宁见他不似作假,便只好作罢。
从李轩宁那里一出来,凛冽的寒风吹得单钰抖一个哆嗦。
他裹紧了衣服匆匆往自己住处走去,昨日在一个岔路口走错,现下是白日,怎么都不会再犯乌龙了。
绕过石山,便是单钰住处的大门,单钰抬头,一眼就看见伫立在他门前的一个人。
那人一身玄衣,仿佛入定了似得,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单钰何其好的眼神,光是看个背影都知道是谁,但他此时又不敢置信,慕霆炀怎么可能在这里?他站了多久?
脚步从身后传来,慕霆炀耳朵微微动了动,随即转过身来,惊讶问道,“你不在屋里?”
“我...”
单钰顾不上解释自己,慕霆炀此时脸色青白,嘴唇冻得发紫,整个人都是僵冷的,单钰担忧地一个箭步跨上去,捏住了慕霆炀的手掌,天爷啊,冷得跟冰块似的。
他赶紧将慕霆炀拉到自己房里,赶紧将自个火炉烧起,又给找了一件厚厚棉袄,摸着慕霆炀袄子是阴湿的,又给他把袄子脱下来,将自己的棉袄给他披上。
坐下没片刻,又匆匆去给慕霆炀灌了汤婆子,烧水给他烫脚。
此时此刻,他有些后悔没有带个侍从来,那么自己的房间也不至于是冷冰冰的。
他手忙脚乱地伺候一通,直到看见慕霆炀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血色,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吃饭了没有?”
慕霆炀摇摇头。
单钰转头又将自己包裹里面的干粮翻出来,冲着慕霆炀晃了晃。
慕霆炀点点头。
单钰就又匆匆给人烤干粮去了。
他烤干粮的时候分外不解,这人究竟是干什么来了?
第七十三章
单钰把那冷得跟石头一样的干粮烤热之后,递给慕霆炀。
慕霆炀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他紧紧地盯着单钰,问道,“你好过点了吗?”
“什么?”
慕霆炀紧握着单钰的手,目光渐渐灼热,“我这幅样子,让你好过点了吗?”
单钰错开了眼,想把手从慕霆炀的大掌里抽出,慕霆炀却纹丝未动,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深深盯进他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