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压抑、死气沉沉,空气都透着烈日不化的阴冷潮气。
巷弄木棚下挤满了人,他们各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披头散发。
仔细看有的脚上和手上还带着镣铐,被一条铁链锁在石墙上的铁环上。
他们如街头的货物一般,等待着被挑选买卖。
有的眼神麻木垂着头,似认了这命运一般;也有的眼里藏着毒怨,等待着时刻反扑一击;也有的似地痞无赖一般,目光赤-裸-裸地盯着苏凌上下打量,还吹起了流氓口哨。
苏凌面无表情扫过,内心涌起庆幸,同情他是不配的。
也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是被亲人发卖的,不经有点物伤其类的哀伤。
那些挑衅的奴隶见苏凌淡然走过,故意将拴在墙上的铁链挣得炸响,像是恶犬抢食一般朝美味的食物扑去。
苏凌第一次来,看见这般景象有些诧异,但却不怕这些奴隶。
因为这牙行是官营之所,经营奴仆和奴隶生意。
做奴仆手脚没戴铁链,做奴隶的却是铁链被拴着。
他们的区别也很简单。
做奴仆是用劳动和自由换钱,走的是活契。
一个普通的奴仆价格不超过一两银子,如果会算账写字的话价格自然是另算。
奴隶签的是死契,是买家的个人财产,拿捏奴隶生死,价格自然高些,一般三两银子往上走。
在这里签下的契约都是要经过官府手续,受官家保护,是合法买卖。
苏凌一路走在长巷上打量着这些人,要么锉磨过度麻木呆呆的,要么瞧着他软弱可欺主,下流恶心的心思都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
那些人各个脏兮兮的,披头散发下露出的五官,勉强看得出来是个完整的人。
苏凌一路扫过,没瞧见一个满意的。
就在苏凌打算去黑市碰碰运气的时候,巷弄的最尽头响起一阵喧闹,吸引了他的注意。
原本挑选奴隶或奴仆的管家或买家都朝那边走去。
他们背着手和苏凌擦身而过,各个看热闹的心思尽显。
【那个奴隶,谁买嫌命长,凶得很。】
【这几天下来,已经有几个府上看中了这个奴隶,但是这奴隶凶狠不听话,硬是没人敢要。】
【这种白送都不要,三两银子,买个乖乖听话,干活又利索的不好么。】
苏凌听着身边管家们的心声,也慢慢朝那边走去。
他还没走近,只听铁链稀里哗啦砸得一通乱响,随着哎呀惊恐一声,围着的一圈人躲散开来。
苏凌正准备瞧瞧是如何凶狠的奴隶,却见从人群中踢来一只小黑狗,一顿擦地呜咽惨叫,正落在了他脚边。
他低头,只见那小黑狗浑身是蓬松又满是泥垢的卷毛,四肢肥胖短小,长得也不似他们这里本地的土狗崽。
“嗷呜~”小黑狗惨兮兮叫唤一声,鼻子却围着苏凌嗅了起来。
黑豆豆的狗眼盯着苏凌手里的包子,立马翻身站了起来,嘴角流着哈喇子试探凑近苏凌。
“饿了?”
“你也是没有家的吗?”
苏凌蹲下,将自己手里的黄油纸解开,丢了一个包子给小狗。
那小狗激动的嗷呜一声,明明饿得眼睛放绿光,却先用脑袋蹭了蹭苏凌脚跟。
苏凌起身,身边却不知道何时站着一位眉眼精明的中年男人。
“这位公子,是来买人的?”那牙人道。
“看看。”苏凌道。
那牙人不动声色地打量苏凌,青杏色衣料细软,做工精巧没有蹩脚线头,一双手也是不沾油污的少爷手。
他们这里地处西南民风粗旷彪悍,难得见到如此精致的五官,眉眼间还透着不谙世事的娇气暴躁。
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少爷,自己偷偷跑来看稀奇吧。
“不知道,少爷看中哪个货了?”
苏凌看了对方一眼,“什么货?他们是人,你眼睛是不是被大晴天晃得不能辫物了。”
苏凌声音又大语气又冲,大到那牙人被吓了一跳,大到那角落里靠墙的奴隶也抬眼看了过来。
牙人被这么下面子,自然心生不爽。
但看着苏凌这理直气壮的模样,看样子像极了不知人间疾苦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的小少爷。
牙人一时摸不着对方底细也不敢轻易得罪。
他眼睛一转,内心有了算计,“少爷说得是,既然是这样,那少爷定要看看这个奴隶了。”
“先说好了,那奴隶凶狠得不得了,伤了少爷我可不负责。”
苏凌手似不经意间碰了下牙人手臂衣料,顿时知道了对方的想法。
他抬眼望去,只见角落里的?阴影处,一个男人靠墙站着看不清面容,身形高大。
那奴隶安安静静的,让人难以想到刚才暴起伤人的就是他。
“你说去看就要去看?本少爷凭什么听你的?”苏凌端着架子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那牙人看着苏凌一副任性公子的模样,一时气得牙痒痒。
“少爷不敢就算了。”
“当然,本少爷娇贵,万一伤了,你赔得起么。”
两人说话之间,那小黑狗叼着只剩几口的包子朝那角落奔而去,四肢欢快只差离地飞奔了。
小黑狗将包子放在那奴隶腿上,便也安静地趴在一旁耷眼休息。
那奴隶抬手动了下,身上铁链呲啦响动。
就在他拿起包子的时候,苏凌冲了过去。
“这是狗吃剩下的!”在奴隶将那脏兮兮的包子快送入口中的时候,幸好伸手拍掉了,又将手里的油纸包子塞进了那宽大的手心里。
“这个是干净的。”
但奴隶只是扫了一眼那比包子皮还白的手指,不知是不是白的晃眼,狭长的眼睛微眯扫了眼苏凌。而后一言不发地捡起被拍在地上的包子,准备往嘴里塞。
“好啊,难怪饿了你几天还生龙活虎力大无穷!原来是这狗崽子偷偷给你找吃的。”
那牙人见奴隶偷吃东西,拿起一旁的铁棒就准备打来。
顷刻间,那奴隶暴怒起身,四肢铁链哗啦啦作响。
“慢着。”
苏凌挡在了奴隶与牙人之间,大声道:“这个奴隶我买了。伤了我可不要。”
那牙人怒目顿时弯成笑脸,“既然少爷这般说了,自然听少爷的。”
“他什么价格?”
“十两。”牙人看着苏凌一副单纯的模样,漫天喊价。笃定对方心地善良,看不得人受苦。
“十两?你当我好骗呢。”
“少爷既然来买,就应该打听好行情。”牙人微笑道。
“你什么意思?说我差钱?”苏凌斜眼道。
“来这牙行买人的是差钱的主?差钱就去黑市买了,十两都能买十三四个了。我来这牙行买就是看中手续齐全,一般奴隶也就三两银子,你看见我就漫天喊价,是不是不想诚心卖了。”
“三两都卖不出去,还想忽悠我十两。”
那牙人见苏凌摸得一清二楚,立马赔笑道:“少爷一个人出来买人,府上同意吗?”
这是拐弯抹角打听他?
“我当然是偷偷跑出来的图个新鲜,平日都是管家操持。”
“不知道是哪位管家,脸熟的话我还可以打个折扣。”
“凭什么告诉你,既然你还说有折扣,就少五百文,二两五钱吧。”苏凌一口定价道。
“这,二两五钱太低了。”牙人没得到答案,反而被钻了空子,苦笑道,“您知道的,三两银子,我们包调-教驯化奴隶的。”
“这奴隶凶悍得很,怕是伤着小少爷。”
苏凌闻言下意识背后一冷,面上睫毛颤颤一副我不怕的样子,心里却只想咬牙切齿质问刚才的自己,为什么又冲动!
你没看到那奴隶刚才迅猛暴起伤人的样子吗?
你没听到那几个经验丰富的管家都不敢要这个奴隶吗?
别的奴隶只用一根铁链拴着,这个奴隶却四肢都锁着铁链。
苏凌吞了下口水,头皮发麻一直刺到后背,他缓缓朝奴隶转身。
他回头,只见奴隶大高的身影罩住了他头顶。
他又噎了下口水,盯着地上的阴影,手指悄悄地戳了下奴隶的手臂。
屏气呼吸悄悄竖起耳朵,静悄悄的,没有心声。
苏凌这才敢抬头看奴隶,对方还是一副安静的模样,看不出神情,也听不见心声。
倒是奴隶脚下那小黑狗摊着肚皮,听见铁链动静只是翻了个身,脑袋又趴在奴隶的脚上呼呼大睡。
苏凌急促的心跳瞬间恢复正常,忽然就不怕了,鬼使神差地回头道,“我自己能调-教。”
“二两银子。”
他见牙人还准备说话,不耐烦道,“再说我也懒得讲了,真是磨叽。这奴隶好卖的话,也不至于被挑了几圈没卖走。”
“我虽然有钱,也不是冤大头。”
全部家当只有五两银子,也敢信誓旦旦说有钱,就只有苏凌了。
那牙人见苏凌态度坚决,想想这奴隶来了几天,城里好些管家都看过了,还是没卖出去,后面卖出去的机会也越来越小。
不说吃喝成本,管事盘点人头的诘问,就他看到这奴隶的脸就来气。
不知道上面是从哪里掳来的人,打也打了,饿也饿了,还是一副铮铮硬骨头,一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也怪吓唬人。
“好,看在少爷的面子上,成交了。今后还别忘记找我来买啊。”
“这奴隶顽固不化,少爷到时候**不了,咱丑话说在前头,可不兴后悔退钱。”
“行。”
“把他铁链解开吧。”
“这,他逃跑,伤人我可不管。要解开也等我们手续走好了,到时候银货两讫任少爷安排。”
“好。”
“对了,这奴隶印,您打算烙在哪里?”
在青石城里,买来的奴隶都会脸上打上买家的家徽,即使奴隶逃走,也会被抓回来。
但是苏凌显然没有这种世袭大族才有的家徽。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牙人还在旁敲侧击打听他背景。
“不用,那东西多丑。”苏凌扫了一眼自己买的男人,这才看清了五官。
“我就是看他好看才买的,烙印破坏五官丑死了。”
牙人扫了眼奴隶的五官,这才发现长得确实不错。
五官冷硬,浓眉星眼,狭长的眼里藏着锐光,又长得高壮,四肢硬邦邦的都是肌肉。
白瞎了这一身条件,竟然卖出了有史以来的最低价。
那些歪瓜裂枣都比他强,真是中看不中卖的东西。
牙人肉疼,又巴不得赶紧把这麻烦卖走。
他又扫了眼苏凌,这个娇养任性的哥儿,怕是真看上这张脸了。
“好说,都听少爷的。”
作者有话要说:
牙人:真是中看不中卖的东西。
第3章 回村
衙门口
牙人领着苏凌去官府办好手续后,再三询问苏凌要不要留着铁链限制奴隶的自由。
苏凌看着牙人道,“你虽是好心,但是一再问我相同的问题,我真的很烦。”
“好好,我这就打开铁链。”
那牙人小心防备着奴隶,口里念念道,“这是衙门口,你不得嚣张。”
但那奴隶瞧都没瞧他一眼,只是抬头望着长街人来人往,像是在等什么。
只见涌动的街头里,窜出一个黑点,待近了些后才发现是一条小黑狗,正着急地飞奔四肢,像是甩出的一滴墨汁。
那小黑狗前脚一跛一跛的,跑进后夹着尾巴放轻动作,圆骨碌的眼睛怯生生地瞅了眼走在前面的苏凌,借着人流悄悄来到了奴隶身后。
奴隶看到小狗的时候,眼里一亮,却跟在苏凌身后没有回头。
等苏凌坐上回村的牛车后,他才发现奴隶怀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一只小黑狗。
苏凌想到了之前那狗叼包子喂奴隶的场景,显然是难兄难弟过命的情谊。
望着细细呜咽讨好的小黑狗,他也没说什么。
牛车上奴隶坐外侧,除了他和奴隶外,他里面还有同村的三个袁氏妇人。
“咦,这不是凌哥儿嘛,今儿也来赶集吗?”一妇人问道。
“嗯。”苏凌手斜靠横板上,防止自己摇晃撞人,他隔旁边那妇人还有两巴掌的距离。
牛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个不停,这对苏凌来说十分受罪。
苏凌每月回村都晃得脑袋晕,尤其这次回他气得一通,一天下来还没吃东西,此时胃有些恶心泛吐。
他脸色也不好,此时对于村里仅仅面熟又叫不出名字的人,自然是没有过多搭话。
但苏凌这样子,落在其他三位妇人眼中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
三人假装牛车颠簸,肩膀碰肩膀,手拐子碰手拐子,眉眼飞动努嘴不停,那意思都写在了脸上。
恰好牛车开始爬上坡,车晃得厉害,他身体不受控地往里滑去,和那妇人脚碰脚挨着了。
苏凌还是听见了妇人的议论心声。
【早就听他伯娘袁晶翠说凌哥儿从小在城里长大,瞧不起村里人,对长辈问话爱答不理。听说还脾气差得很,还喜欢打他之前的奴仆。】
【还生怕挨着我坐一样,我今儿个出门可刚换的干净衣裳。】
【听他伯娘说这孩子八字硬,克死娘又克死爹,挨着他坐,我还嫌晦气。】
而其他两人眉来眼去,嘴巴没张一下,那神情却接的默契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