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歌死皮赖脸就算了,好歹是他无寿阁中人。
北望派还有谁这么不识趣?
唐少棠怎么回事,这么好说话,是个人都放进来?
他刚要赶人,就见着了另一个不速之客——连青山。
连青山放下前辈的架子,弯腰拱手表了歉意:“事出突然,是我连某人失礼,我……”
阮棂久见了他,一改方才赶人的强硬态度,摆手打断连青山的致歉,说:“得了,快坐快坐,走了走了。”
连青山会来,多半是听得他们提了此次品剑大会将出的宝剑——等闲。
哪怕不是同一把剑,这个名字仍与他师弟池峰岚颇有渊源。
他是为唐少棠的亲爹而来,阮棂久怎么好意思赶人?
连青山诚恳道:“多谢。”
阮棂久让师徒两人靠里坐,自己则换了靠门的座位,向外探身一把将唐少棠拉了进来,往自己身旁的座位上一摁,说:“磨蹭什么呢?”他安排好了座次便要催促外头的马车夫启程,却见唐少棠抬手指了指头顶。
阮棂久已有察觉,木着脸撩开帷帐往车顶一瞧,还真瞥见了坐在马车顶玩虫子的十文。
阮棂久:“……”
这下可热闹了。
……
一路上,由于多了两个碍事的累赘,唐少棠与阮棂久并未多言,连青山则闭目养神,只有张世歌时不时眼神乱瞟。
车马颠簸,如此摩肩接踵的距离,免不了彼此磕碰。张世歌以为,他记忆中的阮阁主除了平日带着十文,从不爱跟人亲近,更别提与人坐得这么近。这一扭头就能碰着对方的肩膀,一扭头发梢就会挠脸的距离,应该如坐针毡才是。
果然,阮棂久似乎坐得并不安慰。
但……
张世歌不知为何觉得空气中飘荡的微妙情绪,似乎不是不悦,而是某种相反的……
张世歌:“……”
这还是他认识的无寿阁阮阁主吗?
三年前,新阁主出关。
这位从未在阁众面前露过脸的少年人,手持老阁主染血的面具,沉着一张清俊秀丽的脸,苍白消瘦,周身缠绕着浓重的杀气,一双点漆墨眸令人望而生畏。
老阁主死了,老阁主的心腹也死了,反对质疑的阁众也都一一死在了他的手上。
而他却仿佛还远远没有杀够,似要将周遭的一切摧毁,拿来替什么人陪葬。
张世歌差点没有认出他。
没认出这个他心中自觉亏欠多年,一心想要救出的人。
阮阁主很少开口与阁众说话,每每开金口,多半是有人要遭殃,下一刻便是身首异处。除了懵懵懂懂说话不利索的十文,阮阁主不把任何人当自己人,也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后来,听说乔长老花了好些功夫,才与这位杀气腾腾的阮阁主说上话,勉强能沟通。
他其实没能与阮阁主说上过几句话,就被对方打发去了北望派打探。
他还记得被打发离开的那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蛊虫喜阴,无寿阁虽建在无寿山,却是从山中下挖的一片凹地。四周树木繁密,几能遮天蔽日,环境则是潮湿阴冷。无论晴天阴天,都不怎么能见光。唯有爬上阁顶,才能见着些许天光。
张世歌是在巡夜的那天,在阁顶碰上了大半夜不睡觉的阮棂久。
阮棂久望着天,好像在看星星。
“……”
听说阮阁主很喜欢观星,但又不喜欢满天星辰。
好似看多了平白生出了嫌弃。
张世歌也不知怎么了,见状,莫名就想起了一句古诗所云“死为星辰终不灭”,于是仰起头没头没脑地问对方:“你也在寻故人吗?”
他要寻的故人还活在眼前,却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故人了。
说完,他就后悔,也后怕了。
他当时因翻查无寿阁记录蛊毒册子不慎惹阁中苏位长老的手下不快,被他们盯上,逮到机会就暗中教训,已经几日不敢合眼,整个人浑浑噩噩,这才嘴上没把门,说错了话。
对方现今是无寿阁阁主,而他忘了尊称,说了“你”。
人在看星星,他非说人在找寻逝者。
无寿阁新阁主杀人如麻,找个鬼的故人?
阮棂久闻言,缓缓偏过头,冷淡的眸子扫过张世歌。
有一瞬,张世歌甚至产生一种错觉,他觉得对方好像认出了自己。
他曾经试想过很多种可能,无论是老阁主有条件地答应换人放人,还是自己偷偷救出还在受苦受难的人,亦或是自己根本没能找到人,赔上一条性命。
但他没有想过,他要救的人,会成为无寿阁的新阁主,成为几乎和老阁主一样,让他无比恐惧的存在。
以至于他除了向新阁主诚惶诚恐地认错。
不敢,也无能,再做些什么了。
次日,他就被打发去了北望派。
……
不知哪儿来的石子咕噜噜滚上路,磕绊了车轮,马车一个颠簸,震得张世歌重心不稳往倒向身侧,脑袋不轻不重撞上了车窗。马车急停,他登时回神,抬眼就见唐少棠伸手护了一下阮棂久堪堪将要磕向车窗的脑袋,之后便不动声色收回手,探身掀开帷帐下了马车。
唐少棠没有招呼阮棂久他们下车,而是默不作声地合了帷帐,独自立在马车前。
像是想护着身后的人,只身将灾祸拦在前头。
半睡半醒的阮棂久缓缓睁开眼,正好目送唐少棠走下马车。
阮棂久:“……”
有人分明是奉命将他引来此地,临了却又忍不住要处处护着他。
难不难?
阮棂久叹了口气,敲了敲车顶。
十文盘腿坐在车顶愉快地对着西北风甩了一路舌头,听见动静不情不愿地收起了弹舌的怪声,揉了揉自己的脸,站了起来。
他目光往下一扫,赶车的车夫已经一溜烟跑不见了,只有一群人虎视眈眈,将马车团团围住。
他们手上各执五花八门的兵器,摆出蓄势待发的架势。
这不像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有备而来。
一人上前一步,霍霍挥舞着手中寒光凛凛的长刀,震臂高声呵斥:“无耻小贼,还不把等闲剑交出来!”
第153章 你我(9)
张世歌小心翼翼地将轩窗推开一条缝,偏头往外偷瞄。
“?”
奇了怪了,他们人还没到品剑大会呢,怎么就又有人上门来讨剑了?
难道是早有预谋?
可谁又知道他们会来品剑大会?
“……”
一丝莫名的不安爬上心头,张世歌转头看向阮棂久。
阮棂久敲完车顶就闭目假寐,一副对周遭动静漠不关心的模样。
张世歌:“?”
天降黑锅,换作平时阮棂久早炸了,当场怼几句那还是客气的,直接动手送人归西才是本分。
但这回阮棂久八风不动地窝在马车里,既不显露好奇,也丝毫不生气,实属反常。
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很想问阮棂久的打算,偏又碍于连青山在场不好发问,只能静观其变。
马车里静悄悄,外头却热闹得很。
“就这么个年轻的小白脸?没搞错?”
“我们一路寻来,怎会弄错?”
“被捉走的人呢?”
“废什么话,直接上马车一搜便知!”
“不可轻举妄动!”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还没动手,人群就先七嘴八舌吵起来。混乱的场面与唐少棠想象中的略有不同,他似乎是被这吵杂声扰乱了头绪,愣了会儿神,没说话,也没动手。
听得外头吵吵嚷嚷,连青山坐不住了,他对车厢里的阮棂久说:“想必是误会一场,我去与他们好好讲讲道理。”
一个转头翻身下了马车。
他颇有曾经一派之长的气势,大步一跨,朗声道:“我乃北望派连青山,马车上皆是我……门中弟子。我等虽是为等闲剑而来,却尚未有幸一睹其真容,诸位口口声声讨剑,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一番礼貌说辞,听众却不买账。
“连青山?没听说过啊,北望派?哪个北望派?”
“笨蛋,等闲剑的那个北望派啊!”
“等闲剑怎么就成了北望派的了?不是龙师傅铸的剑吗?”
“不是这一把,是上一把等闲剑!池峰岚的!”
“这么一说我好像想起来了,池峰岚似乎确实出自一个名不经传的门派。”
“多年没听过了,不是已经没了吗?”
“还在的吧?就是听说弟子没什么出息。”
被人当面折了北望派面子,连青山的脸色不好看,他勉强端着稳重的态势,却在听得有人议论“弟子”时突然破了功,忍不了了。
“连某人不才,未能将北望派发扬光大,然我北望派门中弟子绝非如诸位所说那般不堪。各位无凭无证便信口雌黄前来讨剑。我好生与汝等说理,汝等却当面数落我门中弟子。如此多番挑衅,可是想问一问我手中的剑?”
连青山年轻时是个火爆脾气,在外的名声虽不如师弟古怪,却绝不是个好说话的温吞性子。随年岁增长如今已温和许多,乍一看似乎是个待人和善的老前辈。但他当年既会因败于问名客郁郁寡欢最终决定金盆洗手,想也知道必不是个愿意忍气吞声的软柿子。
现在有人竟不识好歹,当他的面数落他最心爱的弟子们,是可忍孰不可忍?
连青山气吼吼地撩起袖子把剑往地上一杵,一副随时准备干架的态度。
张世歌隔着帷帐都能感受到连青山的怒意。
“……”
师父您老人家刚金盆洗手没几日怎么就要跟人动手?说好的讲道理呢?
无奈之下,他二话不说下了马车劝阻,企图当个和稀泥的和事老,暂且稳住一触即发的混乱局面。
人都走光了,剩下阮棂久一个独处,马车登时就宽敞起来。
阮棂久表面镇定如常,心里实际也烦躁得很。
唐少棠说要来品剑大会取剑,他答应了就不会反悔。
但这剑的影子还没见着呢,上来就是一拨如此露骨的栽赃陷害,未免扰人兴致。
霓裳楼想做什么?
以等闲剑的名义,引得各门派高手围攻他?
难不成还打算乱棍打死他不成?
“汪汪!汪汪!”
两声犬吠盖过芜杂的人声突兀地响起,由远及近。
一身着兽皮衣的棕发中年人领着三头“凶犬”从人群中冒头。
“我养的崽子们自小辨识百毒,对毒极其敏感,它们嗅着毒物的气味而来,绝对不会搞错!”
他口中的崽子,便是围在他身边的三头犬。
一头黑色大犬裹着纯银盔甲,昂首挺胸,显得雄壮凶猛,威风凛凛。
一头杂毛中犬系着带血的绑带,似乎是受了伤,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少了些唬人的气势。
一头绒毛柔软的小狗,喊得最是大声,腿脚也最是利索,穿过人群就向马车奔去——
“大宝别去,危险!”
名唤大宝的正是最小的那只浑身雪白滚圆的土狗,生龙活虎,奔跑起来像个被人拍打的毛绒皮球。
唐少棠本能地挥鞘要拦,想将“凶犬”击飞,临到近处目光正对上那一团和气的小圆脸和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硬是愣了一瞬。
只一瞬,就给了大宝可乘之机,只见它灵活地蹬在唐少棠肩膀上,借力一跃越过他,留下一个灰扑扑的脚印,于空中打了个圈径自扑向了马车。
这一扑,就不偏不倚地扑进了阮棂久的怀里。
阮棂久:“……”
“汪汪!”
大宝叫唤着向阮棂久吐口水,见阮棂久无动于衷,便要低头咬他手背。
阮棂久跟大宝大眼对小眼半晌,拦住它蹬鼻子上脸的爪子,低头问:“寻着毒来的?”
“汪汪!”
阮棂久曲指弹了弹大宝那跟眼睛一般大的黑溜鼻尖,道:“鼻子还挺灵。”
他反手一拎,跟提着布袋子一般将狗拎在手上,下了马车。
一出马车,就见着外头人山人海五颜六色。他揉了揉太阳穴,莫名觉得天光眨眼,人群也闹眼睛,心情又差了一分。似是察觉出他的不悦,他手中的大宝突然停止了挣扎,低低得呜咽了一声。
阮棂久哭笑不得:“……”
又凶又怂。
这是演得哪出闹剧?
他蹙眉瞥一眼手中突然乖巧的小狗,一时颇为无语。
“……”
这狗是闻出我与十文身上带的蛊毒才将人引来的?
这群人不是霓裳楼的手笔?不是早有埋伏?
莫非,是同样带毒的无寿阁中人抢了剑?
无寿阁又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这么会挑时间找死?
难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冤枉唐少棠了?
那我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他看都不看唐少棠,十分霸道地一把将狗塞对方怀里。
阮棂久慷他人之慨,道:“送你了,当赔礼。”
唐少棠:“?”
两手得空,阮棂久向后招手,吩咐道:“十文,把人找出来。”
我要宰了那个敢跟我抢剑的东西。
十文砸吧一下嘴,闭目感受四周起起伏伏的风。嗅得一丝常人无法探子的气息。
他抬手指了个方向:“那里。”
阮棂久:“走。”
说走就走。
两道鬼影突入人群,横扫而过时带起的劲风吹得人东倒西歪。没有刀光剑影,只有人徒手从人群中撕开一条路,强行闯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