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遂人愿。
待她稍稍长大了一点,在一个同样大雪纷飞的日子,她的婆婆却得了重病,卧床不起。
她记得自己在雪地里跌了好多跤,敲了好多好多的人家,手破了,喉咙喊哑了,也没请到愿意为她身上仅有的几文钱雪夜出诊的好心大夫。
那些人,连病人都不愿意去瞧一眼,就断定说她婆婆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病是救不了了,活不过今晚。
她不信,偏不信。故而当有人主动接近她,哄骗她说只要跟着他走就会给她钱,就会帮她请大夫,帮她医好婆婆的病时,走投无路的她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
可惜,等着她的不是看病的银子,不是救人的大夫,而是一记闷棍与绳索加身。她额头流着血,被五花大绑地丢上了马车,在颠簸中一点点远离自己的家乡。
马车里除了她还有好些个其他被打昏的孩子,她在昏迷前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向那个掳走她的人抱怨,说:“下手轻点!这小丫头长得这么漂亮,铁定能卖个好价钱。”
再睁眼时,她已经身处百里之外的偏僻仓库。
与别的孩子不同,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哭喊求助,而是晃着能抓到的每一个手臂,急切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答她的,是清晨洒进仓库的一缕晨光。
曲娟娟盯着阳光怔然了许久,突然嚎啕大哭。
天亮了。
已是次日。
她婆婆病得那样重,等不到自己请大夫回去了。
婆婆走的时候,自己既没能笑着,也没能相送。
再后来,声称路过此地的霓裳楼楼主亲临,递给她一把匕首,指着那几个被点了哑穴不能言语的恶徒,教她辨认穴位,教她辨认人身上足以致命的每一处弱点。
最后,楼主牵着双手染血的她,回了霓裳楼。
……
曲娟娟双手捂着嘴吹了口热气,望向阴霾的天际。
她曾真心感激霓裳楼楼主给她了报仇的机会,教她,养育她。
若不是多年后一次无心的发现,她可能这辈子都会对霓裳楼,对霓裳楼楼主心怀感恩。
唐少棠曾被要求记下霓裳楼在各地的落脚处,而当时的她与其他几个年龄相仿的小伙伴常常和唐少棠玩在一起,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翻到了唐少棠背默后尚未处理的手稿。
手稿上,密密麻麻写了几处霓裳楼在各地的落脚点,还配了几张粗糙的手绘图。
曲娟娟觉得无趣,原本只是随意一瞥,目光却一处画面夺去了自由。
那是一个她终身难忘的所在——是她雪夜求医无果被人掳走后,醒来的仓库。
直到那时,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恩人是假,仇人才是真。
也是从那时开始,她一心只想逃离霓裳楼,逃离善于玩弄人心的霓裳楼楼主,同时也对唯楼主命是从的唐少棠存了戒心,渐生敌意。
“丫头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挨冻呐。”
苍老的声音传入寂静的冷巷,无意间戳中了曲娟娟的的软肋,让她模糊了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喃喃呓语:“婆婆?”
一位面容和善的老妇人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向她走来,脚步踏在细碎的石子上,显得踉跄不稳。
“哎,老婆子我腿脚不方便,丫头能不能扶老婆子一把啊。”
曲娟娟鬼使神差的上前扶住了对方。
“哎哟,丫头你怎么手上这么冷。”妇人双手捂住曲娟娟的手,哈着热气给她取暖。
“哎,丫头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冻坏了?”老妇人牵着曲娟娟的手走了两步,说:“来,跟老婆子回家暖和暖和。”
曲娟娟茫然地瞧着眼前和善的老妇人,倏忽想起自己的婆婆,鼻头一酸,愣愣地问:“回家?”
老妇人轻轻点头,叹息道:“是啊,回我老婆子家。我家姑娘都出嫁了,老头子也过世了,就剩下我老婆子一个人,这除夕夜过的怪冷清的。”
曲娟娟:“还是……不了。”
她仍心存警惕,委婉拒绝。
老妇人:“唉,人老了眼睛看不清了,穿针引线的伙计都干不好了,丫头你要是愿意,能不能帮老婆子我缝缝冬衣?那还是我家姑娘出嫁前亲手给我做的,旧是旧了点,可舍不得丢。”
曲娟娟:“……”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曾无数次看着年迈的婆婆借着飘摇的烛火,艰难地眯着眼睛穿针引线,替她缝补衣裳,心头一动,柔声道:“老婆婆,我会缝衣服,我帮您。”
老妇人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眉开眼笑道:“好好,真是个好姑娘。”
说着,便牵着曲娟娟的手回家。
老妇人的家不远,却十分隐秘。他们一老一少二人拐了两三条小巷,终于柳暗花明。
曲娟娟:“?”
不知是否回家心切,老妇人原本缓慢的步伐忽然渐渐加快,她毫不费力的推开紧闭大门,将曲娟娟拉进了院子。
一个贫苦人家的老妇人,怎会孤身住在偌大的宅院里?
待曲娟娟察觉出异常,她已经被狠狠拽进了大堂,手上的钳制松开的一瞬,曲娟娟抬头看见灯火通明的大唐中央,坐着一个人。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目如鹰隼。
是蓑衣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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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冷~突如其来的降温让我猝不及防!大家注意保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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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一家亲(26)
冷夜寒风飕飕,毫不留情地刮过赵佑运的脸,刺得他绷紧了表情。夜风无孔不入,灌入衣袖,钻进衣襟,“赵佑运”打了一个寒噤,忍不住咋舌。
“嘁。”
今夜有风有雪,是他最厌恶的寒冷冬夜。而与巧蝶的偶遇,更是为他诸事不顺的一日增添了浓重的一笔,仿佛是老天爷终于开了眼,打算亲自执笔在他身上刻个罚字,以惩戒他多年的为非作歹。
刺骨的冷风将赵佑运一瞬拉回儿时那段饥不果腹,挨饿受冻,犹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日子。他回忆起流落街头时饱受的欺凌,戏班主人对他日复一日的苛待,不由冷笑,对未曾伸出援手的老天爷嗤之以鼻。
他娘自小跟他说,他姓何,名长旭,是他那个素未谋面的爹给他取的好名字。他爹那可不是个普通人,而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虽是白手起家,但将来定能富甲一方。至于为何迟迟不出现,自然是要事缠身,未能抽出空而已。
她就这样自欺欺人的等了一辈子,等自己的男人如承诺般衣锦还乡去娶她,她也怨了一辈子,怨自己生了个拖油瓶,毁了她一生。
最后,她没等到自己的男人,郁郁寡欢疯癫而死,他也没等来一个爹。
于是他便自己去寻。
他母亲生前收藏了不少他父亲留下的名贵小玩意儿,玉佩,首饰,上等的笔墨。想必他爹出身富贵的说法并非凭空捏造,而是确有其事。他想着,只要他能认亲认回这个父亲,他就不再是个没有爹野种,说不定还能摇身一变成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怀揣着这样天真的打算,他独自走上寻亲之路。可惜他一个年幼无知的黄毛小儿,凭着一丁点儿模糊的线索,苦苦寻了数月,一无所获。反而在路上被人骗去了认亲的信物,盘缠也被偷了,最后进了戏班子干苦力苟活,学会了演戏,学会看人脸色讨好人的本事。
但他瞧不上这些本事,他本该是个少爷,本该让别人都看他的脸色行事。谁曾想,他在心里百般嫌弃的戏班子,最后竟然也弃了他,把他卖了个好价钱,卖给了个……
何长旭一咬牙,嘴唇抿得发紫,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气的。
“……”
再往后,何长旭就不想着寻亲,也不想着当少爷了。他只想找个机会,与那些人将他踩在脚底的人对调位置,让他们也好好尝一尝受人摆布任人玩弄的滋味。
机会很快就上门了。
他结识了真正的赵佑运。
赵佑运是赵府赵管家的儿子,人不聪明,自小养在老家,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孬种。赵管家原本姓傅,在儿子十多岁那年,他护主有功,与闯入家中劫财的匪徒殊死搏斗,救下了老爷与夫人,自己落下残疾,因而得老爷赏识,赐姓为赵。老爷为表感恩,提出要派人接他乡下的儿子来城里,一同改姓,将来当半个儿子来抚养。
真正的赵佑运就是在这时候由母亲带进了城,母子二人人生地不熟时遭人欺负,偶然结识了何长旭。在何长旭的帮助下,赵佑运一个个加倍奉还地报复了回去,此后便认了何长旭做大哥,为他马首是瞻。
何长旭因此被赵佑运带回了家做客,偶然入了赵管家的眼。
赵管家精明老道,听赵老爷要接自己儿子进府学习便一直借故拖延。他向来认为赵佑运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心思歹毒却胆小怕事,长的也不像自己,他甚至一度怀疑这个儿子是自己老婆在外偷腥跟野男人厮混生下的野种,故而老早就打发二人去了乡下。
此次接回,他养在外头观察了些时日,越发觉得这个所谓的儿子靠不住,若是真进了赵府成了半个少爷,早晚会给自己惹出祸端。而何长旭在赵管家看来,非但天资聪明,还难得的有分寸识大体,天生就懂得讨人喜欢,此时的到来,更像是上天赐予的馈赠。他与其送个没出息的所谓儿子出去给自己丢人现眼,不如栽培一个懂事得体的接班人替自己挣些面子,还能在府上互相照应。
二选一,他选了何长旭作为自己儿子。
他骗自己妻子说会把儿子留下妥善照顾,给了她一笔钱打发她先回乡下。一转头,他就将儿子赵佑运改名为何长旭后扫地出门,交给了个外乡的马夫收养。
与此同时,他将何长旭以赵佑运的名义进赵府陪少爷小姐一起学习。
此后,何长旭就成了赵佑运,赵佑运就成了何长旭。
如今的赵佑运,也就是真正的何长旭,来到船舶停靠的河岸边,偷偷猫身摸上了一艘富丽堂皇的客船。
这艘客船记在何季永名下,而何季永,就是他当年千辛万苦想要投奔的父亲。
……
夜渐深,月下朦胧的树影斑驳了碎砖铺就的路面,夜风穿梭于断壁残垣间,发出低而尖锐的呼呼声,如箫鸣,如鬼泣。
墙垣侧,僻路间,有二人长身而立,相顾无言。
阮棂久:“……”
他,不可能立刻将骨佩双手奉上。
唐少棠:“……”
他,也并非真心为骨佩而来。
他们一个问了一个答,一个讨了一个也肯给,似乎达成了一个皆大欢喜的默契,谁都没有继续深究。
如此僵持了片刻,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颤巍巍响起。
“恩公……你们,是不是认得他?他,他是不是旭哥哥?旭哥哥他为什么要杀我?”巧蝶眼中噙泪,一双清亮的巧目里满是不可置信的困惑与真挚的悲戚。
那是待她极好的旭哥哥,是她年少时的憧憬。
唐少棠:“……”
“杀人灭口”这四个字的真相对眼前的女子而言太过残酷,唐少棠迟疑的间隙,身旁传来阮棂久不容置喙地否定。
“他不是,你也不认得他。他姓赵,是个杀人放火的恶棍,坏事做多了,最怕被人瞧见,杀你是因为心虚,怕你去告官。”阮棂久发现,只要对手不是唐少棠,多少骗人的谎话他都能信口拈来,说得理直气壮从容不迫。
“想要保住小命,那你今夜看见的人,遇到的事,对谁都不许说,明白吗?”阮棂久煞有介事地嘱咐,听得巧蝶一愣一愣地乖巧点头。
巧蝶:“我懂了,我不会乱说话的。”
今夜的事,无论是何府的怪事还是方才的险遇,她都会埋藏在心底守口如瓶。
阮棂久点了点头,侧身对唐少棠道:“咳,那什么,我……去追姓赵的了。”说完,他尴尬地挠了挠头,顺着赵佑运消失的方向飞掠而去。
……
寻着蛊虫留下的依稀踪迹,他只身向东南行,不久后便驻足江边,望向江上一艘灯火通明的客船。
他目视前方,心思却还留在身后。
“……”
换做从前,他或许会不声不响地把唐少棠留下后径自离去。
他是无寿阁的阁主,从来不需要向人交代去向。而唐少棠在他看来向来淡定冷静,似乎也不该因他的离开有所动摇。
然而今夜他不这么认为了。
虽然事实上心怀仇恨血洗了霓裳楼的是蓑衣翁。但他阮棂久始终参与其中,甚至一直作为与唐少棠唯一直接接触的人,是对方眼中主导了霓裳楼覆灭之人。
他与唐少棠之间可说隔着血海深仇。
但唐少棠的反应令他捉摸不透。除了事发当日怒气冲冲的杀意,对方连怨与恨都始终是克制的。如此态度,比直言怒骂的争锋相对更令他不知如何面对,甚至……于心不忍。
但即便如此,对着唐少棠时,他言语上却没少带刺。
如果说言语可化利刃,那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曾是指向唐少棠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