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撤去了她在议事大堂原本的坐席,对她说:
——除非杀了池峰岚与你腹中的孩子。否则,霓裳楼将再无你的位置。
当时,仍跪在堂前悔过的她漫不经心地抬头,散漫的目光环顾四周。
她心想:这可不行。夫君已然选了天下弃了我,如今的我除了霓裳楼,可是无处能去啊。
于是,她站起身,拂去膝盖上的尘土,拔剑,以池峰岚教她的剑法,手刃了高座上毫无防备的师父。
她弯腰坐在楼主的位置上,俯身看着脚下死不瞑目的师父,说:
——这不是空出位子了么?
听秋海棠波澜不惊地说着往事,唐少棠只觉遍体生凉,说不出的滋味。
只见秋海棠继续道:“因为怀着你,体力不济,我成为楼主之后,便暂时将霓裳楼事务交由妹妹秋婵打理。谁知她对我当初的叛逃仍然心怀怨恨,借机夺权将我软禁,而她,则代替我成为了霓裳楼的真正掌权者。”
秋海棠摇了摇头,缓缓道:“生下你后没多久,她便将你从我身边带走抚养。若干年后,我身子终于恢复,她的恨意也不似当初那般深重,我才得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她,换来有限的自由,与她共用身份在霓裳楼活动,同时,也成了你的师父,将你父亲的剑术传授与你。”
“事到如今,或许你不愿意相信。但我……娘从未后悔生下你,也从未想过去伤害你。当年秋婵怨我不顾姐妹之情,为一个外人背叛出逃,故意折辱你的父亲,害他伤重离去生死不明,这些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唐少棠:“……”
秋海棠诉说往事的时候,唐少棠始终听着,听得一字不漏,却没有给出任何反馈。
不知是不信,还是不敢轻信。
秋海棠不以为意,心平气和地说:“只不过当年我认为自己天生冷淡,本就是怪胎,无法如寻常母亲那般给你真心实意的爱护。想着秋婵她虽然行事偏激,至少感情真切充沛,对你,也是以她的方式在偏爱与宠溺。比起只会装模作样的我,或许她能教会你更多。不想,她这般执着用错了方法,竟是日渐将你逼入死地。”
唐少棠:“是她命我去无寿阁……”
送死?
秋海棠莞尔:“傻孩子,无寿阁不是你的死地,留在霓裳楼才是。”
“我虽体会不到情爱,识人观物却比常人细致许多。我看得出,你若继续留在霓裳楼,怕是离自寻死路不远了。”
目光黯淡无光,毫无求生欲可言,可不就是离死期不远?
唐少棠:“……”
秋海棠:“我听碧青说了,你已知落花意之事。若你还在为此耿耿于怀……那再听娘一言:秋婵用落花意留住的人,除了你,还有我。”
只不过,自己天生无心又无情,无法移情,也几乎不受影响。
“至于送你去无寿阁,是我的决定。”
秋海棠朝着唐少棠走近两步,仰头一笑,抬手比划着两人的身高,说道:“孩子长大了,总该出去自己闯一闯。我不想看着秋蝉对你过分偏激的控制,熄灭了你眼中的神采。”
“所以我以骨佩为诱,说服秋婵派你去无寿阁。她原本是不舍得的。待她知道无寿阁有人接应,你不会有性命之忧,方才准了。”说着,她目光转向船舱紧闭的大门,道:“而阮阁主确实是个有意思的人,事情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她收回目光,看向唐少棠,温柔道:“不过,在娘看来,这于你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
--------------------
作者有话要说:
海棠是人名,这回我连名带姓写了她全名了,求审核手下留情别再锁了等高审啦。谢谢。
—感谢在2021-10-24 21:27:21~2021-10-30 17:3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一家亲(29)
“病恹恹的哥哥,你在偷听嘛?”甜甜腻腻的嗓音突兀地自木梁上方传来,阮棂久掀起眼皮望去,就见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正利索地扒拉开船舱顶部的木板,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冒了出来,两条羊角小辫顺着小脑袋瓜探头探脑的动作耷拉下来,一晃一晃的,甚是天真可爱。
阮棂久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在歌舞坊递了他一件扎眼金衣裳的鸯儿。
鸯儿:“哥哥这么大个人还偷听别人说话,不知羞~不知羞~”
阮棂久脸上的诧异一晃即逝,转而怼道:“是我偷听不知羞,还是你偷看不知羞?”
拆船板这么大的动静他都未曾察觉,看来自己身体尚未恢复,不宜轻举妄动。
“鸯鸯才没有偷看呢!鸯鸯只是刚巧路过!”鸯儿从船顶钻出,一个翻身旋转落了地,鼓着腮帮子争辩。
阮棂久以大欺小颇有经验,与她周旋道:“路过,打哪儿路过?”
鸯儿皱着眉头绞尽脑汁憋了一会,举手指着头顶,说:“从上面路过!”
阮棂久:“你个小娃娃在船顶做什么?定是瞎说。”
鸯儿叉着腰怒道:“鸯鸯没有瞎说!鸯鸯在做正事!”
阮棂久佯装不信:“什么正事?”
鸯儿脱口而出:“楼主要清净,鸯鸯就帮忙把多余的人丢下去喂鱼!”
阮棂久:“……都丢下去了?”
赵佑运也扔下去了?
除了赵佑运的下落,阮棂久此刻有诸多不解困扰这他。
比如,
外头那个以秋海棠的身份与唐少棠攀谈的人,真是霓裳楼的楼主?
她是秋海棠?唐少棠的亲娘?
亲娘就这么照顾儿子?
确定是亲生的?
又比如,
自称鸯鸯的小丫头,奉楼主命将一船的人丢下去喂鱼。
是与赵佑运素有怨仇,还是冲着他来的?
鸯儿不等他细想,嘀嘀咕咕着摩拳擦掌:“唔,你没有乖乖躺着不动,你还偷听,你这样会吵到楼主的,鸯鸯要把你也丢下去喂鱼!”
她意已决,出手就是杀招,一段黛色的绫罗如细蛇咬向对手腰间。阮棂久侧身退了两步,身影一闪,一个转身绕至鸯儿身后,反手就将人擒住。这一手躲闪擒拿的功夫使得行云流水,仿佛经过了千锤百炼,自小没少应付比自己身量矮小的对手。
阮棂久弯下腰,轻声道:“嘘。偷听可不能闹这么大动静。”
鸯儿双手动弹不得,便抬腿朝着阮棂久的髌骨猛地踹出一脚,用足了十分的力道。阮棂久转足往旁侧偏过一步,让她扑了个空。他手上力道不松,摇头调侃道:“小丫头出手别这么狠毒,我的腿要是被你踢断了,你来背我不成?”
说罢,阮棂久想了想,倘若他真走不动,估计背他的得是外头那位。
这么一想,他似乎还觉得有点得意。
鸯儿一扭头就撞上阮棂久喜上眉梢的表情,她只觉对方小人得志的样子十分恼人,张开嘴正要破口大骂,却听外头起了大动静。回神时,她已经由阮棂久拎着踹开了门,踏上了寒风习习的甲板。
江风拂面,船头有二人迎风而立,持剑相对。他们二人似是刚交过手,正僵持不下,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阮棂久:“?”
他闻声而出,本想光明正大围观这对母子相认的场面,谁知闯入的竟是一场诡异的战局。他眼前的二人不似和好如初的亲人,而是翻脸相杀的仇敌。
怎么回事?
刚才不还好端端说着贴心的话吗?
这才一会儿的功夫就决裂了?
好一个母慈子孝?
秋海棠最先回眸,望向阮棂久所在的方向,目光落在可怜兮兮的鸯儿身上,开口道:
“如此以大欺小,未免失了风度。阮阁主放了我鸯儿可好?”
阮棂久倒是没想到秋海棠竟不正眼瞧着自己的儿子,反而分心主动找他攀谈。他迟疑了一瞬,望了唐少棠一眼,方才拒绝道。
“我要是不放呢?”
秋海棠幽幽叹了口气,目光流转间,莲步轻移,已跃至唐少棠身侧。
她抬手就是寒光凛然的一剑,剑尖却不是刺向唐少棠,而是刺向他手中的剑。唐少棠当即持剑抵挡,剑背与剑尖相抵的刹那,利刃交互发出尖锐的长鸣,秋海棠手腕一转,长剑毫无征兆地骤然脱手,顺势飞向唐少棠身后的栏杆,红漆的木栏为之削断,坠入深不见底的江河。
见秋海棠兵器脱手,唐少棠在愕然中收剑避让,心神慌乱间,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眸子。
唐少棠:“?”
秋海棠伸手覆上唐少棠握剑的手,施力向他身前一推。柔中带刚的内力顺着剑柄袭向踟蹰不定的唐少棠,逼得他受创踉跄退了两步。秋海棠登时松开了推剑的手,抬手往他肩头看似蜻蜓点水般不留痕迹地一点,便霎时将人从船头打落。
阮棂久:“???”
秋海棠无视落水的唐少棠,嫣然回眸冲着阮棂久道:“犬子不喜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留给阁主的时间不多了。”
言下之意:我儿子可不一定会自救,人还是得你救。
阮棂久惊怒交加,失声道:“大娘,你这是在拿你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威胁我?”
有大病你?
秋海棠闻言怔了怔,随即噗嗤一笑,轻松道:“犬子会水,丢不了性命。只不过会因落水重温一遍令人不快的往事罢了。”
阮棂久:“……”
令人不快的往事?
有多令人不快?
秋海棠:“阁主可有兴趣听一听这段令人不快的往事?”
阮棂久:“……”
事发突然,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似乎早已听曲娟娟说过唐少棠被关水牢的往事。
这岂止是不愉快,分明就是唐少棠的阴影啊。
阮棂久心烦意乱地瞪了秋海棠一眼,骂了句粗,转头就松开鸯儿径自飞掠至船头,一纵身跳了下去。
去救人。
秋海棠靠着一段仍然完好无损的栏杆,望着水面浮现的人影,笑容渐渐融进夜色。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感受着皮肤下韵律的跳动。
噗通,噗通。
并无异常的波动。
依旧是静如止水,无动于衷。
她不无遗憾地幽幽叹了口气,就见鸯儿已经欢天喜地扑向她,在她怀中撒娇。
“楼主,鸯鸯手都给拽疼了!”
“哦,让我看看?”秋海棠瞧了一眼鸯儿微微泛红的手腕,道。
“我的小鸯儿,这就喊疼了?”
鸯儿故作夸张,大声宣告:“当然!楼主都不心疼鸯鸯!”
秋海棠轻笑着放下她的手,道:“鸯儿,你看。如果当初你听了我的话,容我将你交托给别人抚养,或许就会有人真心替你心疼了,如此,你的付出才值当。”
明知没有必要,仍然情不自禁。
就像某人真心实意地心疼唐少棠一样。
鸯儿:“楼主对鸯鸯不真心吗?鸯鸯不信,楼主明明是全天下最美,对鸯鸯最好的人!”
秋海棠摸了摸鸯儿的头,笑道:“是么?鸯儿这么聪明,鸯儿觉得是,那便是了。”
她又略略说了几句话安抚住鸯儿,便转头向看向船尾。有人缓缓走来,毕恭毕敬地向她低头行礼。
是碧青。
秋海棠:“杨大夫的下落可有数了?”
碧青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心中惊恐万分。
她被秋海棠寻到后,便从她口中得知了楼主身份的真相。
当时,她以为比起阴晴不定的秋婵,秋海棠看着像个更好相处的主上,但她如今目睹秋海棠待唐少棠的表现,不由心生恐惧,对秋海棠这个未知的恐惧。
秋婵也疯,但秋婵的疯,是常人过分偏激的执念与求而不得后的歇斯底里,是她能够理解的情绪。
而秋海棠……看似比谁都镇定正常的秋海棠,她一点都看不懂。
因而她不敢问,秋海棠找杨沐廷,所谓何事?
鸯儿关切地问:“楼主楼主,你找大夫做什么呀?你受伤了?”
秋海棠摇头:“需要看病的不是我,是那位病恹恹的哥哥,他服下药只能保他一时无无恙,并非是长久之计。”
鸯儿把不满都写在脸上,摇着秋海棠的手臂埋怨道:“鸯鸯不喜欢那个病恹恹的哥哥了,楼主楼主,我们不要救他了好不好?”
秋海棠好脾气地劝道:“鸯鸯别闹,他可是少棠放在心尖上的人儿,我这个做母亲的,怎能见死不救呢?”
碧青:“……”
一旁听着的碧青一言不发,脸上却有藏不住的疑惑。
秋海棠敏锐的目光扫过碧青将信将疑的脸,一眼看破她心中所想她不愠不怒,反而和和气气地解释道:“少棠毕竟是我的骨肉,我虽不会爱他,但普天之下,他仍是对我而言独一无二之人。他的请求在我心里,自是与旁人不同。”
这个不爱说话的孩子会让她时不时想起,二十多年前某日暖阳棚屋下,有个羞涩青年向他求亲,而她,亦含羞着点头应承。
那是她曾试图理解的情与爱,也是她一度渴望尝试的平凡。
秋海棠喃喃道:“更何况,这不只是请求,也是交易。”
碧青:“?”
秋海棠突然话锋一转,问:“船上的财物可清点妥当了?”
碧青点头,将临时记录的一册账本递给秋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