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和,他并不是外人。”谢景庭眉眼略微向下压, 落下一道浓重的阴影, 眼中似乎有什么浓重的情绪在涌动,落在兰泽身上沉甸甸的。
“兰儿,过来。”
兰泽的记性一向不好, 他忘记了孟清凝所说, 先前蜀郡世家为宋氏,宋氏历代出名臣, 后来宋氏招抄斩,宋和被流放,如今名臣之子沦落流寇, 成为了盗贼。
他虽不记得这些, 但是模模糊糊知道谢景庭不应该和盗贼有牵扯……这件事若是让人知晓了, 兰泽不敢去想后果。
谢景庭说他不是外人,兰泽才不想知道那么多秘密, 他为何没有睡过去呢。
兰泽背后冒出来一层冷汗, 这是谢景庭第一次这么喊他, 嗓音温温和和的, 好似与他关系多么亲近。
他有些害怕,顶着宋和的视线,到了谢景庭身边,低声喊了句“督主”。
兰泽认出来了宋和,宋和自然也认出来了他,兰泽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宋和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宋和单膝落地,声音平和稳重,略微俯首道:“当日我不知晓小公子的身份,甚至未曾与督主见面,对小公子多有得罪,望小公子恕罪。”
宋和脸上有好多道疤,兰泽终于想起来了,那一日在难民营,他也见过宋和,当时宋和拿了两张令牌,后来便被贺玉玄带走了。
明明应该被关在诏狱的人……如今却在这里。
他还记得当时宋和凶恶冰冷的态度,那时候宋和当真想杀了他。
兰泽瞅宋和一眼,宋和常年在外,皮肤黝黑,和谢景庭站在一起简直是黑白小人儿一般对比,本来生的就黑,眉眼又总是很凶,看起来便很吓人。
他没有作声,下意识地扯住谢景庭的袖子,躲在谢景庭身后。
“督主,那日便是他把奴才扔下去的。”兰泽顺带着小声告状。
宋和抬眼看向他,对他道:“那片断崖之下有桃林与洼地,原先我从那里跳下过几回,都未曾有事。”
言下之意是扔下去也不会死。
兰泽确实没事,但是宋和这般说,他不大高兴,瞅宋和一眼没有说话。
他又不是铁人做的,反正他不会原谅宋和。
他难得不搭理人,兰泽察觉到谢景庭碰了碰他的手指,对他道:“兰泽困便去睡,清晨我们便回去。”
兰泽也不太想听秘密,他识趣地走了,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很快便睡着了。
“督主,原先我派人跟过他们。他们二人一同去过兰阴之地,兴许他别有心思,督主当心才是。”宋和说。
谢景庭看着兰泽乖顺地离开,收回了视线,对宋和道:“他若是有心思,也是他人引之。”
“若是有人引之……除掉便是。”
兰泽天亮的时候被喊起来,他揉揉眼睛,被带上马车,前一日谢景庭已经通知了人过来,兰泽看一眼,喊他的侍卫手腕很黑,上面还有疤痕。
他认得这一身黑皮,顺着看过去,发现宋和已经扮成了锦衣卫的模样,那张脸似乎贴了假皮,比脖子稍微白一些,看起来像是纸人。
兰泽眨了眨眼,他在宋和面前安静如鸡,待上了马车之后才问道:“督主,他要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谢景庭应一声,对他道:“有些事要查,所以带他过去。”
谢景庭回答的随意,兰泽在马车上缺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着窗外纠结了好一会,又瞅谢景庭,小声问道:“督主,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奴才?”
告诉他了他还容易胡思乱想担惊受怕,早知道他不过来了。
谢景庭闻言道:“先前我问过兰泽,是兰泽自己要跟过来。”
兰泽回忆起来,当时他是可以留下来,但是他不想留下来,他抿着嘴巴,略有些不高兴。
“我并不知道这些,当时跟着是因为担心督主。”
兰泽忧心忡忡道:“如今奴才知道了这些事情,若是不小心说出去了,督主会不会杀了奴才。”
“不会。”谢景庭视线落在他身上,嗓音温柔,对他道:“兰泽说的人兴许会没命,这世上的意外那么多,并不差那么几件。”
兰泽觉得有些吓人,兴许因为谢景庭第一次见面便是这般,这个人可以随意裁决生死,本质上性子又冷漠,不怎么把人命当一回事。
如今其他情绪盖过了他的害怕。
“督主,这般会不会不太好……”兰泽略有些犹豫,他对上谢景庭的目光,总觉得现在的谢景庭更加让人难以捉摸。
对上谢景庭的目光,窗外的树影落在谢景庭身上,兰泽如今已经知晓一些谢景庭的习惯。比如谢景庭不喜欢明亮的东西,总是喜欢待在暗处。
像是一些他见过的冷血生物。
“杀人……终归是不好的。”
兰泽想了想说:“奴才小时候村镇上有位秀才读书入了魔,他约同窗前去论道,在论道的桃园害死了很多同窗。他杀完人把人埋在桃树下面,此事一直无人知晓,直到后来下了一场雨,那一日埋的人血尚且没有干涸,血水被冲了出来。”
“衙门于是顺着往下查,未曾查出来那名秀才,我们那里是小地方,好些案子都查不出来。”
兰泽:“此事不了了之,直到那名秀才故技重施,约了一位同窗过去,那一日秀才淋雨染了风寒,走路时摔倒,摔下去时被长歪的桃枝绊倒,在他埋尸的桃树旁撞到石块死了。”
“娘亲说这是报应……因果轮回,若是害人,迟早有一天惩罚会落到自己身上。”
兰泽不想谢景庭杀人,他尽量说的好听些,对谢景庭道:“奴才不想让督主受惩罚。”
他这是第一次讲这么多的话,兰泽有些口干舌燥,还有些不安,他同谢景庭说这些,谢景庭比他聪明的多,兴许这些都知道。
兰泽情不自禁地多想,忍不住瞅谢景庭两眼,脸上跟着红起来。
“这般。”谢景庭静静地听着,对兰泽道:“兰泽所言不无道理。”
“我知晓了。”
兰泽所受的影响,不过是来自娘亲、村镇,先生,还有周围的人。
他奉行民间流传的因果轮回一说,这是除了立法之外,加固统治阶级统治的方式。
他自然不知,若是人人如此想,惧怕因果报应,世上兴许会安贫乐道,人人得以广厦千万间,天下寒士俱欢颜。
这般也不会有天下分合、人人得以安之幸之,更不会出现乱臣贼子、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之景。
人欲最难测,因此这种说法本就天方夜谭。
正因人欲难测,只是因为简单的因果报应而约束自己,这般同等难能可贵。
兰泽看出来了谢景庭在敷衍他,他瞅谢景庭两眼,不再多说了,他想起来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和谢景庭保持距离。
若是有一日他当真喜欢上谢景庭,谢景庭擅长令人难过,他才不要为任何人难过。
桌上便有茶水,兰泽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他察觉到谢景庭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像是在一寸寸丈量他皮肤下的血管,令他感觉略微不适。
直到谢景庭收回视线,兰泽的不安感才消失,他重新窝回了谢景庭身边。
到蜀郡城花了一个多时辰,他们方下马车,已经有许多人在等着他们。
贺玉玄领兵前来,还有孟清凝与褚统头,李大人不在,原先的知府鲍氏也在其中。
看到了人,孟清凝略微放心,对谢景庭道:“督主若不是传来消息,我与贺大人不必再回京上,直接便交代在这里了。”
前一天他们发生了意外,久久没能回去,孟清凝很担心,即便谢景庭传了信,孟清凝依旧不放心。
按照姬嫦的脾性,若是谢景庭折在这里,他和贺玉玄都会被牵连。
贺玉玄看向兰泽,上下打量一番,确定兰泽无恙之后才收回视线。
“有劳孟学士挂心,”谢景庭扫一眼旁边缩着的鲍氏,对孟清凝道:“今日还请了知府大人过来,孟大人想必已经猜到了。”
常卿上来,呈上来了一张地图,地图交给了孟清凝,孟清凝扫了一眼,神情略微怔然。
“既然孟大人已经知晓,此事便容易了。”
谢景庭:“当年复修江堤,朝廷批了二十万银子至蜀郡,加上当年太傅组织朝中募捐十万,整整三十万。”
“三十万余银,蜀郡建堤……却建了一座空堤出来,江堤中空,兴许今日蜀郡落雨,明日江堤冲毁,蜀郡的十万百姓一并受难。”
“此事……鲍大人打算如何交代?”
饶是兰泽已经亲眼见过,如今听谢景庭讲出来,不免后背发凉。
是了,底下江渠不过是一座空架,甚至如今已经被侵蚀,若是蜀郡再来一场大雨……最坏的结果便是江堤之水冲入蜀郡,到时候便是生灵涂炭之景。
鲍氏已经脸色惨白,随着谢景庭的话音落下,周围安静下来,只剩下砰然一声,鲍氏跪在了地上。
“督主饶命,望督主恕罪,江堤之事……臣并不知晓,当年工程吩咐下去,我并不知他们未曾建成……”
“望督主恕罪——”
这番话实在牵强,身为知府,必然不可能不清楚其中关窍。至于那三十万余银都去了哪里,此事有待往下查。
“既然这般,便有劳鲍大人先随锦衣卫去一趟,等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得以还大人清白,到时候自然会给鲍大人公道。”
眼见着锦衣卫要将人带下去,贺玉玄开了口,“慢着。”
贺玉玄:“督主心思细致,查出其中要害是为民请愿,在带走鲍大人之前,我有一事想问。”
谢景庭看向贺玉玄,温声道:“有什么事情,贺大人不如去牢里再问。”
方才谢景庭说的那么好听,如今提到“牢里”这两个字,鲍氏整个人脸色惨白,畏畏缩缩地由锦衣卫扶着,拿着的佛珠珠串掉落在地,珠子崩裂散的四处都是。
“去牢里兴许来不及,此事事关前朝,就在前几日,我们前去难民营那一天,我无意从带回来的难民身上搜查到了前朝信物。”
“前朝旧制有七忠八勇,当年的七忠公中,宋氏位列七忠之首,在先帝及位时,悲怆自刎死于蜀郡。那一日的令牌,便是七忠公宋氏的信物。”
贺玉玄:“只是我方查出来,当天夜里守卫全部死在诏狱,直到今日才被人发现。里面被关着的犯人不知所踪。”
“守在诏狱的是我与褚统头的人,为何直至今日才发现,有人每日传信过来,幕后之人显然已经丈量清楚,模仿字迹每日传信,迷惑了我与褚统头。”
贺玉玄看向鲍氏,视线扫过谢景庭,问道:“今日只是想请问鲍大人,诏狱只有鲍大人手令才能进,鲍大人好好回忆一番,当日有谁去过你府上?”
“不一定是本人,兴许是某人的侍从也说不定……”
孟清凝听完了,在贺玉玄与谢景庭两人之间巡视一番,这其中的话音兴许其他人听不出来,但是谢景庭自然能听出来。
在这里质问,贺玉玄的目的实在是太过明显。
反观谢景庭依旧不动如山,那双眼像是清冷的弦上月,没人注意到谢景庭身边的侍卫身形略微僵住。
谢景庭:“竟发生了这样的事,贺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既然如此,鲍大人,便要耽误你一些时间,你好好想一想,前几日谁去过你府上。”
兰泽瞅一眼贺玉玄,不知道贺玉玄在打什么主意,人马上就要抓走了,他看得出来鲍氏马上就要坚持不住了,似乎比他还要胆小。
“没人去过府上……”
鲍氏厚重的官袍垂落在地,他被侍卫撑着勉强站起来,双腿略有些发抖,不知是听到了哪一句话受到了刺激,整个人都在打着寒战。
像是一摊软泥在原地堆着,说话语无伦次,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没人…我什么都不记得……督主,你可一定要查清楚……我是无辜的。”
贺玉玄耐心道:“鲍大人,你再仔细想一想,那一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比如什么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这些也能讲讲。”
“如果你提供了有用的消息,我会向皇上申请赦免你。”
“那一日有谁去了你府上?”
贺玉玄的话音领着鲍氏思考,鲍氏脑海里短暂地浮现出来当日的情景。他明面上还是知府,实际上在蜀郡已无实权……前一日,布善那一日下了雨,有谁去过他府上?
那一日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清晨,他在府上整理蜀郡历年编册,那些册子都是他请人所写,有些地方不符实际,他命人改过来。
中午把册子送去给贺大人,下午时收到李大人的请帖,去了李大人那里。李大人年老疏迈,却耽溺沉色,被身边的两名侍童迷的七五八道。
不知道皇上为何要派李大人过来,复想起贵族门阀之中并非无有用之人,孟大人便是世家名门,未曾与之一貉。
下午他回去时,外面下了雨,回府路上碰到了谢景庭,谢景庭与他客套了两句,说途经遇见两株上好的玉兰,已经命人送至他府上。
……
鲍氏记起来了什么,玉兰玉兰……连襟玉兰,那两株玉兰隔日便死了。
没有在他府上留下任何痕迹,甚至他只知玉兰是谢景庭所送,他府上却无人得知。
那两株玉兰死了之后,顺带着消抹了谢景庭去过他府上的痕迹。
“呵……”鲍氏嗓间艰难的发出来声音,他身体猛然地抖动起来,双腿之间难以控制,一股腥臊气息扑面而来,黄色湿润的液体从官袍滴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