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谢之容再一次开口了。
“陛下!”同时开口的还有系统冷冰冰的声音。
萧岭知道系统想说什么,可他并不在意。
一个被美色所迷惑的皇帝什么都能做出,他明白,系统也明白。
可系统无法阻止。
萧岭仿佛才回神似的,极慢极慢地眨了下眼睛,后知后觉地咳嗽一声,声音比往常低了不少,极快地回了句:“之容说的是。”他耳下泛着红,只看着,不贴上去碰一碰都能断定,那块皮肤此刻必然滚烫。
他的神情谢之容一览无遗。
倘不是亲眼看见,连谢之容都不相信,有人竟真的能将情绪收放自如到这般程度。
简直就如同真的一般。
萧岭看他的眼神亮亮的,又重复了一遍,“之容说的是。”
“既然之容这样说了,那就这么……”萧岭顿了顿,“让刑部去办。”
尘埃落定。
一直安静垂首站在旁侧的许玑道:“是。”
内司监沟通内外,皇帝不上朝,一切政令便通过内司监传达。
宿择与娄叶舟眼中俱是不可置信,那一刹那,娄叶舟忽地明白刚才自己为什么觉得不对了。
因为皇帝看似不悦,却没有阻止谢之容说下去,反而像是故意的一般!
这个相仿让娄叶舟如坠冰窟。
可是,可是为何?
他们的身家荣辱都在皇帝一念之间,何必同谢之容一道做戏!况且,他们来时谢之容和萧岭并不知道,难道他们二人有一个能未卜先知不成?
恐惧与不解灌满全身,他竟连开口的气力也无。
“陛下!”
声音忽地响起。
娄叶舟僵硬地偏头,见宿择那不值钱的腿又向前一弯,扑通一声跪下,“陛下!”男人声音悲切,“事已至此,既然君要臣死,臣无可辩解,只是臣今日便是死,也请陛下诛杀妖,”无论是奸臣还是妖妃都不适合映在谢之容身上,因为他既不是皇帝的臣子,更非妃妾,“诛杀谢之容!”
头重重磕下,同尘土一起飞溅的,还有血。
娄叶舟如梦初醒,当即明白了宿择的打算,膝盖一软也跪了下去。
被送来的小美人们皆瑟瑟发抖,也跟着下饺子一般地跪了下去。
宿择可能是为了做戏,但他有大半,却是真吓得站不住了。
宿择抬头,鲜红的血顺着额心淌下,将这张清俊的面容分割成了两半,“请陛下明鉴,谢之容断留不得!”
“后宫中人本不该插手朝廷事,”宿择恨恨地看了一眼谢之容,泪水顺着面颊滚落,与血混在一起,看起来好不可怜,“况且自谢之容入宫后,陛下身边近臣变动频频,难道陛下就不奇怪吗?难道我们一个两个三个都没了眼色,开罪于谢公子?”
他又深深叩首,愈发悲戚,“臣看这些事不过是借口,乃是有心之人欲除掉为陛下忠心耿耿的近臣,所图甚大!”
自谢之容入宫,四个黄门郎去二存二,今日却是连他们两个都要一并除去,这其中没有谢之容的挑唆,宿择决然不信。
这话阴毒,皇帝多疑,这话或许不会让皇帝现在就处置了谢之容,但已足够让皇帝心生疑虑。
且,他们确实是在谢之容入宫后才开始接二连三地出事,一切有迹可循。
对谢之容没那么喜爱后,皇帝会不会也开始想,这一切可是谢之容故意?
血液飞溅。
宿择额下的那块青砖已成朱红。
眼泪滚落在地,滴出颜色稍浅些的圈。
任谁见了,或许都会动容,都会稍微心软。
谢之容看向皇帝。
皇帝正紧抿着唇,眸光微动。
难道他心软了?
萧岭目光落在宿择身上,似乎在看他。
也可能没在看。
事实上,萧岭在回忆一段文字。
他记忆力很好,哪怕是粗粗看过,也能许久不忘。
宿择先前做过的所有天理难容之事按下不提,在后来,他又做了一件事,一件大事。
一件足以令这个从内部开始溃烂的庞大帝国终于轰然倒塌的大事。
景平五年,也就是谢之容入宫的第三年,羌部五族二十九部化为一部,野心勃勃的新主昆舆兰楼阙终于将手伸向了他垂涎了不知多少年的中原国土。
同年秋,三十万大军直逼玉鸣关。
此时,玉鸣关内不足四万人。
守将,张景芝。
张景芝死守玉鸣关三月,却没能等到朝廷援军的到来。
因为,朝廷援军陪着监军宿择绕路回了九江——宿择的老家。
昔年踏出家门时不过穷秀才,而今不过十年,富贵已极,竟能号令大军相送归乡,何其风光!
同年冬,九江最最豪奢的酒楼中,满座高官大员时,宿择睁着一双朦胧醉眼不耐烦地看向一身大雪未化,手掌脸颊都被冻烂的兵丁,那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高举着手中的印信,用尽力气地喊出一声,“玉鸣关破,张将军身死殉国!”
一语说完,泪水合血而下。
于是绵延三百年的国祚,至此,终于被彻底斩断。
透过宿择带血的面颊,萧岭看到了另一张脸。
一张稚气未脱的圆脸,冻疮在脸上崩裂,又遭冻住,血与雪一同冻在脸上。
宿择是罪大恶极,然而始作俑者却是皇帝。
莫说他是英主,哪怕只是个平庸之君,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玉鸣关不会破,张景芝不会死,生灵不会遭铁蹄□□,更不会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萧岭很不明白,这样的剧情为什么要走下去。
他可以告诉自己这只是一部小说,然而消逝的却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萧岭眸光针扎了一般地颤了下。
谢之容没有错过这个眼神,于是鬼使神差间朝萧岭伸出手。
而后,二指轻轻一拽萧岭的衣袖,将他往后拉了拉。
萧岭愣了下,不由得随着谢之容的动作往后退了两步。
他偏头,怔然地看着谢之容。
这次是真的怔住,而非作伪。
谢之容亦愣了一息,手极自然地松开萧岭的衣袖,“有血。”谢之容说。
连自己都不知道,这到底是解释还是告知。
萧岭今日穿了件浅色衣袍,衣角处绣着同衣裳同色的竹叶,深深浅浅,阳光下尤其好看,弄脏了不美。
只是因为这个缘故,而非萧岭那一瞬间的眼神太过痛苦,好像看到了什么锥心断骨的画面一般。
只因为如此如此。
萧岭呼了一口气,望着谢之容已拿开的手骤然放松了。
幸好,一切都还没发生。
幸好。
如今的谢之容刚刚入宫,还未曾经历他人生中最冷的那个雪夜,在那个夜晚,他知晓了玉鸣关破,他的师长张景芝以身殉国,羌军南下,一路烧杀抢掠,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他站在那,还是眸光清亮,仿佛天人,不染纤尘。
还没有像熬鹰训狗一般被折断傲骨,只为了满足皇帝的一己之欲。
幸好,还都来得及。
而谢之容刚才的举动,显然不是怕血沾在他身上,而是看出了他不对劲。
萧岭突然很想拍一拍谢之容的肩膀,说句多谢兄弟,然而这样无论是举动还是言词可能都会让谢之容这个古人觉得想当困扰不解,遂作罢。
只一笑。
轻飘飘地掠过了。
谢之容看着他翘起又放下的唇角,突然意识到,这仿佛是皇帝第一次出于真心地在他面前露出笑意。
先前,不过做戏而已。
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反感。
皇帝毫无芥蒂的举动让宿择磕头的动作猛地顿住,停在半空,血淌下,滴答作响。
他重重地喘着气,只觉浑身冰冷。
萧岭平静地看着滴下去的血,他想了想,开口。
他说:“不必交刑部了,直接处置罢。”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话音未落,守在外的甲士听令而动,反剪了两人的双臂,生生将人拖了出去。
宿择满脸是血,狼狈不堪地被在地上拖拽,口中犹然大喊:“陛下,谢之容必有图谋,陛下!”
谢之容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他有点不明白这样不了解皇帝心思的人是如何成为天子近臣的,竟看不出,有图谋的并非他,而是皇帝。
所以,您到底有什么图谋?
他看向萧岭。
萧岭唇角的笑已经消失了,脸色淡淡,无形之中,便拒人于千里之外。
君主富有四海,掌生杀大权,有什么是能让萧岭顾忌的?
是先前的皇帝在作伪,还是而今的皇帝演戏呢?
萧岭目光在满院跪在地上,连哭都不敢出声的美人们身上一扫,真切地感受到了何为梨花带雨。
萧岭收敛了满脸冷色,拖长了调子说话,因为中气不足,声音略软些,明明是调笑,却像是撒娇,“之容以为如何?”
听得谢之容觉得有点别扭。
谢之容知道萧岭这是拒绝的意思,宿择都死了,他送的人自然不能留在宫中,可偏偏又不那么想让萧岭轻易如意,便道:“臣已是陛下宫人,自当贤德,从这些人中择好的出来侍奉陛下也无不可。”
萧岭表情僵了下,眼睛都睁大了。
眼神有点谴责,还有点无奈。
看起来鲜活不少,至少比先前做戏时顺眼好多。
原本气的在挺尸的系统猛地复活,等待着萧岭的举动。
眼下剧情已经崩的离原书十万八千里了,这些美人收与不收都不影响什么,可是被萧岭的不驯服气了太久,系统倒很想能膈应一下萧岭。
谢之容都这么贤惠了,那么皇帝总不会再拿他当挡箭牌拒收这些人吧?
即便其中有人有问题,但又不是所有人都有问题。
他倒是要看看,萧岭还能说出什么来!
萧岭心思一转,知道谢之容现在对他不反感,至少没那么反感,不然也不会这样配合他,干脆摸了摸鼻子,语气放的很低问道:“生气了?”
先前就说过,萧岭声音绵软无力,刻意放低,就更软和了。
谢之容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臣没生气。”他实话实说。
生气什么?
吃醋吗?
“真生气了?”萧岭好像无可奈何,吩咐人做事,“查查这些人的身份,清清白白一无所知的就送回原籍,若和宿择有牵连,”他面上的轻快散了大半,“按律处置。”
许玑领命。
那些美人都跟着宫人们出去。
庭院顿时空了下来。
萧岭累了一天,无心再管其他,随口对谢之容道:“进去喝杯茶?”
原本告辞的话刚到嘴边,沉默须臾便被咽下,“好。”谢之容回答。
“嗯,既然之容累了就回,”萧岭话音顿住。
谢之容说什么,好?
有生之年,谢之容居然会心甘情愿地踏入未央宫?
今日之事,谢之容极可能出言试探,他不能直说,又没想好怎么说,顿觉心累,领悟了一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意思。
萧岭忍住想叹息的欲望,决意下次绝不多嘴。
他只是没想到谢之容居然会答应。
萧岭自觉表情无碍,引着谢之容往里走。
可他忘了谢之容到底有多细致入微,别人都觉得他做戏做的天衣无缝,唯有谢之容,能一眼看穿真假。
谢之容注意到,萧岭真正无奈时头会微微下垂,有那么点垂头丧气的样子,这点恐怕萧岭自己都不清楚,然而却叫谢之容看得真切。
谢之容微妙地感受到一点心情好。
两人走到里面,却是在案前分坐下。
萧岭没有领谢之容到床上的打算,谢之容不愿意,他更不愿意。
他又不喜欢男的,哪怕眼前这个青年人生得昆山美玉一般。
就算他真色迷心窍想要用强,到底结果如何还不知道呢。
他总不能学著书里的暴君拿张景芝等人的命去威胁谢之容,他干不出来。
茶端上,萧岭无言地喝了一口。
谢之容亦无言端坐喝茶。
萧岭以为自己会不适应乍然和陌生得几乎敌对的谢之容独处,尤其是在他们不说话的情况下,但事实上却没有萧岭想的那么难受。
可能是因为谢之容实在太漂亮,漂亮的能蛊惑人心,也可能是若非故意,谢之容身上的气势不会那样咄咄逼人。
萧岭放下杯子。
细瓷与桌案相接,发出咔地一声响。
皇帝手指细长,生着漂亮的骨头,谢之容对皇帝观察入微,又对他印象有所改观,自然看得更仔细。
骨节支棱出来,看起来冷硬,但皇帝身体一贯不好,所以那手指又显得脆弱,两者交叠又矛盾,很能勾起一些难以言说的施虐欲。
“臣有一事不明。”谢之容也放下茶杯。
来了,他问出口了。
萧岭的心情近乎于绝望。
他很累,他不想再编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出来同时打法系统和谢之容了。
萧岭半死不活还得强撑着帝王颜面,道:“请讲。”
头更低了点,像是个被人欺负的小动物。
不知道为什么,谢之容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离的有些远,不大能看清皇帝的表情,所以谢之容略拉近了一些与皇帝的距离,“陛下对臣,未免有些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