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有问那几个黄门郎的事情。
萧岭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
也是,以谢之容的聪明大概知道直接问出口不会得到答案,还不如旁敲侧击试探一下皇帝。
“很不解?”萧岭问。
谢之容点头,“若只论颜色,陛下身为人主,宫中自有万千绝色,并不缺臣一个。”
结合了现在发生的事情分析,谢之容大约在心里觉得,萧岭让他进宫,是有要事,而非看重他的美貌。
这么想不能说不对,可惜了,暴君不是正常人,他就是看重了谢之容的美貌才让谢之容入宫的。
萧岭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觉得暴君的行事方法也不失为一种解决问题的思路,遂直起腰身,在谢之容若有所思的眼神中倾身上前。
他很有分寸,这个距离足够近,近到让人产生了种被侵犯了私人领域的惊觉,却也足够远,只是惊惧,而非厌烦。
这个距离,让谢之容把萧岭的面容和表情都看得更加清晰。
陡地拉近距离,萧岭也静默了片刻。
无他,实是谢之容的容貌太过耀眼,芝兰玉树,无过如此。
而后,皇帝轻轻一笑。
他眉骨锋利,看起来就是个积威深重的成年男子,然而眼睛像极了当年宠冠后宫的沈贵妃,便绮丽多情,这一笑,眉宇舒展开了,不能说不好看。
他便带着这样不同与刚才那抹轻笑,却也真心的笑,“原因朕说过,之容也说过,因为,”距离够近,所以谢之容能听见萧岭换气时吞咽的轻音,“朕与之容两情相悦。”
阳光落在萧岭身上,明亮的近乎刺目。
谢之容长睫轻颤,好像被那光晃到了眼睛似的,极快地闭了下眼睛。
第十三章
萧岭见谢之容不语,骤然意识到此刻两人的关系还只是从水火不容稍微变成了两看相厌,还不到可以肆无忌惮开玩笑的程度,遂敛容,回坐下,便听谢之容才开口。
谢之容抬了眼,朝皇帝弯了弯唇,“多谢陛下抬爱。”
他笑得好看,全无先前的凌厉,繁花似的晃眼。
虽尚不知皇帝与他做戏的目的,但是谢之容并不介意配合。
萧岭看见笑起来漂亮的美人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美人总是赏心悦目的,不得不承认,这些美人倘若只拿来看,必然整日身心愉悦,延年益寿,“之容来找朕,可有什么事吗?”他换了个话题,随口问道。
谢之容道:“臣来谢恩。”
萧岭不解地看他,“谢恩?”
“谢陛下能让臣自由出入陛下书房。”皇家藏书众多,其中不乏好些早有盛名流传于世的珍本孤本,皇帝能令他出入实是意外之喜。
“朕不爱读书,”萧岭语气慢慢轻松,“那些书空闲着反而是暴殄天物,能有益于之容,正得了编书人的心愿。”想着既然谢之容喜欢,那就等之后放谢之容出宫后多挑些谢之容喜欢的让他带出去。
先前他让谢之容能出入书房后,谢之容已来过一次,但当时他不在未央宫,听闻后便答知道了,令谢之容不必再来面见他谢恩。
谢之容的眼睛亮了下,“臣谢陛下信任。”
能让他自由出入书房,确实是莫大信任。
他垂首,“臣还有一不情之请。”
“你说。”
“臣在书房取了秋蝉卷上卷,却无下卷,问过御书房宫人之后方知下卷或在陛下寝宫,臣不知,陛下可看完了吗?”谢之容说着说着自己都不大好意思地笑了。
谢之容爱书成痴,萧岭是知晓的,不然也不会为了秋蝉卷特意寻到他寝宫来。
也正因为这部秋蝉卷下,谢之容才来到未央宫,恰到好处地碰上宿娄二人。
不对,不对。
就算,谢之容来时是无心,他不可能不知庭院中早有宿娄在,可明知他们在,却进来了。
是想帮他,是刻意试探,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但无论如何,谢之容起到了莫大作用,事情进展得比萧岭想想的还要顺利百倍。
萧岭点了点眉心,亦忍不住笑,可能是谢之容先前的表情太少见,让他窥见了与书中,与先前他相处中的谢之容不同的一面,“朕需得命人找找,最迟明日,便能送到之容手中。”
谢之容道:“谢陛下。”
萧岭一笑,拿起茶杯慢慢喝了口茶。
人放松了下来,面上的倦意就显得很明显。
“臣叨扰陛下多时,便先告退了。”谢之容道。
萧岭颔首,“好。”
忽一阵凉风吹过,萧岭忍不住缩瑟了下,刚要开口,谢之容已起身,关上了离二人最近的那扇窗,凉风吹的长发飘扬,更像话本中的仙人,“要下雨了。”他道。
萧岭脑海中有点微不可查的细碎信息闪过,他顿了下,回答:“立秋前后,总是多雨的。”
谢之容颇有体悟,他多年不在京中,常游历各处,“京中尚好,到底处于北地,雨再大也有限,倘在南地,大雨连天数日,或有水患之危。”
萧岭骤地明白了自己错过了什么。
书中一笔带过的水患!
只一句户部以为皇帝修缮归鹤园国库吃紧由,驳了上书祈朝廷拨银赈灾的折子,令地方自行解决,此事,乃是民变的导火索之一。
水患年年都有,或轻或重,轻者地方自行解决,重者朝廷拨款赈灾,然而自皇帝登基后,哪怕赶上他心情好,同意拨款,款银也被各级官员层层盘剥,真正到了无家可归的百姓手中的,百不存一。
前几年都都是这样过来的,谢之容不会不清楚。
萧岭蓦地抬眼。
谢之容背对着窗户,与萧岭探寻的视线对上。
“陛下?”他仿佛不解。
后宫不得干政,他们也不曾交心,可聪明如谢之容,却可不着痕迹地暗示皇帝。
想知道,皇帝心中究竟有无国事,有无百姓。
此刻萧岭的种种行为,终究也只是局限于朝堂之上,一个善于玩弄权术的君主,也会将目光固于朝堂,将心思用在朝臣身上,看他们划分阵营,各自为政,彼此掣肘,以保持君王无尚权威,却对九重天之外,丹陛下九州万方的百姓,视而不见。
萧岭对上那双清冽美丽的眼睛,那双眼睛望着他,里面有一个面上浮现探究警惕之色的皇帝,半晌,蓦然一叹。
惊讶的反而是谢之容。
“回吧。”萧岭说。
他没有向谢之容做出任何保证。
谢之容与他见礼,踏出书室。
萧岭看着他笔直挺立的背影,心中升起的可惜比往日更浓。
可惜如谢之容这样的人倘为臣子,必然是能名留凌烟的千古人物,可惜他心怀天下,能容万方,倘主政一方,定深得百姓爱戴,却只能受困于后宫,平白浪费了无数大好岁月。
谢之容不会自怨自艾,可他这个看客,却当真可惜。
萧岭放下茶杯。
茶已经冷了。
看来,他近日必得上朝了。
萧岭吩咐宫人,“将秋蝉卷寻出来给谢公子送去,”他想了想,“将未央宫内的珍本都送去吧。”方才茶水的味道不同以往,“许玑还没回来?”
“回陛下,许……”
还未说完,许玑已走进书室,向萧岭见礼。
萧岭示意那小宫人下去。
见许玑下回来,萧岭便知晓一切俱处理完了,抄家的事不需许玑亲自出面,内司监之下,自有禁署处置。
萧岭抬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许玑,从桌上就手拿了块崭新的白帕子往他怀中一扔。
那东西落下的速度又轻又慢,许玑看见了却不躲,任由那帕子一角蹭到喉咙,在帕子将要落下时才双手接住。
仿佛不论皇帝此刻掷过来的是什么,他都会不躲不避。
“陛下?”
内侍的神色只能用茫然来形容了。
萧岭点了点自己的面颊,“擦擦。”
许玑眨了下眼,手指一捻这条虽然细软,但是不能与萧岭平时用的擦巾相提并论的帕子,面露犹豫之色,“臣去给陛下换别的,陛下可允吗?”
萧岭闻言一顿。
许玑还跪在地上,仰面看君王。
萧岭哭笑不得,“朕让你自己擦擦。”
青年瓷白的面颊上溅了二三滴血,他回来的或许太急,衣裳都整理好了,却忘记蹭掉不经意间被溅到的血迹。
红是红,白是白,颜色居然相得益彰的好看。
萧岭得承认,暴君身边确实美人无数,就连内侍,都是生着不逊于他后宫中那些公子侍君的美貌。
许玑愣了下,叩首道:“臣仪容不整,请陛下降罪。”
萧岭却回答;“朕好累。”
许玑岁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但马上接口,“可需臣传御医来?”
萧岭问:“你累吗?”还不等许玑回答,他自己先笑了,有点无奈地说:“许玑,你就算不累,朕看着你都觉得累了。”
许玑茫然地眨眼。
“擦擦。”
皇帝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许玑垂着头,将脸上的血小心地蹭去了。
他拿帕子只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边角,像是怕将这条帕子弄脏得太多似的。
擦完之后将帕子折好,不知该不该还给皇帝。
“吩咐下去,明日小朝会改为大朝会,不去奉诏殿,去英元宫,”皇帝开口道:“朕明日要亲去上朝。”
“是,臣明白。”不知为何,在皇帝说他要去上朝时许玑只觉眼眶发胀,沉默了一息,才出声应答。
出门之后仍觉得心头砰砰直跳,好久才缓下来。
他自始至终一直捏着那被他弄脏的一角,这时才想起来帕子还在手中,犹豫片刻,放回袖里。
皇帝诏令通过内司监转达至奉诏殿夜值官员处,层层传递,确保无疏漏之处。
上一次朝会,还是半年前,今日皇帝的举动,注定会让好些人都睡不着。
这其中自然不包括萧岭,萧岭命人寻了往年关于南地水患的奏折,看了半个时辰,在许玑再三催促之下,饮了安神茶上床歇息。
而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刚拿到秋蝉卷下卷的谢之容,谢之容看书,必得全部读完方能静下心来睡觉,至夜半,方恋恋不舍地放下刚读过一遍的秋蝉卷,又打开书匣,看看未央宫藏书中还有什么珍本。
随意拿起一本翻开,又面色略有古怪地放下。
……
翌日,积云如幕,压城而下。
天大雨。
英元宫各处燃起高烛,照得宫内亮如白昼,照得明,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
传令的声音次第而来。
“陛下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群臣齐拜,“参见陛下。”
萧岭于最上首,将下方一切尽收眼底。
见礼毕,众臣方起。
隔着冕旒,萧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前面着紫着朱的一干重臣。
他神情冷淡,拿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向众人,偏不似以往上朝时的不耐,平静至极,不怒却威,叫原本就因为萧岭突然上朝而提心吊胆的群臣更加小心谨慎。
“各部可有本要奏?”萧岭不必开口,已有许玑询问。
一切如常。
书中暴君对上朝这事可谓深恶痛绝,他睡的太晚,天熹微时方歇下,刚睡下没一个时辰就得被唤起来更衣束发,穿过大半皇宫去英元宫看一堆人在朝堂上阴阳怪气明争暗斗,他实在不耐又厌烦,遂不上朝,一切通过内司监与外朝联系,发布政令。
让皇帝一年上一次朝,是众臣在妥协中做出的最大斗争。
暴君是一年都不想上一次朝的,架不住有人一直撞英元宫的柱子,最后还是许玑委婉地提了一句这样下去修缮打扫英元宫亦是一笔不小开销,倘无这笔开销,将银钱拨到修归鹤园,或许园子能更快修好。
当然,在暴君死前,归鹤园仍旧没修好。
工部尚书宁明德上步,“臣有本要奏。”
许玑看了眼皇帝,确认过皇帝的意思后才道:“讲。”
萧岭对于这些臣子的印象只停留在纸张上,第一次将人名对上人脸,百官志中说工部侍郎身高八尺,身量细长,因为体态过于消瘦,在朝中有宁竹之名——倒不是说此人有竹之气节,而是瘦的像一节枯竹竿。
萧岭第一次在百官志上看到这段描述时委实为撰写人的刻薄戏谑一哂。
今日一见,确实如此。
宁明德道:“陛下,归鹤园在臣等督促之下业已成型,其中碧霄、长定、长秋、永寿等十六宫均修缮齐整,只待匠人描金,”他说完,有意一顿,显然在等待皇帝赞一句做的好,然而冕旒下一动不动,仿佛在听,又仿佛没在听,在这位皇帝陛下手下做官,心态好确实是很重要的一环,他自然地说了下去,“只是原本定在下月初一就能到京的奇石最快明年也到不得,请陛下示下,可要令从别地另选?”
旒上珠玉轻撞,发出响声。
皇帝动了。
宁明德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那仿佛九重天上的人在今日终于开口问了第一句话,“为何明年也到不得?”
萧岭语气淡淡,无有兴师问罪之意,宁明德心略微放松了些,觉得今日陛下心情实在太好,好到不仅没有因为工期延误而发怒,反而问起了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
“奇石多从洪阳、德陵、漳扶等西南六郡中所出,眼下水路陆路皆难行,奇石又拙重,恐路上不当,损伤奇石反而不美,故臣以为,不妨先从北地另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