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要保证自己活下去。
他相信这时候谢之容许下诺言是真心实意,可他无法保证未来。
谢之容听见萧岭轻声道:“朕信之容。”
轻,却坚定,仿佛真的信任至极。
他抬眼,看向萧岭。
萧岭的眸光镇定,一如往常。
谢之容却知道,萧岭并不相信。
纵他觉得自己不算蠢笨,亦很会洞悉人心,却怎么也想不出,为何萧岭半点信任都不愿意予他。
下一刻,谢之容便道:“陛下,已很久了。”
萧岭:“嗯?”
“陛下不是说过,要早早歇息吗?”
已经彻底不困不倦,神采奕奕的萧岭:“……朕,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做完。”
谢之容看他。
萧岭道:“朕在想,如果要将应防心送到南地,随行属官名单可先拟出来。”
谢之容点点头,“如陛下所言。”
还没等萧岭发问,谢之容便继续道:“等陛下醒来后再拟,亦不迟。”
萧岭断然,“很迟。”
谢之容轻叹一声。
萧岭刚要命人去准备笔墨,忽听谢之容道:“不迟的,应大人精于水利,即便此时应大人人在南地,亦于事无补。”不等萧岭反驳,又道:“国库空虚,无可奈何。”
所以眼下不着急。
萧岭被噎了一下。
没钱。
从前暴君穷奢极欲没钱了可以加税,乱七八糟别出心裁的搜刮税目有上百种,可谓集封建君主不干人事之大成,除此还能卖官鬻爵,名正言顺不说,钱入私库,不用再经户部官员手中,减少几分,又有他那几个非常会盘剥官员百姓的内臣奉上银钱,整本书,暴君都没缺过钱。
上述这些事,萧岭都不能干。
按了按眉心,已经能预料到自己以后的工作会有多么繁重了。
政治问题,归根结底都是经济问题。
萧岭闭了下眼睛。
问题总是要解决的,如果他解决不了问题,那么还可以解决自己。
再睁开眼睛时,谢之容已经去拿浮光香了。
内室陈设皆由许玑接手,皇帝日常琐事,许玑从不假手于人。
今见谢之容自然无比地侍奉左右,许玑颇不习惯,却不能阻止。
萧岭干脆坐在床上,以手撑额,看着谢之容以羽扫扫掉香灰的专注模样,脑子里一下窜出了贤妻良母这个词。
然后他痛苦地捂住脑袋,继续闭眼。
他一定是最近觉睡得实在太少,才会总想起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要是被谢之容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便他俩现在关系尚可,谢之容恐怕都会想把他脑袋拧下来。
香粉填入香篆空隙中,多余的香料被回匙中。
起篆,燃香。
清甜绵软的香气从香炉中袅袅而出,如雾如水,顺着蜿蜒的博山炉四散,雾锁山林。
内室安静,所闻,不过呼吸声而已。
许玑为皇帝解去身上多余坠饰,安静退下。
浮光香的香气确实令人觉得颇舒适,萧岭床上一仰,躺入床铺中。
“许……”
猛地想起许玑刚刚出去,萧岭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竭力让自己清醒一点。
“陛下有吩咐?”
一片阴影笼罩在萧岭上方。
他仰面。
开口的是谢之容。
萧岭道:“无甚大事,只是想叫许玑将浮光香装好,给你带回去一些,你不是睡不着……”他在谢之容越来越疑惑的眼神中停住。
他忽地想起,谢之容说的是,和他一道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臣事君原句没有如,加了如意思全变。
原句出自《韩非子》
感谢不知名小宝贝投的月石,我这边看不见是谁,爱你哟。
第二十七章
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萧岭轻嘶一声, 怎么好像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呢。
谢之容要在这试?
要不要让他去偏殿?
种种想法飞快在萧岭脑子里过了一圈,转念一想又暗道自己过滤太多,先前又不是没在一张床过, 将谢之容支开仿佛防着他一般。
别说两人现在有名有分, 哪怕没有, 两个人男人挤一张床也无甚奇怪。
遂往里面挪, 错开了谢之容笼罩在他身上的阴影,拍了拍自己让出的位置, 不忘给谢之容个台阶,和煦问道:“朕知因为先前的事情,之容必没歇好,可要一起?”
谢之容没有立刻回答。
甚至, 在萧岭说完之后, 他亦不曾动一下。
他神色殊无变化,仍旧是淡淡的, 辨不出喜怒。
目光却向下看, 落在萧岭身上。
萧岭怕冷, 脱下外袍后便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将脸露在外面。
黑发与暗色锦被都将他的皮肤衬得愈发白,白得几乎泛青, 简直不像是人的皮肤,而像一件烧制精美的瓷器, 纵萧岭身份再尊贵不过,谢之容总能从他身上体会到一种微妙的易碎, 不对, 是已经开始碎裂。
萧岭不解。
我误会了?
轻咳一声, “之容要是不困, 朕这还有几本书。”
谢之容闻言方回道:“谢陛下。”
萧岭以为这就是拒绝的意思,正要命人去把书寻来给谢之容,却不防谢之容道:“臣昨夜的确没睡好。”
中了那种毒能睡好才稀奇。
萧岭只当谢之容方才的沉默是文臣特有的矜持,眼神示意他不必客气,直接上床。
倒是谢之容又停滞了下。
萧岭躺回枕上,偏头看犹站在床边的谢之容,疑惑真诚地发问:“之容怎么了?”
“臣,”谢之容话音一顿,而后才自然道:“受宠若惊。”
萧岭真的很想拍拍谢之容的建刚告诉他无妨,不必太有心理压力,“之容过于拘谨了。”
却不知,谁在这时不拘谨?
这个想法忽地窜入脑中。
谢之容眉头微皱一瞬,觉得自己很是莫名其妙,而后只道:“臣不敢在陛下面前放纵太过。”
萧岭一笑。
不知道要有天他突然和谢之容称兄道弟,会不会把谢之容惊得说不出话来。
既要休息,身上多余饰物便都要拿去。
萧岭侧躺着看谢之容,谢之容出身王侯世家,一举一动都透着种极矜持雅正的好看。
或许是萧岭的视线过于不加掩饰,以至于谢之容解衣带时比方才拆发冠快了好些,脱下外袍便掀开被褥上床,不给萧岭太多盯着看他换衣服的机会。
柔长黑发之下,谢之容玉色的耳朵晕着一层红。
萧岭看完颇为感叹,谢之容平日穿着极规矩守礼,衣袍层叠,里里外外能穿上数层之多,漂亮是漂亮,却太遮掩身形,只能见他身姿颀长,将外衣脱下,隐约可见线条精壮美好的内里。
若是穿衬衣,以谢之容的身姿与美貌,亦可谓盛景……我在想什么鬼东西!?
萧岭骤然回神。
一巴掌扣在了自己额头上,将眼睛挡住,仿佛无颜面对谢之容。
萧岭太用力了,手掌与皮肉相接,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感受到得谢之容闻声看过来。
“陛下?”声音透着浓浓不解。
萧岭只觉自己皮肤相连一片火辣辣的疼,闷声道:“无事,朕突然头疼。”不等谢之容发问,他已然意识到了这是个多么拙劣的谎言,又补充,“以毒攻毒。”
话音未落,便听布料擦磨的簌簌响声。
手指轻轻压在他的手背上,谢之容声音低柔,“臣能否看看?”
谢之容体温比他高得多,落在身上常年温凉的萧岭手背上,明显的温差令萧岭心中猝地一惊,差点没立刻将手缩回去。
萧岭知道,谢之容用剑亦用弓,指腹上生着茧子,不轻不重地剐蹭在皮肤上,带来一阵令人脊背发酥的麻痒。
萧岭轻而快地呼了一口气。
谢之容可半点都不喜欢触碰旁人,若非谢之容行事半点变化也无,他这样直截了当地碰过来,让谢之容甚至要怀疑他是不是也被人魂穿了。
“陛下?”没得到萧岭的回答,谢之容又问了一句。
他语气缓慢柔软,好像在哄着萧岭一般。
让萧岭瞬间想到了昨日,谢之容亦是这样循循善诱的语气,问他:“陛下想向臣请教什么?”
明明没按在鼻子上,萧岭却觉得有点呼吸不畅。
浮光香甜美的味道与谢之容身上梅片浅淡而冰冷的香气混杂,萦绕在鼻尖,令萧岭愈发觉得窒息。
倒不是说香气太浓,而是他有意控制呼吸,竭力不让自己闻到太多这样的香气
“不能。”萧岭瓮声瓮气地吐出这两个字。
说完又觉得好像未免过于不近人情,遂道:“朕无事,之容不是累了吗?且睡吧。”
谢之容静默一瞬,回:“是。”
手指抽走,好似无意地在萧岭裸露的手背上一划,方移开皮肤。
萧岭呼吸陡然放松。
今日不是降真香。
他脑子里居然浮现出了这个想法。
谢之容规规矩矩地躺在萧岭身侧。
萧岭分开手指,透过缝隙去看谢之容。
好巧不巧地与谢之容对视。
萧岭绝望地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又见到了男主那双漂亮得可称臻品的眼睛。
萧岭:“……”
萧岭以为,就谢之容的洞察能力而言,应该看得出,自己不想和他对视。
他刚要再闭上眼睛,却听得谢之容开口唤了声陛下,又沉默,犹豫半晌,问道:“陛下觉得很勉强吗?”
同旁人,亦如此吗?
萧岭张口欲答,然后离家出走了一早上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勉强什么?”
谢之容的语调比方才还低沉些,“与臣在一处,很勉强。”他垂下眼睛,像是不想被萧岭看到内里的情绪一般,斟酌着词句,近乎小心地问道:“臣,是不是太任性了?”
即便垂眼,萧岭却还是能看到谢之容涌动潋滟的眸光。
萧岭狠狠地将眼睛闭上了。
谢之容的信任与好意,可谓珍贵,萧岭并不介意同谢之容拉近关系,况且谢之容的举动从头至尾也没有逾矩之处。
但是男主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脸有一种可以跨越性别的冲击力。
萧岭很清楚自己对谢之容并没有超越友情和君臣之间的感情,然而……
然而。
是他疏于修心,定力不足。
是他之过。
萧岭自暴自弃般地把手移开,“没有。”
萧岭的额头被自己打的发红,黑漆漆的眼睛里因为疼,隐隐泛着水光。
这两个字太敷衍,萧岭仰躺着看头顶,眼中透出一种生无可恋来,“朕先前睡不着,亦问过太医是否可用熏香助眠。”他转移话题转移的硬邦邦。
他过于盯头顶盯得过于专注,就错过了谢之容眼中方才流转的光泽。
似是笑意。
“太医说了什么?”谢之容配合问道。
“太医说,一时有用,若是用了太多次,恐会失效。”萧岭道。
也就是说,浮光香也用不久。
谢之容不知为何,心情莫名地有些愉悦,沉吟道:“陛下每日在殿内太久,几不踏出殿门,白日多思,夜间更少眠。”
疏于锻炼,多思多虑,又从来眠浅。
萧岭颔首。
谢之容想了想,轻声问道:“不若陛下每日寻个时候,多在外散散步。”
萧岭亦以为然,随口道:“朕先前还想,请个武师来教朕骑射,不为有何成就,权作强身。”
“是。”谢之容道。
两人便再无言。
萧岭极少何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两人并躺一处,初时令萧岭有些不习惯,安安静静地躺了片刻,慢慢放松下来。
诚如顾勋所言,浮光香确能安神。
周遭唯听呼吸声,萧岭呼吸渐稳。
而后,一个声音很轻很轻地对他说:“陛下若不弃,不妨启用臣。”
声音很好听,明明清冽,却因为主人语气的缘故,似在引诱。
半梦半醒间人意志最是薄弱,哪怕精于算计如萧岭,半点不曾设防,便此刻顾不得许多,嗯了一声,只做答复。
随后,耳边彻底安静了。
谢之容躺回萧岭身边。
这香似乎对萧岭格外好用,谢之容则觉无甚特别。
知他睡得沉,谢之容的目光这次肆无忌惮地落在了萧岭脸上。
真是,奇怪。
谢之容想。
他此刻的心情,只能用奇怪二字来形容。
在初入后宫那一日,他对皇帝满心厌烦憎恶,还有无数的,身为人臣的痛心与纠结,若非皇帝以人命相胁,他或许极有可能,会真的,杀了皇帝,他不解至极,为何如武帝那般英武君主,竟养得如此荒谬无道的儿子,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成了皇帝。
如果那日有人告诉他,你会心甘情愿,甚至有了点小小手段,才能和皇帝躺在同一张床上,谢之容只会冷笑三声,深觉此言,就如痴人说梦一般。
他从未想过,会有今天。
还是在他心甘情愿,皇帝略有勉强的情况下。
皇帝为人处世与他想象中的暴虐君主大相径庭,谢之容知道他在作伪,却不知他欲演给谁看。
为了使太后与赵誉放松,需要做到先前那种地步吗?
眉头深深拧起。
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