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如常,但是眼神有些茫然,面颊泛着一片淡淡的红色,衬得原本就雾气蒙蒙的眼睛愈发妖异。
萧岭……喝醉了?
谢之容愕然。
据他所知,眼前的酒,非是烈酒。
朝野盛传,皇帝沉迷酒色,如果是这么个酒量,那还真是,白沉迷了这么多年。
萧岭注意到谢之容的视线,他本来很可以飞快转头,趁谢之容不备,与其对视吓谢之容一跳的。
他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动作做起来,比想起来难度大多了。
他慢慢地转过头,眼神中的雾气如有实质,仿佛下一刻,便会氤氲着落下泪来,叫人怜惜,更叫人想欺负他,看他能否真正哭出声音,“看什么?”
连嗓子都是哑的。
喑哑,更被酒烧得灼热。
谢之容捏筷子的手一紧。
若非冰凉的质感唤回了理智,不然这双筷子也难逃被捏断的命运。
谢之容放下筷子,低声询问道:“陛下,您喝醉了?”
萧岭知道自己是没喝醉的,即便肉-体醉了,但是脑子非常清醒,他断然道:“没醉。”
只是声音含糊柔软,颇有点此地无银的意思。
萧岭想说朕真没喝醉,朕不仅没喝醉,朕还很清醒,可舌头发麻,说出来的话怎么听都是含混的,遂放弃挣扎。
不知为何,谢之容的语气好像比之前温和了好多,几乎在哄着他了,柔声问道:“可臣醉了,陛下陪臣回宫,好不好?”
萧岭想说,你没喝醉。
你根本没喝。
谢之容好像也意识到了这点,举起酒杯抿了一丁点,而后才对萧岭道:“陛下,臣当真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晚安。
第四十一章
萧岭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定然有些一言难尽。
谢之容垂首, 声音愈发低柔了,“陛下陪臣回去,好吗?”
萧岭张了张嘴, 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吐出来一个不字, 然而对着谢之容沉静的面容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况且早走也好, 他并无和赵太后等人再谈下去的打算,就闷闷地嗯了一声。
于是他看见谢之容在他面前轻轻一笑, 道:“是。”
像是,一株花树。
眉眼灼灼。
萧岭愣了一下,听到谢之容仿佛在和赵太后说什么,他听得清, 但实在懒得去分辨内容, 便半靠着,手中还持酒杯, 一眼不眨地看着已站起的谢之容。
颀长玉立, 冰洁渊清。
谢之容仿佛没说他醉了, 只说陛下日理万机,仍有政务要处理。
赵嘉太后今天已然看腻了萧岭的脸,恨不得萧岭再不来长信宫才好, 遂只照例阴阳怪气两句,便再无二话。
谢之容想伸手去扶萧岭, 后者却不愿意,非要证明自己根本没醉。
奈何头晕眼花, 谢之容递到他眼前的手在萧岭看来, 不是一只, 而是一双, 模模糊糊,影影绰绰。
萧岭伸手,想要推开谢之容的手,却扑了个空。
他隐隐约约听到谢之容仿佛无可奈何地轻叹了一声。
萧岭心说,朕真的没醉。
他也不知道暴君的酒量怎么会差成这样,但是他本身的酒量并不差!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醉,就定了定神,看准谢之容向他伸手的方向,一把攥住了谢之容的手。
皇帝掌心滚烫,少有的比谢之容体温还高。
谢之容愣了下。
隔着层层水雾,萧岭看不清谢之容投向他的眼神。
他攥住了谢之容的手,低声道:“之容,朕真没喝醉。”像是怕被别人听去了似的。
“……是,臣知道了。”谢之容的回答还是那般恭顺。
被他攥住的手骨节分明,攥住了有些硌人,掌心与指腹都有薄茧。
这是一只与柔软毫无关系的手。
萧岭忍不住拿指尖蹭了蹭,不出意料地感受到了谢之容想要往回抽手。
萧岭茫然地抬头看向谢之容,像是不明白谢之容为何要把手拿走,他点了点头,示意谢之容扶他起来。
而后便觉得身上骤地一轻,即从座位上起来。
他脚下绵软,靠着身边的谢之容可能会更好,然而萧岭不想,硬是要自己走出去。
幸而走的还算平稳,没有踉跄。
在场众人谁也不如谢之容离萧岭那般近,根本不知皇帝已然喝醉,只当是皇帝逗弄谢之容,二人之间不足为外人置喙的亲密罢了,哪里敢言,纷纷起身去送皇帝。
其中自包括萧岫。
小王爷甫一接触到萧岭清透的眸光便知怎么回事了。
他哥要是在清醒状态下,绝对不会露出如此不设防的表情!
“兄长。”萧岫低声唤道。
萧岭抬眼看他,“阿岫,可有事?”
话倒是说的清楚,只是比平时更软,语调却拖得有点长,似乎懒散得连收回尾音都要拖延。
面颊似乎也红了些。
萧岫对上萧岭视线时不知为何忽地偏头,不与萧岭对视,张口欲言,却闭上了嘴,嘴唇抿做一线,欲言又止。
萧岭不解。
这小孩怎么说话突然吞吞吐吐了?
坐在萧岭身侧的谢之容极自然地接过了许玑送来的披风,为皇帝披上。
萧岭低头,正好看见那双玉色的手在自己披风系带中穿梭。
萧岭见过这双手压在佩剑上的样子。
原来,也会系披风的吗?
他忽然想到。
又觉自己可笑,谢之容并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怎么就不会系披风了。
正要顺着那双手往上看,忽听萧岫唤了一声,“兄长。”
萧岭转过去,“阿岫?”
萧岭不醉时叫人看不清眼中情绪,醉了之后一切想法反而清晰可见。
茫然,不解。
像是在无声催促萧岫。
少年低头,第一次没有像以往那样大大咧咧地直视着皇帝的脸说话,他只是道:“陛下今日累了,回去早些休息,国事要紧,陛下龙体更逾万金,臣愚顽无能,不能为上分忧,只请陛下,万勿操劳,保重身体为上。”
称呼更比平时客气。
萧岫哪次见到萧岭不是皇兄兄长哥乱叫一气,陛下这个称呼,倒少从他嘴里说出来。
好像,在躲避什么似的。
徒劳地自己和萧岭划好界限。
如果放在平日,萧岭一定感受得到萧岫此刻表现出的欲亲近却回避的别扭,但这时候有点难看清楚,萧岭借着高度优势伸手揉了两把萧岫头发,“朕知道了。”
萧岫下意识想躲,余光瞥到谢之容的脸,立刻站住不动,任由萧岭摸,笑道:“若是身边人伺候不得力,兄长也可唤臣去,今日,不是还说要让臣练练如何将腰带系好吗?”
什么腰带?
谢之容周身陡地阴寒一瞬,但他面色无改,平静地接口道:“服侍陛下本是臣等之责,不劳王爷挂怀。”他靠近萧岭,轻声说:“臣还有事要秉明陛下,陛下还要在长信宫,留这样久吗?”
以谢之容的性子,要说的必然是正事,萧岭正好也有话要问,便点头,“好。”拿开手。
就吩咐回宫。
萧岫恭恭敬敬地站在宫门口,直到辇车消失在视线里。
“王爷。”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插-入他的耳朵。
萧岫转身,呼他的正是那位杳表妹。
换了一件衣裳,仍是怯生生的模样。
“娘娘说要去园中逛逛,散散酒气,请您陪着一同去。”赵杳杳道。
萧岫皱眉,“那姑姑和寒表姐呢?”
来往长信宫的人他并不在意,只是和荣大长公主毕竟身份特殊,是萧岫与萧岭唯一的亲姑姑,何况这么多年来,萧静谨与萧岫关系并不差,难免要在意赵嘉走了,还要带他一道走,会不会使大长公主难堪。
赵杳杳小声道:“娘娘说了,宫中原本就是大长公主的家,在自己家里,将大长公主当客人对待,反而显得拘束生分了,便让,便让大长公主与郡主自便。”
萧岫深吸了一口气,“姑姑怎么说?”
“大长公主说娘娘的话很是,请娘娘不必为了她们母女二人扰了兴致。”
萧岫本想编个理由让赵杳杳带回去,忽见这女孩眼角眉梢都含着恐惧,隐有几分希冀,却不敢表露出来。
以赵嘉的脾气,若是他不去,遭罪的便是来请他的赵杳杳了。
赵嘉也是算好了这一点,才让赵杳杳来请他。
萧岫站在门口,哼笑一声,转头进去了。
赵杳杳赶紧跟上他,悄声说:“娘娘在侧殿上妆。”
萧岫先去了正殿,一见萧静谨,立时面带歉然,道:“母后不胜酒力姑姑也是知晓的,姑姑刚回京城,舟车劳顿,我便不留姑姑在宫中了,公主府中倘何物有缺,请姑姑一定命人转告宫中。”
萧静谨早对赵嘉这个嫂子的性格习以为常了,她要是真是气性大的人,没出阁前恐怕就要被赵嘉气死了,起身笑道:“阿岫多礼了,娘娘方才也说了,宫中是静谨的家,哪里要向对待客人一般,若真如此,反而是我们一家人生疏了。”
萧岫不在乎萧静谨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事实上,便是假意能把话说得周全,萧岫已然心满意足,陪着萧静谨和崔寒出正殿,目送二人上了宫车,才再进去。
宫车内,崔寒收回目光,转过头来,确认车内隔音良好,才道:“阿岫虽是舅母所出,性格却与舅母大不相同。”
萧静谨淡淡道:“你没见到你小舅母,更与当今不同。”
萧静谨口中的小舅母就是沈贵妃。
“我从前听说,似是与小舅母一模一样。”
“今日得见呢?”
崔寒道:“与流言大相径庭,可见浮言不可全信。”
萧静谨笑道:“却未必不可不信。当今先前行事与而今迥异,据说便有他身边那位谢公子的缘故,不过,真真假假,谁可得知?”
崔寒低头,“我先前还以为陛下宠幸谢世子是为容色,是儿狭隘。”
萧静谨拍了拍崔寒放在膝头的手。
少女十指削刻,骨节凸出,亦佩珠饰染蔻丹,然反而显得这双手愈加肃然,皮肤太白了,阴影中,居然很是森然。
“陛下与浮言中不同,或可解你我眼前困境。”萧静谨道。
“若不可信呢?”
萧静谨目光在崔寒冷傲的面容上一掠而过,忽地起了促狭心思,“倘陛下无有作为,贪花好色,亦有解法,疏素嫁于皇帝,做了皇后,亦能保全富贵。”
崔寒神情平淡,半点羞赧也无,道:“倘令儿入宫,舅母那无妨,阿岫性子亦好相处,谢世子却未必容得下儿。”偏头,看向萧静谨,面无表情地和母亲开玩笑,“请母亲准备嫁妆时,别忘了给儿带上棺椁。”
萧静谨笑,只不知道是被逗笑的,还是被气笑的。
美目轻眯,“若陛下不可仰赖,”
便,要看看谢之容是不是皇帝身后的下棋之人。
萧静谨忍耐了太多年,她不打算再忍下去。
腕上的镯子与崔寒的相撞,发出泠然动人的响声。
“疏素啊。”她叹道,而后忽又开怀了,“晚上咱们便去看看你的郡主府邸。”
崔寒无言,点了点头。
长信宫中,萧岫踏入侧殿。
赵嘉正在画眉。
她信不过任何一个干净人,总嫌她们粗手笨脚,化不好这样精致美丽的妆容。
她在铜镜中看见了萧岫,道:“萧静谨和崔寒已走了?”
“是。”萧岫回答。
侧殿一时静寂。
赵嘉平静地问:“怎么不说话?方才不是很能言巧辩吗?”
萧岫斜靠门边,回答:“儿臣不知母后想听什么,恐贸然开口引母后不悦,故先请母后赐教,想听儿臣说什么?”
拿着眉黛的手一顿,赵嘉眼中的怒意已快压抑不住,寒声道:“不妨,说说你的皇帝兄长?”
萧岫不假思索,“哥哥很好。”
赵嘉冷嗤,“哥哥?你视萧岭为兄长,不知你之真心,萧岭可否回以十中之一?”
萧岫道:“儿臣本是陛下臣子,陛下所予种种,儿臣甘之如饴,不敢有半点贪念。”
拿着眉黛的手愈发重,长甲几乎要刺入其中,赵嘉终于转过头。
萧岫却一笑,姿态散漫而风流。
少年人风中,长发被吹得散起,“母后勿要动怒。儿臣说过什么,儿臣记得,您与舅舅的教诲,儿臣更不敢忘。”一点眉心,他笑容好不天真,“连母后这般了解儿臣都觉儿臣所说一切俱出于真心,那么,想瞒过兄长,想来也不会是难事。”
赵嘉一愣。
萧岫往后一靠,实实地倚在门边,半阖上眼睛,笑着重复道:“不是难事。”
不是难事。
对吧,皇兄。
……
“你想与朕说什么?”萧岭问。
谢之容没有立刻回答。
萧岭的声音很轻,语调也很软,但是萧岭无知无觉。
萧岭以为谢之容没有听清,于是又问了一遍,道:“之容,你想与朕说什么?”
还是无声。
喝醉之后耐性远不如清醒时,即便萧岭认为自己在理智上是清醒的,伸出手,轻轻推了推谢之容,道:“之容?”
谢之容听萧岭语气轻软地叫了他数遍之容,在皇帝已经濒临恼怒的边缘,才慢悠悠地接口道:“臣想同陛下说,崔郡主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