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容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饶有兴味地问:“在哪?”
萧岭点了点身下的床铺,“未央宫,御书房,偶在奉诏殿。”
谢之容唇角笑意仍在,眼中却无暖意,“这数十日,臣亦在这三处,却不知,为何没见到陛下。”
萧岭想叹气。
他没法解释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
“还是说,”谢之容笑道:“陛下真会妖法?乃是非人之物,譬如说,”容色清绝到了极致的男人眸光流转,潋滟灼灼,看得人喉口不由得发紧,“狐狸?”
萧岭顿了顿,“我若是非人之物,便不会这般受制于将军。”
况且,无论怎么看,谢之容都比他更像是狐狸精。
萧岭叹了口气,“朕当真不知如何同将军解释。”解释了谢之容恐怕会觉得萧岭在糊弄傻子。
他颇低落,好像很无可奈何似的。
明明是个再暴虐不过的帝王,低着头的时候竟意外地显得有点……听话。
让人不由得,想要对他更过分一些,看萧岭是能继续忍耐着,屈从下去,还是忍到了极致后,竭力却,于事无补地反抗。
谢之容伸手。
萧岭只觉得阵阵发冷。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只修长却有力的手落在他腕上,然后,拿走了他手中的茶。
萧岭劫后余生般地呼了一口气。
谢之容起身,将茶杯放好,“冷了,陛下莫要再喝。”
萧岭干巴巴道:“多谢将军关心。”
比起第一次见面着戎装的谢之容,此刻的谢之容除了行为仍然诡谲不定之外,比先前好相处了不少。
至少不会一直让萧岭有生命被威胁的感觉。
他的新政才刚刚铺开一角,以后有的是和这个谢之容见面的机会,他需要和谢之容保持一种可持续发展的友好关系。
萧岭定了定神,想和谢之容说一说顾廷和的事情。
先取信于谢之容,而后一切徐徐图之,若能让谢之容放他出宫就更好了。
然而,先开口的却是谢之容,男人目光如有实质地刮过萧岭因为紧张上下滚动的喉结,轻柔问道:“陛下还会突然离开吗?”
萧岭张口欲言。
这件事他无法和谢之容保证,可是,谢之容似乎非常非常在乎萧岭的回答。
谢之容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那种仿佛被狼盯上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了。
萧岭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防备,下一刻,又不想让谢之容看出,竭力地放松。
可这一切,都落入谢之容眼底。
后者眸光似乎暗了暗,语调仍旧轻缓,“陛下,要离开吗?”
萧岭顾不得许多,立时回答,“我不会离开。”
回应萧岭的是谢之容的笑。
他说:“撒谎。”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国庆快乐啊,本章留言发红包,晚安。
第四十九章
萧岭一顿。
虽然他平时对于谢之容的洞察人心多有赞叹, 但是落到自己身上,就显得非常不好受了。
在谢之容面前撒谎,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可谢之容想听到的许诺, 萧岭无法实现, 他能给谢之容的, 也只有谎话而已。
迎着谢之容看起来温和到了极致, 实际上几乎森冷的目光,萧岭长叹一声, 他只觉得满口苦涩,心里更苦,道:“离开将军非我本意,而是不得不走。”
也不知道谢之容信了几分, 他似笑非笑, 道:“陛下乃是天下之主,”谢之容走到床边,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岭, “谁人能威胁陛下?让陛下, 不得以为之?”
阴影笼罩萧岭大半身体。
萧岭无言以对,低下头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神表现得过于明显。
谁能威胁陛下?
此世间唯一一个能威胁萧岭的人此刻就站在萧岭面前,语调含笑地问, 谁能威胁陛下?
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颌。
“陛下。”手的主人唤道,语气近乎缠绵。
萧岭绷得愈紧了。
以他对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那个谢之容的了解, 谢之容此刻种种举动,能透露出一个信息, 那就是, 谢之容不想杀他。
谢之容不会在必死之人身上浪费时间。
但是眼前这个, 实在捉摸不透。
萧岭觉得程序中的谢之容行为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来揣测, 或许,谢之容不想杀他,至少现在不想杀他,萧岭还有价值可以利用,也或许,谢之容想杀他之前,肆无忌惮地玩弄羞辱这个昔年也曾权掌天下的亡国之君。
后者可能性很低,但不是没有。
谢之容从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况且萧岭这个亡国之君,也委实做的不冤枉,他非因天灾人祸,纵然有心收拾山河,终究难抵天数,武帝当年为萧岭留下的局面不可谓不好,但都被这皇帝消耗一空,致使无论是军政、吏治、还有民生,皆一片狼藉。
皇帝,罪当死。
可萧岭不愿意死。
眼下局面非他一手早就,他还有功业未成,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甘心就死。
逆着烛光,萧岭看不清谢之容的眼神,但他能感受到,谢之容的视线一直牢牢地锁在他身上。
萧岭深吸一口气,涩然地解释道:“非是人力,而是,”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在谢之容面前称呼系统,“而是天命。”
“哦?”力道并没有加重,只是指尖微微向前。
不知为何突然用力,萧岭猝不及防,轻嘶一声。
“陛下,继续说,臣很想听。”谢之容轻笑道。
“我知将军不信,此事怪力乱神,便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亦不信。”萧岭恰到好处地苦笑了下,显得非常无奈,“我先前同将军说过,我先前认识将军,非在此世,而在彼世。”
“臣记得。”谢之容语带笑意,很是开怀的样子,“陛下说过,臣亦不是将军,而是陛下的侍君,之一。”尾音加重,谢之容强调这个之一。
倒好像他不在意自己是皇帝侍君,而在意自己不是唯一一个侍君似的。
“是。”萧岭道:“我自为帝以来,从未有过放纵恣睢之事,我到此,亦惊愕于此处与我从前所在之地一模一样,只是此世帝王,非是我,而是另一个萧岭。就如我见将军,与我那一世的之容,大有不同。”
谢之容黑眸半眯,仿佛在思索萧岭这番话的可信度。
其实根本不用想,约等于没有。
萧岭说的事情,简直如天方夜谭一般。
对于此时的谢之容来说,最正确省力的选择便是杀了萧岭。
亡国之君若还活着,总会被拿出来大做文章。
想杀了萧岭,其实很容易,连剑都不需出鞘。
只需要手指向下移动,然后,扼住萧岭的喉咙就可以。
任凭萧岭怎样反抗,只缓缓施加力道,直到,颈骨断在指中。
手指下移。
随着谢之容的动作,萧岭的呼吸便紧张得愈发急促。
明明,还什么都没做,就怕成了这幅样子。
虎口力道不轻不重地压在萧岭的喉结上,但谢之容没有用力。
他欣赏着萧岭苍白的面颊,“继续。”他道。
他想知道,萧岭能否说出打动自己的话来。
然而他更清楚,即便萧岭什么都不说,他亦不会用力。
连谢之容自己都难以想明白为什么。
萧岭,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该死了。
可他居然放任萧岭活到现在,并且,想让萧岭一直活下去。
谢之容的手指温热,与萧岭冰凉的皮肤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源源不断的热顺着谢之容与他皮肤相贴的地方传过来。
带着茧子的指腹压在细腻的皮肤上,微痒的触感叫萧岭头皮发麻。
萧岭艰难地吞咽了下。
“我第一次到这里,便是与将军见面时,此前皇帝种种,我全然不知。”
谢之容的笑声在从上方传来,“这样说来,臣与陛下有缘至极。”
萧岭心说你到底是怎么看出你与我有缘的!
这个思路也太跳跃,太离谱了!
正常人要么寻找萧岭话中的漏洞质疑,要么询问萧岭种种事件的细节,偏偏谢之容听了这么多,居然说出了句臣与陛下有缘。
“原来陛下,是为臣来的。”谢之容笑吟吟道。
萧岭:“……”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为什么这个从没受过任何挫折打击刺激的谢之容让他觉得精神不太正常呢?
“那在陛下所处之世,臣与陛下想必君臣和睦,为一时佳话?”谢之容话一出口,自己又觉不对,“臣是陛下侍君,该用,琴瑟和谐,故剑情深,是吗?陛下。”
即便萧岭所说的谢之容并不全然相信,但他不介意配合着萧岭说下去。
他想起那天萧岭身上的道道痕迹,胸口竟隐隐约约发闷。
若真如萧岭所言,那个世界里,他们应该相处了很久,应当,什么都做过了。
可在这里,他们不过见了两次。
两次而已。
他想听萧岭说是,又想要萧岭否认,最后,居然是后一种想法占了上风。
萧岭受过几次在谢之容面前撒谎的教训,当即否认道:“不是,我与之容有名无实!”
有名无实四个字一出,谢之容唇角的笑意似乎冷了大半。
他觉得自己实在有些毛病,既高兴,又不高兴。
不想萧岭与那个谢之容有任何联系,又不愿意听到萧岭亲口否认,他与谢之容这个人没有关系。
谢之容压下了心中的异样,“陛下叫他之容?”
萧岭道:“我若是也称将军,将军如何分辨?”
况且他那个世界谢之容也不是将军。
谢之容拧眉,看得萧岭心中骤然发紧,他伏下身,萧岭下意识屏息,听他道:“据陛下所说,与另一个我朝夕相处,却一直称名,从未叫字,怎么,他没告诉陛下?”他尾音上扬,好像有点戏弄的意思,又好像……萧岭隐约听出了一股挑拨的意味。
但是这个想法太离谱了,立刻就被萧岭否决。
“……没有。”
萧岭趁着喝醉时问过一次,但是那次他实在失态,以至于后来他不好意思再问了。
谢之容闻言,眼中似有光华流转,“连字都不曾告诉陛下,看来,陛下与陛下的之容,并不像陛下所说的这般亲密无间。”
萧岭无言以对。
他也很好奇,为什么谢之容不愿意告诉他,他问的是谢之容的字,又不是谢之容的闺名。
柔软却炽热的吐息落在萧岭眼睑上,他垂眸,想要闪避开,然而谢之容的手指仍在喉间,避无可避。
谢之容道:“他不告诉陛下,那臣来告诉陛下,”他眼角眉梢俱是灼灼笑意,仿佛终于找到了一点胜过萧岭口中的那个谢之容的一点优势,他低下头,几乎能吻上萧岭的眼睛,“臣字含章,含章素质的含章。”
含章素质,冰洁渊清。
这个字的意思,实在太好。
萧岭原本觉得,以谢之容的性格,应该再设置一些条件,才能将字告诉他。
没想到,竟如此轻易。
这可是原书几百章都没出现过的字!
萧岭乍闻不由得一愣,须臾后才感受到些说不出的高兴。
要是能活着回去,他还能拿这个字来逗逗谢之容。
谢之容意识到,在他说完之后,萧岭是很开怀的。
并不是装出来的开怀。
萧岭低语道:“卑以自牧,含章可贞。”原本惊惧防备顿时消散大半,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居然对着谢之容笑了一下,“多谢将军告知。”
谢之容,谢含章。
谢之容乍见他笑,不由得愣了下,深觉这位陛下脑子不大清醒。
一点小事而已,是忘记自己的处境了吗?竟笑得出来。
他本想嘲弄萧岭的没心没肺,话一出口却成了,“陛下与那个谢之容朝夕相处,而不知其字,臣与陛下见了两次,便告诉陛下,可见倾盖如故,白头如新。”
只差没和萧岭直接说,我待陛下,比陛下口中的谢之容待陛下情深义重。
萧岭见他心情不错,斟酌着开口道:“那么,与我倾盖如故的谢将军,能否先放开我?”
手指在皮肤上擦磨了一下。
谢之容居然真把手松开了,挺直腰身站在萧岭面前。
萧岭刚要开口,忽听一个声音小心道:“陛下,耿尚书已到御书房了。”
已经到一个时辰了。
原来谢之容起身是因为有人过来了?
萧岭讶然。
他竟半点脚步声也没听到。
那传话的宫人比他第一次穿到书中时看见的宫人们更恭敬,回话时打着颤,更不敢抬头,恨不得将脑袋插到地里。
萧岭听到人名皱眉。
耿怀安。
新旧两朝过渡,谢之容才攻入皇城十几日,这十几日要做的事情太多太繁,若是旧朝臣子愿意效力,也可暂时用之。
只是耿怀安这个人,实在是,不堪重用。
谢之容也注意到了萧岭的表情,或者说,他的目光就从未从萧岭的脸上移开过,“怎么了?”他问,伸出手碰了碰萧岭轻拧的眉心,后者惊得眉头一下舒展开了。
“无事。”萧岭回答。
谢之容道:“陛下要同臣一起去御书房吗?”
陛下这两个字宛如惊雷似的在传话宫人的耳边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