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岫皱眉,往身后看了一眼,确定身后什么都没有后才意识到对方是在给自己使眼色。
为何要示意本王?
萧岫不解。
他们刚才说什么呢?
他满目疑惑和不以为然,可见在这位没心没肺的小王爷心里,便是这既能拱卫京城,又能直取帝都的帝王亲军的守将人选连他兄长发间的一根玉簪都不如。
有几人有些坐不住,正要再劝,萧岭开口了。
他的第一句不是众卿以为谁人可担此大任,因为在萧岭心中,这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事情,他看向自方才就一直安静无语恭恭敬敬地站在旁侧的谢之容,“之容以为,中州军如何?”
四座皆惊。
瞬间几十道目光聚集在了谢之容身上。
谢之容亦讶然,但他并没有表露分毫,照实回答:“以臣短暂所见可知,中州军数年以外少粮缺饷,”是少,而不是没有,季咏思显然很懂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道理,不然一时贪多,真激起兵变,他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萧岭发落,“军中士气低迷,兵士只点卯领军饷虚度时日,凡有一官半职者无不想挪用军中辎重银两,将兵不和,训练常年敷衍,几乎没有,兵将衰弱,将官沉迷声色,方才臣与陛下过来时注意到兵士身着重甲行步尚且艰难,何况着甲作战。”
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这还只是谢之容一个时辰内看见的。
萧岭眼中浮现出抹欣赏之色。
他让谢之容和叶秉和去看册目,谢之容想来清楚这种事要叶秉和一人去就可,他除了看册目,还了解了不少别的。
谢之容对答得令萧岭如此满意,除却他之外,更无他人。
书中暴君将张景芝旧部交给谢之容,而今,他要将中州军给谢之容。
萧岭意识到这点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但他没有笑,他望向谢之容,郑重其事问道:“以之容才干,可在数年之内令军容大改,如在先帝时?”
或者,胜过武帝时?
此言既出,众臣无不大惊失色。
无论是名臣旧部,还是世家子弟,凡有可能者俱在他们脑海中过了几轮,但说都没有注意到就站在面前的大活人谢之容。
谢之容是什么人啊?他虽然曾是淮王世子,也师从张景芝,得过先帝赞叹,有意将此人留给自己儿子重用,然而,萧岭并没有像武帝想的那样重用谢之容,而是迫其进宫,纵谢之容真有超世之才,此时,也不过是皇帝后宫中的一个小小侍君罢了!
以当年先帝对沈贵妃之盛宠,先帝也不曾令贵妃干政!
谢之容眸光颤了下,近乎不可置信地看向萧岭。
陛下的意思是,让他做中州守将?
百感俱堵在喉中,谢之容竟第一次不知如何作答,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进宫非他所愿,他先前于萧岭非但无有情意,反而怀恨,萧岭自然也清楚,不然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会那样紧张。
既然清楚,为何要这样做?
陛下,谢之容看向萧岭,您就不害怕吗?
不害怕将军权交给他非但不能高枕无忧,反而再扶植出个顾廷和。
不,不止是顾廷和。
顾廷和远在边关,而谢之容要掌控的可是中州军,若是他想,这支帝王亲军将会成为一把刺进帝国心脏的利刃。
谢之容虽面色无改,然而眼中的震惊清晰可见。
萧岭看谢之容的眼神,居然觉得很有成就感,居然能让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的男主在他面前流露出这种神色来。
“陛下……!”
萧岭抬手,示意对方闭嘴。
沈九皋的手指勾在剑穗上,只等待萧岭一声令下。
那臣子立刻闭上了嘴。
他不介意在某些时候被皇帝毒打一顿,而后名垂青史,但是在这个荒无人烟,无有史官群臣见证之地,还是莫要触怒刚刚生过气的皇帝为好。
正厅之中瞬间陷入了一阵沉默。
地面上,犹有季咏思被拖走时留下的血痕。
没有人想做第二个被拖出去的人。
萧岫亦面露不赞同。
谢之容狼子野心,若掌军权,恐生大变!
但他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反驳萧岭,站在萧岭身后,不发一言。
萧岭看着谢之容其中情绪翻涌的眼睛,询问道:“之容,可否做到?”
他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众人的目光聚在两人身上。
很多人都希望,谢之容意识到自己身份上的微妙之处,婉拒皇帝。
谢之容难道不知,他这样的身份即便成了守将亦难以服众,以色侍君王,他究竟有多少真才实学谁也不确定,皇帝将中州军交给他,想来非是知晓谢之容如何能力过人,而是因为谢之容深受皇帝宠爱,但中州军已近乎病入膏肓,在这个位置上,绝不是无错就能平安度日的,若无功绩,谢之容定然不得善终!
谢之容若是有半点聪明,都不会答应。
在他眼前的绝不是一条皇帝为他铺设好的坦途,而是一条,不知前途的荆棘之路。
就算谢之容当真能够胜任守军,并且展露其过人才智,那么皇帝,会放心继续把中州军交给他吗?倘谢之容不再得皇帝信任,他当如何自处?
这是无解的难题啊。
不少人的神情竟比谢之容还要紧张。
谢之容没有避开萧岭的视线,他迎了上去,萧岭眼中有笑意,有期许,谢之容蓦地意识到,他无法拒绝。
哪怕他知道,中州军内派系林立,涉及朝臣世家众多,若在军中大兴变革,定然会触动无数人的利益,哪怕他知道,这件事做起来异常困苦,如今的中州军,处处是积弊,处处都要改变,若要令其军容焕然,定要竭尽心力,哪怕他更知道帝王之心不可揣摩,更无定数,他身份尴尬,倘有朝一日帝王收回了对他的信任,他必,不得好死。
且百年之后,青史之中,若能留下他的只字片语,盖棺定论,史家后人,不过称一句佞幸。
可他甘之如饴。
他无法拒绝萧岭的期望,无法拒绝他所给予的一切。
于是谢之容俯身下拜,答帝王道:“臣驽钝之才,不敢比先帝之万一,臣唯竭尽所能,虽九死,而不辜负陛下之信。”
他用的是信,而非恩。
萧岭将中州军交给他,无异于以性命托付。
他不能拒绝。
更不想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六十三章
诸事毕, 群臣方散。
这两个时辰过的惊心动魄,以至于诸位大臣在离开正厅的时候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却仍是惊骇的。
陛下竟然将中州军交给了谢之容, 而谢之容竟然真的答应了!
一时之间, 他们竟不知道是皇帝疯了, 还是他们疯了。
群臣目送君王先行, 才目瞪口呆地跟在后面离去。
一宗亲走近魏嗣,低声唤了声, “魏尚书。”
魏嗣停下脚步,他认得出此人正是先前说让季咏思戴罪立功的宗室,虽厌烦,却没有表现出来, 不冷不热地应了声, “和郡王。”
和郡王堆着笑,声音压得更低, “贸然打扰魏尚书本王心中实在歉然, 只是事关人命, 不得不问一句。”
魏嗣道:“郡王请讲。”
他已将这位和郡王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这种时候突然来找他,还事关人命, 不是季咏思族人亲朋的事,就是其他还未被治罪的将官的事。
和郡王道:“陛下先前说, 要让季将……季咏思明正典刑,至于其亲友, 陛下并未明言, 不知魏尚书欲如何判之?”
魏嗣淡淡道:“季咏思罪孽深重, 陛下亲口令处死, 至于其亲友如何,自然详细看过季咏思犯过的全部罪行才能下决断,况且也非臣一人决断,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乃至照夜府,都要参与其中,您现在问臣,臣亦不知晓。”
和郡王见魏嗣毫无回转之意,叹了一口气,道:“本王听说,季咏思幼时丧父,是他母亲将他养大的,穷寡妇又带着个孩子,生活困苦可想而知,之后从军,也是因为家境不好,母亲重病无钱诊治,当年若是从军,能得五两赏钱,”魏嗣冷冷地看着他,和郡王想起他刚才的样子,身上发寒,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季咏思才娶妻三年,家中无子,唯有一女儿,今年才一岁,季咏思诚罪大恶极,但不至于牵连家人。”
待他说完,原本神色冷淡的魏嗣突然笑了。
他长得斯文,笑起来也很好看,却叫和郡王看得心惊胆战。
别看魏嗣生得好,透着股书生文人的斯文劲,实际上手上不知经过多少大案,经他手而死的人说不定比照夜府卫还多!
魏嗣低笑道:“和郡王这般关心是否株连亲朋,臣竟不知,和郡王何时与季咏思有了这般交情?”
和郡王一凛,避开了魏嗣寒凉如冰,似乎能将人看穿刺透的视线,“不过有数面之缘,怜悯他家人罢了。”
魏嗣冷笑三声,“怜悯其家人?季咏思杀良冒功数千人,一人头能在朝廷报功劳五十两,加起来便是十万两白银,季咏思为中州守将,这么多年来克扣冒领军饷,一年便几十万!加之倒卖的辎重粮草不计其数,于他而言,他可缺这十万两白银?!季咏思家人、族人、朋友、故旧凭借着他的官位作威作福,欺男霸女鱼肉乡里,这些案子次次都因他权势被压了下来。享福的时候觉得有这么个季将军真乃三生修德,那就该知道到了这一日也别想明哲保身!”
谁可怜?
魏嗣不相信季家人一点都不知道季咏思所作所为,毕竟好些银钱,都要送到季咏思家眷手中,指望着季咏思的家眷在其面前美言几句呢!
便是全然无知,难道便没有享着季咏思那些脏钱所供养的锦衣玉食?
有什么可怜的?那两千多个被官兵杀了的,手无寸铁的枉死百姓才可怜!
一条活生生的命,值五十两白银!
魏嗣朝和郡王一笑,他想,自己笑得一定非常狰狞,不然和郡王不会向后退了一步,“郡王爷,若是您只是担心季家老小,便不劳您多费心了,不过,您也不必担心,我们刑部一贯是照章办事,绝不滥杀无辜。”
魏嗣听到自己嗓音森冷至极,“若您,没有牵涉其中的话。”
语毕,转身就走,不愿再多说一句。
和郡王站在原地,面色白得发青。
完了。他想。
都完了。
车马上,与群臣想象中的耳鬓厮磨,亲昵无比不同,萧岭与谢之两人各自坐了一边,相对坐着,都静默无言。
没有君臣相亲,执手相看泪眼,没有谢之容伏跪在他面前,和他表忠心,更没有君王攥着臣子的手,温言淳淳叮嘱,有的只有沉默。
不知为何,方才的豪情与激动过去了之后,就剩下沉默了。
萧岭的确很想拍着谢之容说,好好干,朕信任你,但是甫一对上谢之容清亮的眸子,他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谢之容更是心绪难平,几次张口欲言,又停住了,好像无论说什么,都难以表达他待皇帝之至诚。
谢之容垂首,不与萧岭对视,他目光不自觉地落下,落到萧岭被玉带束着的,窄窄的腰间。
他五指张开,用力地压在膝下席子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很想抱住萧岭,然后感念皇帝信赖。
不过只要稍有理智在,谢之容都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一种绝对的僭越。
不要如此。
可是……可是。
谢之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方才在众臣面前从容不迫地接下这烫手山芋的他此刻呼吸居然微微缠着。
打破二人之间静默的是禁军统领危雪在外面道:“陛下,留王殿下想见您一面。”
谢之容倏地起身,“臣出去。”
萧岭愕然地看他。
谢之容接触到萧岭的视线后才猛地反应过来萧岭没说见与不见。
“臣……”他张了张嘴,一时不查咬住了唇舌,疼得自己轻轻嘶了一声,“臣高兴过头了,请陛下降罪。”
萧岭望着他隐隐泛红的面颊,定定看了一息,而后别过头,轻咳一声,“不必,之容先,先出去吧,你若是嫌车里闷,一直在外面骑马也可。”
谢之容道:“是。”
也没说骑不骑马。
车驾停下。
谢之容先下来。
萧岫已经站在外面等着了,见到谢之容,眼中并无平时的厌烦,他现在顾不得看谢之容,他只想见萧岭,他觉得自己的兄长正在做一个凶险万分的决定。
并且,将要无可挽回。
以往步伐轻盈的少年人上车时因为太着急,身形不稳,差点直接摔到萧岭面前,被萧岭一把拦住的肩膀,扶住了。
比我想的沉点。
萧岭心说。
萧岫毕竟是个十五六的少年人了,身量看起来纤细,实则因为常年随武师学,内里也有极分明的肌肉线条。
因而并没有萧岭想象中那么轻。
事实上,皇室子弟,且作为武帝这个能御驾亲征的男人的儿子,萧岭这样羸弱得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实在少之又少。
萧岭这样羸弱,一是因为当年谢贵妃出事前,他也被人下毒,二则是他孜孜不倦地残害自己的身体,让本就不好的身体,更雪上加霜。
“阿岫,”萧岭笑道:“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