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之容下去之后,他无端地松了一口气。
在谢之容面前,他在清醒时很难全然放松,要注意自己的君王形象,还有点萧岭说不上的原因,或许是谢之容气势太强,令他不自觉地提高警惕吧。
萧岫听到兄长含着笑意的声音,原本呼之欲出的话却一瞬间什么都说不出了。
“陛下。”他没有挪开,而是任由着萧岭扶住了他的肩膀,他轻轻道,少年原本清亮的嗓子竟透出了几分嘶哑。
他垂下头,就在二人因这个姿势而出现的空当中。
萧岫在萧岭面前从来都是副没心没肺,高高兴兴的样子,萧岭何时见过他如此低落?萧岭没有弟妹,萧岫还是第一个以他弟弟身份自居的人,见到少年这般反常,难免有几分焦急,“怎么了?”
居然没叫哥,而是叫了陛下!
他这个弟弟不会还牵扯进季咏思的案子里去了吧!
不会,这个想法一出就被萧岭断然否决了,萧岫不缺钱,而是做事有分寸,别看他先前作天作地,但是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都在皇帝能够容忍的范围内。
长发垂了下来,随着马车的颠簸晃晃荡荡。
有几缕发丝垂在少年眼前。
萧岫哑声道:“若是臣弟说,请陛下收回成命,陛下一定会觉得臣弟是年幼无知,在胡言乱语,对吗?”
萧岭精神一震。
这还是自他穿书的几个月以来,萧岫第一次参与政事。
萧岭没有立刻回答。
少年肩膀轻轻颤着。
少年的身体开始抽条,清瘦,坚韧,他的轮廓会慢慢变得深刻,不像年少时那么精致。
但现在,他的确还是个孩子。
放在萧岭的时代,这小孩也就刚上高中,脑子里想的可能是今天晚课上什么,回家之后作业得做到几点。
然而到这时,萧岫要想的则是家国天下,帝王权柄,倘若将军权轻易递给臣下,会不会,引火烧身?
萧岭知道,萧岫的担忧。
蓦地叹了口气,松开了扶住萧岫的手。
萧岫颤着,将要起身,却被萧岭微微用力,顺势揽住了他的肩膀。
萧岭给了他一个拥抱。
如萧岭与萧岫这样的身份,纵然是兄弟二人,也很少会如此亲近。
萧岫身体一僵,而后骤地放松了。
或许是因为经常服药,萧岭身上有一种混合着浅淡药味的,有点苦涩的香气。
这个很短,很轻。
萧岭松开了他。
萧岫睁开眼,坐直了,垂着头小声说:“臣弟失仪了。”
方才太过着急,以至失态,萧岫方才涌上来的情绪缓缓降下,顿觉尴尬。
萧岭失笑。
他没有弟弟,但帮朋友养过两个月博美。
白得一团团,像棉花糖似的小狗,聪明,却不大乖,每次犯了错就把脑袋底下,拿两只毛茸茸的白爪子半挡住脸。
怎么看,怎么像现在萧岫。
“嗯,出去领罚吧。”萧岭道。
萧岫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突然抬头,“陛下,臣弟有话说。”
萧岭给他倒了杯茶,“讲。”
萧岫道:“臣弟以为谢之容野心勃勃狼子野心,被锢于后宫中尚安全,此人若为中州守将,恐怕会有负陛下信任,做出难以预想之事,请陛下明鉴。”
他直接说完了,说完之后拿起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茶杯被咔地一声放到桌案上。
萧岭不动声色,“没了?”
“且谢之容不是自愿入宫,臣弟难以相信他真对陛下忠心耿耿。”萧岫道。
萧岭挑眉,笑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自愿?”
“臣弟看得出来。”萧岫道。
他只是没心没肺他不是傻。
谢之容愿不愿意都不用看,哪个世家子愿意舍弃爵位入宫做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侍君?况且还是谢之容这等前途不可限量的天之骄子。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谢之容的目光开始落在他兄长身上了呢?
从漠不关心到意识地追逐着萧岭的身影。
萧岫当然知道,因为有几次,他与谢之容视线相撞。
萧岫等待着萧岭的回答。
哪怕他知道,萧岭做出的决定不会更改,但他还是忍不住,报有期望。
陛下,这不是情爱之事,若是谢之容得权,以此人之野心,您会如何?
过了很久,也可能只过了一小会,萧岭开口了。
他回答道:“阿岫,他是最好的。”
是能任中州守将的人,最好的。
只有任用谢之容,才能一扫中州军之积弊,才能整肃军容。
谢之容是最好的,是最合适的,他才是最不可替代的那个。
萧岭知道谢之容的能力,更不愿意这种能力被浪费在宫墙之中。
谢之容不是能豢养在深宫的玩物,不是皇帝珍藏的无数珍宝中的玉璧。
谢之容当自有广阔天地。
萧岫很久都没说话,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像饮酒那般喝尽了,而后对萧岭道:“臣弟明白了。”
既然萧岭相信谢之容,那么他无话可说。
他不会阻止自己的兄长,更无法阻止自己的兄长。
“但是,哥,”萧岫轻轻道:“请您对谢之容,有所提防。”
谢之容不会甘于久居人下的。
既然陛下要用,也要做好,当谢之容稍有野心显露时,即诛杀之的准备。
冷静下来后,他相信,以萧岭之智,不会令自己陷于为难之中。
萧岭又倒了杯茶,“朕有分寸。”
萧岫端过茶杯,将其中的茶水饮尽了。
接触到萧岭的眼神,萧岫顿住。
他突然发现,这杯茶不是倒给他的,摸了摸鼻子,理直气壮道:“兄长这的茶不大好喝,臣弟这是为您分忧。”
看他恢复正常,萧岭凭借着胳膊长腿长这一优势,按住萧岫的脑袋,用力揉了两下,而后松开手,毫不留情道:“快滚。”
萧岫哼了一声,在萧岭的手伸到他脑袋上之前躲到了门边,敲了敲车壁,“停下。”
车驾缓缓地停下了。
谢之容又上来。
萧岭以为,比起在车上闷着,谢之容更愿意骑马,看他上来颇为意外。
于是两人又对着沉默。
回宫之后,萧岭去御书房,谢之容同其往。
今日皇帝任命,明日便要上任,因而谢之容要做的准备很多。
萧岭为帝,比谢之容更为繁忙。
谢之容在内室看书,萧岭则在外面批复奏折,两人不在一处,不至于像方才那般沉默尴尬。
萧岭先写了调令,命人送往兵部。
叶秉和早在回京的路上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因而收到了谢之容的调令时并不意外,只是心中惊讶还没有彻底平复。
当时他刚听到谢之容将任中州守军的时候发现自己想错了,原来皇帝不是怕他徇私,而是让谢之容提前了解些中州军的情况。
收到文书,叶秉和恭恭敬敬地办了。
兵部郎中眉头紧锁,盯着叶秉和手中的那张调令不语,末了,长叹一声。
叶秉和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眯眯问道:“这是怎么了?青天白日叹什么气?”
或许是年长,叶秉和的脾气当真是六部尚书中最好的那个,为人和善,且不争强,让人根本想象不到他曾在军中。
兵部郎中快速看了眼窗外,即便知道不会有人监视,在说与皇帝有关的消息时,他还是慎之又慎,“属下只是觉得,觉得,”吞吞吐吐了半天,“陛下对谢公子……”调令已经签了,只差明发,“谢将军,当真是宠爱至极,一往情深。”
叶秉和面上的笑意略敛,道:“你竟只看到了帝王宠爱?”叶秉和听到这等论断,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陛下宠爱过那么多人,怎么独独违背了规矩成律令谢之容掌兵?敬砚啊敬砚,什么时候如市井闲汉一般,竟只看得到私情?”
许敬砚被叶秉和说的脸色通红,“属下请部堂大人赐教。”
叶秉和笑了一声,“你入仕几年了?”
“回部堂大人,”许敬砚虽然不知道叶秉和问话的用意,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已有三年整了。”
“三年整?”叶秉和笑眯眯地看了眼许敬砚,“那当年谢之容蒙先帝恩裳时,你还没考上进士呢。”
许敬砚脸涨得更红了。
“淮王家的世子,又是平南侯的外孙,家世清贵,”叶秉和道:“偏偏大多时候不在京中,师承张景芝,常年在玉鸣关,我记得,当年,羌部曾欲陈兵玉鸣,后又不得已退回,你知道为什么吗?”
许敬砚面色红得可以滴血了,“属下,属下……”
“因为当年张景芝麾下有甲士带一小队人马夜出玉鸣,烧了羌部的粮草,”叶秉和以一种非常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许敬砚,“那你知道,带兵出关的甲士是谁吗?”
当年的玉鸣和现在不同,现在羌部混战犹未止息,当年可是为了晋朝膏腴之地勉强一致对外了一回,玉鸣关外守卫森严,贸然出关,几乎九死无生。
偏偏有人去了,不仅带着手下人一道回来,还立下了赫赫战功,直接击溃了羌部大军的后勤保障,不得已之下,速攻不成,只能撤军。
比朝中当时预料的时间少了数月!
“是,”许敬砚愕然,失声道:“谢之容?”
他竟全然不知!
“六七年前的事情了,”许敬砚道,眼中似有笑意,后来玉鸣的情况没有先前那么严峻,承平数年,先前的战功战果,大多被人遗忘了,“这样的功勋,可惜谢之容并不是兵将,他只是张景芝的学生,却无法以军功擢升,叙功时,先帝召见,先帝甚喜谢之容才智,不过比起为将,先帝更属意谢之容拜相。”
“可谢之容只……”许敬砚顿了顿,突然意识到了先帝为何没有重用谢之容,若是先帝当年就给谢之容许以高官,那么之后,萧岭再怎么重用谢之容,知遇之恩的效果也不明显。
可若不重用,留给自己的儿子来用,那么则完全不同。
且当年谢之容年岁不大,武帝也想让谢之容再历练几年。
后期朝中政局实在混乱,心力憔悴又重病缠身的武帝在临终前大约也不记得这等事,便没有再提醒萧岭。
可没想到五年过去了,萧岭非但忘了先帝当年的嘱托,竟迫谢之容入宫!
萧岭的近臣都是皇帝一手提拔,对于谢之容知之甚少,而朝中老臣要么不会因为谢之容去得罪皇帝,要么,根本见不到一年上朝一次的萧岭。
许敬砚蓦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若以部堂所言,谢之容卓然,以此人之能原本可以战功,以吏治彪炳史册,可现在,”
叶秉和摇了摇头,许敬砚骤然噤声。
如果说当年武帝所作所为尚算合情,那么后来皇帝迫其入宫,便真的,折辱太过了。
他问的是,谢之容会不会有怨?
……
到了天黑,两人才用晚膳。
不在御书房,而在未央宫庭院内。
以三面屏风环桌案。
萧岭身上已披上了大氅,在衣着轻简的谢之容担忧的目光下使劲摇头。
谈心,必须要有月亮。
还得有——酒!
此刻,月亮升起,清辉满地,酒在手边。
萧岭朝谢之容举杯,“之容,请。”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写到我做大纲时一直想写的部分了。
第六十四章
想起上次萧岭喝醉的样子, 谢之容眸光微暗,正准备说点什么劝皇帝少喝,萧岭已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谢之容:“……”
萧岭又给自己斟了一盏。
以皇帝酒量之差, 萧岭也知道自己今日请谢之容喝酒未免显得自不量力。
但是!
但是萧岭偏要喝, 一是因为他有些话想对谢之容说, 而谢之容想来也有话想对他说, 清醒时相顾无言,那不妨喝醉了再说, 二是因为萧岭心情不错。
他想就是喝。
酒液入口绵柔醇香,回味清甜,略带一点点辣。
见萧岭将酒饮尽,谢之容陪饮。
谢之容不常喝酒, 在原书中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 萧岭与他朝夕相处四个月以来,只见过他在赵太后那喝过一次, 还是为了哄萧岭, 只抿了个边。
所以萧岭一直很好奇, 谢之容到底是能喝还是不能喝。
这次倒是痛痛快快地喝了一盏。
谢之容放下酒盏,神情平静得就如同喝了一杯茶似的,然而在萧岭目不转睛的注视下, 他发现这盏酒谢之容刚咽下去不久,耳垂就迅速地爬上一片艳色。
白玉染纁。
被萧岭不加掩饰地注视, 谢之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如平常那般与萧岭目光相接, 反而刻意避开了。
于是萧岭得出了一个结论:谢之容的酒量也不如何。
喝酒上脸。
一杯酒喝尽, 方觉面颊微微发烫。
萧岭也没有光喝酒, 又夹了菜放入口中, 慢慢咀嚼。
上次是喝了两杯,这次只有一杯。
应该,也不成问题。
萧岭想。
至少他脑子还是清醒的,至少他现在脑子还是清醒的。
况且谢之容这个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喝上几次酒的人酒量说不定比他还差。
就在萧岭慢吞吞地咬着一条笋丝的时候,谢之容放下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