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问其罪名,而是一句你令朕失望。
这句话让正厅中的官员和宗亲敏锐地意识到了陛下的动摇与纠结。
沈九皋微微皱眉。
以皇帝先前对季咏思的恩宠,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然而,当真发生的时候,作为臣子的他们,面对君主偏袒有大罪之人,难免会有些失望。
季咏思也意识到了萧岭话中的回护之意,顿时泪如雨下,涕泣道:“当年陛下因臣受伤,而将臣调回京城,陛下浩荡皇恩,臣一直感念在心,九死难以报。”
刚才那点因为自己试探皇帝,被打了脸的不满,一瞬间丁点都不剩。
皇帝这是想敲打他。
他瞬间明白了萧岭的用意。
萧岫在后面克制着自己啐一口的欲望。
呸,什么东西,说九死难报,不还以没有亲自出来迎接,却以拒马相拦试探,也别九死了,死一次便罢!
萧岭唇角浮现出一抹冷笑,他对着重重磕头的季咏思道:“快扶季卿起来。”
已磕得额角裂开,鲜血自面颊流淌而下。
季咏思咽声道:“臣辜负陛下信任,臣不堪为人。”
一宗亲见萧岭面露不忍之色,道:“陛下,此时正是用人之际,若杀季将军,可胜任守将者恐怕一时难以找到。”
能胜任守将者,的确难找。
萧岭颇为赞同地点头。
对方以为皇帝这是赞同自己的话,便继续说下去,试探着提议道:“不若,先让季将军留任而停俸,暂时继续处理中州军一应事务,找到合适人选再换岂不是更好。”
留任停俸?
厅中有几人脸色都不好看。
季咏思又不靠俸禄过活,停俸与他而言不痛不痒。
刑部尚书魏嗣沉默了一下,开口道:“陛下,臣曾闻:人主者,守法责成以立功者也。”这话令厅中众人精神不由得一震,有人震惊地看向魏嗣,心道魏尚书平日里看起来斯斯文文,却还真敢说,季咏思听得眼睛都红了,恨不得命人教魏嗣拖下去处死。
方才说话那宗亲不善道:“魏尚书何意?莫非是再说,陛下不堪为人主?”
“今有大罪因陛下之故免之,于国法乃是大害,”魏嗣理都不理,以往萧岭连朝都不上,所以魏嗣对萧岭没什么守法圣君的指望,但萧岭做出的改变令他欣喜,他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仿佛豁然顿悟了君主再像从前那般行事却不发一言,他难以听之任之,“陛下,倘开先例,日后人人效仿,恐生大患。”
萧岭看向他。
尚书神情平静,仿佛并不畏惧接下来的帝王之怒。
季咏思大骂魏嗣,咬了咬牙,泪珠簌簌落下,“陛下,臣犯了此等大罪,早该拔剑自刎,然而,臣之所以苟活于世,是因为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臣……臣还想为陛下效力,待陛下寻到替换之人,臣即刻赴死。”
季咏思哭得伤心,然而明里暗里都是在告诉萧岭,朝廷无人可用。
他不可替代,所以,有恃无恐。
魏嗣跪的腰背笔挺,瞥了眼伏在地上哭得瘫软的季咏思,心中厌恶,只觉得他不配着这身皇帝亲赐的甲胄。
“陛下,人非圣贤,”又有人道:“季将军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小心谨慎,中州稳固,无有大功,然而小功不断,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
季咏思道:“不敢……不敢居功。”
他哭得都要说不出话了。
萧岭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
季咏思为人,能力平庸,自作聪明,傲慢狂妄,然而正是因为这些缺点,暴君可以放心地启用他,因为他蠢、所以他没有能力控制中州军,即便有野心,也不会造成威胁,因为他狂傲,所以他无法与同僚相处,无法结党,只能牢牢依附于皇帝。
所以,为了这点益处,任由季咏思视朝朝廷所拨银钱如私库。
除却辎重粮草,朝中所发军饷,到了最下的兵丁手中,十不足一。
萧岭实在喜欢聪明人。
很可惜。季咏思不是。
萧岭许久都没说话,众臣以为皇帝此刻正在天人交战,季咏思更以为皇帝心软,小心翼翼地抬头,眼含希冀地看着皇帝。
就在这时,一片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众人看去,只见一修长人影。
谢之容。
谢之容道:“陛下。”
季咏思死死掐着手指。
谢之容此刻出现,是为什么?
那些废物连半个时辰都敷衍不过去吗?
萧岭点头,“之容来此作甚?”
“臣与叶尚书看了不过数册,便见到了不少可疑之处,方才随同臣等一同去的将官不知或许是自知罪孽深重,震恐不已,说了关于季将军的事情,臣等觉得兹事体大,便先与陛下说明。”谢之容道。
季咏思面色更白,“陛……”
沈九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谢之容道:“除却倒没军中粮草辎重外,臣等还发现,册中记载中州军是三万人,年年也是按三万人的军饷支取,实则核对只有一万两千人,”他扫了一眼面无人色,脸上伤痕累累的季咏思,“其中一万八千人,皆是冒领空饷。”
季咏思慌忙起身,“陛下,臣……”
萧岭抬手,“继续说。”
沈九皋轻声道:“陛下,若是季将军不够安静,臣可以令将军安静下来。”
季咏思听见了沈九皋的威胁,求救般地看向萧岭。
萧岭却根本没看他。
自从谢之容进来后,他的目光就一直都在谢之容身上。
萧岭声音也轻,“等再出声时,再由沈卿出手。”
沈九皋颔首。
皇帝话音的森冷让他悬着的心下落了大半。
“还有一样,便是臣等以为务必先汇报给陛下之事,”谢之容面无表情,只是语气中的冷意任谁都听得出,“一年前,季咏思奉命剿灭桓县山匪,杀三千人,斩获匪首,”听到这句,原本还在磕头的季咏思猛地僵住了,“据那将官所言,有两千多人都是桓县普通百姓,以季咏思为首众将,杀良冒功。”
这四个字,足以令尘埃落定。
萧岭这一刻,彻底起了杀心。
季咏思僵立须臾,忽然重重磕下。
泪水与血珠混合,一同飞溅。
“陛下,臣也是被小人蒙蔽啊陛下,臣先前根本不知道他们杀的大多是百姓!”季咏思声音嘶哑,“况且,况且那些人也算不得百姓,他们大多与土匪勾结,是刁民啊!陛下,请陛下明鉴!”他霍地抬头,血覆盖了小半张脸,早看不出先前清秀的模样,只让人觉得有如恶鬼,“陛下,臣掌管中州军多年,事多繁杂,求陛下看在……”
到了这种时候,他竟还没忘记向皇帝提起自己的独一无二。
不对,越是到了这种时候越要提起,因为,这是季咏思现在能抓住的,他自以为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萧岭半阖了下眼,而后问跪在他面前,始终神色不变的魏嗣,“魏尚书,以季咏思之欺君罔上草菅人命,该以何罪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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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魏嗣眼中似有光华涌动, 静默一息,扬声答道:“回陛下,晋律明言:倒卖军资若在平时, 不超一万两白银, 则革去官职, 家产充公, 家中年十岁以上者同犯人一道流放三千里,若超一万两, 则犯人处斩,三族成年男子处斩,女子及年十以下者充为官奴。虚报甲士人数,冒领军饷, 以先帝时旧例, 凡超一千人,则抄没家产, 犯人处斩, 三族流放, ”越说语气越冷,“杀良冒功,当处以极刑, 诛三族以谢天下!”
血在地上聚集成了一滩。
伴随着魏嗣愈发森冷的语调,磕头声越来越重。
魏嗣深深叩首, “律法成例臣皆已言明,请陛下决断。”清亮的声音与磕头震地的响声交叠着。
季咏思声音颤得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陛下……”
正厅内的大臣与宗室俱面色沉重冷凝, 目光皆落到了萧岭身上。
在等待着, 皇帝做出最终的决断。
但比起季咏思的下场, 他们中大部分关心的是,若季咏思死,中州守将谁可为之?
萧岭开口了,他道:“季咏思,”听到皇帝的声音,季咏思猛地抬头,额头上无一处好肉,衣襟被血浸透了,一行混杂着血的红泪淌下,他眼中有恐惧,更有希冀,“有负皇恩,滥杀无辜,有负于朕,更愧对天下万民,便按魏尚书所说,明刑正法吧。”
尘埃落定。
“陛下!陛……”被堵住了嘴的季咏思眼睛圆睁,睚眦欲列。
早就侯在边上的照夜府卫得正使示意,立刻缚其双臂,将人拖拽下去。
萧岭对魏嗣道:“其余参与人等,皆依律法成例办,若所为之事律法成律中不曾说明当如何,魏卿可与诸掌管律学士共同探讨,务必,不可放过其中一人。”
魏嗣额头用力贴着地面。
不远处,季咏思身上流淌下来的血的腥气不时向他这边飘散。
“是,”魏嗣觉得自己应该是冷静的,然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臣定然秉公办理,不辜负陛下信赖!”
这时候才有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陛下把刑部尚书带来干嘛了,这不就是个活着的大晋律法吗?以季咏思罪名之繁杂,罪责之重,绝无回旋之处,现在唯一的可以讨论的问题便是他会连累多少家人。
眼见着季咏思被拖下去,正厅中众人皆垂首默然不敢言。
萧岭放下已经没了热气的茶杯,“诸卿可有异议?”
魏嗣把夷三族都搬出来了,谁敢有异议?
看皇帝下令时毫无动容犹豫,便知对于季咏思的处置他一早就决定好了,明明已经决定要杀季咏思,偏偏刚才皇帝还摆出了一张痛心疾首踌躇动摇的脸!
一须发皆白,颤颤巍巍的宗室皇亲离开人群,道:“陛下,中州军事务繁杂,一日离不得守将,况且季咏思在军中为非作歹数年,军中要整治之处必然不少,恐怕得需一熟知军中事务,能力品性过人者暂接管事务。”
这人应该和皇帝的爷爷一个辈分,已是古稀之年,年纪高,辈分又尊崇,此言一出,立刻有大臣出来迎合,“陛下中州军之事不可拖延,拖之,恐生大患。”
一时之间,众人又开始忧国忧民了起来。
此时,诸人脑中闪过了无数人名,张景芝无疑是众人心中最为合适的人选,可惜远在玉鸣关,不可能弃玉鸣关不顾,顾廷和能力不在张景芝之下,可惜心思难明,他倒没镇守要地,但要是把中州军给他,那皇帝大约是终于活腻歪了,上赶着找死。
如赵誉,当年在武帝带过兵,颇有建树,又是皇帝亲舅舅,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可胜任。
不过眼下皇帝不如以往那般信任赵誉,能否将军权交给赵誉,还不好说。
世家子中有几个青年才俊似乎也可以一试,虽没带过兵,但父祖中名将辈出,又非在战时,只管中州军内部事务,也不是不可。
然而这些人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便是非皇帝亲信近臣。
众臣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皇帝用季咏思是因为季咏思乃他亲手提拔,知根知底,只能依附于皇帝。
所以他们竟真的想不出皇帝会要谁做守将。
闻言,萧岭点头,“以朕看,中州军若再不整治,便要无可救药了。”
皇帝能说自己的亲军无可救药,旁人绝对不可附和,那年迈宗亲只道:“只是不知,陛下心中可有属意人选?”
这事很急,半点也拖不得。
最好季咏思这边刚被拽出去,这边皇帝就把人选定了下来。
谢之容若有所思。
依他看来,在寻不到最合适人选的时候,不设守将,萧岭自己管中州军是最好的选择。
先找出中州军的问题积弊,虽然现在谢之容觉得最大的积弊就是中州军本身,制定改革计划,交给皇帝审阅批复,再由皇帝下令,让干吏去执行。
然而这只能说是眼前困局的最好选项,原因有三,第一,皇帝事务繁忙,眼下朝中又是多事之姬,再揽中州事,恐怕真正做到宵衣旰食都难以将全部事务处理得当,第二,政令下达和变革速度将比设置守将慢上许多,解决中州军的积弊时间要延长,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皇帝或许不懂军事。
文治武帝或许不及前人,然而在武功方面,的确可谓雄主明君。
可惜的是,作为他长子,也是最为宠爱的儿子的皇帝,于军事上很大可能一窍不通。
别说暴君不懂,萧岭也不懂。
若是后勤和日常运作,萧岭没有问题,无非是工作量增加了,但除却维持军中运作之外,最重要的一点是,军中甲士是要训练的。
练兵,别说萧岭没时间,就算有,他也承认,他不懂。
众臣眼巴巴地等着萧岭说出一个答案,或者,在明日大朝会时询问众臣意见,毕竟,兹事体大,一息之间难以决定也正常。
有宗亲不停地给站在萧岭身后的留王萧岫使眼色,示意他说两句话。
陛下对自己这个亲弟弟一向宠爱之至,若在一时找不到人的情况下令萧岫掌兵也不是不可能。
萧岫目不转睛地盯着萧岭的发冠看,脑子里想的是上次去宝月楼见到一玉簪用料甚温润,萧岫嫌弃太素太静,几乎到了冷然的地步,故没有买下,然而今日见萧岭玉冠,忽觉那根玉簪很配兄长今日所戴的发冠,祥玺阁的冠亦有可取之处,不过玉料没有宝月楼那么讲究……他正在脑子里回忆着发冠的样式,忽见不远处一叔辈的宗亲正朝这个方向挤眉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