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现在还活着的朝臣,没有哪个在身份上能高过萧岫,毕竟他好歹是个亲王。
身份这般尊崇,面对身份同样不低的王室宗亲阻力就会小上很多。
况且萧岫更不用事必躬亲,而是大多数时候在审计司当个震场面的吉祥物就行。
“兄长现在很缺干吏?”他怎么看都和精干这两字不沾边吧!
萧岫以朱笔在奏折上批复数十言,回答:“缺。”
萧岫期期艾艾地说:“臣弟,臣弟爱莫能助。”
宗室中的人看萧岫顺眼的不多,被萧岫看在眼里的,除了皇帝与几位近亲长辈亦几乎没有,萧岫倒没有拉不下脸的顾虑。
只是,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等待着他哥好好挽留他一下。
萧岭点点头,明白萧岫的顾虑,没有强人所难,只道:“无妨。”
萧岫眼睛发亮地盯着萧岭看,期待着萧岭的但是。
然后,萧岭就继续地头看折子了,还语气悠闲,仿佛刚才根本没问过一样地转移话题,“你方才说七巧坊换白案师傅了,味道与先前差别很大吗?”
“臣弟没说。”萧岫深吸了一口气,回答。
没了?就没了?
您不应该对臣弟说现下国事艰难需要臣弟这样的人才辅佐您成就大业,然后你我君臣执手相看泪眼吗?!
您哪怕再说一句臣弟都答应了!
“没换吗?”萧岭喃喃,“那是原料换了?”
感谢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对臣的敷衍。
萧岫用力咬碎了一块糕点,眼神幽怨地看着萧岭。
“皇兄。”
最开始是停止一切园林的修建,派稳妥精干官员赈灾,总揽大权,将下放给奉诏殿与丞相的权力收回,开工科,用应防心等人兴修水利,任用谢之容为中州守将,现在,又要追讨陈欠。
萧岫垂眼。
桩桩件件罗列起来,便是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皇帝有使朝野万象一心之意,然后呢,然后要做什么?
自然是要变革。
首当其冲的便是盘根错节,人情复杂的官场!
除此之外,萧岫惊觉,萧岭的志向不止于此。
寒表妹在郡主府中养病不出,哪怕是萧岫求见,都被以郡主身体虚弱,不宜见人挡了回去。
萧岫见到男装的崔寒还在朝为官时震惊至极,好在多年的习惯令他瞬间就稳住了表情,又恢复成了以往漫不经心懒散怠慢的模样。
崔平之不得皇帝信任,然而,皇帝却愿意用崔寒为官,其中,萧岭与崔寒必私下有过深谈,其内容,萧岫可以猜测,定是受恩王不臣的证据。
受恩王一系,或许就在今朝绝矣。
萧岫心绪一时难以言喻。
萧岭嗯了一声,权作回应。
下一刻,少年眼中的复杂与纠结消失得无影无踪,羞赧扭捏地说:“您再问一次?”
“七巧坊换师傅了吗?”萧岭问。
萧岫:“……”
被惯得无法无天的娇纵脾气在蠢蠢欲动。
幸好理智还在,阻挡了他畅所欲言的欲望。
或许是萧岫的目光太哀怨了,以至于萧岭终于反应过来,放下奏折,看向萧岫。
萧岫委屈地回望。
一抹笑意爬上唇角,萧岭清了清嗓子,正色问道:“朕方才问,阿岫可愿意在朝为官?”
萧岫立刻道:“臣弟是愿意的!”
方才讨价还价的心思歇了个七七八八。
萧岭愣了下,旋即笑道:“那就要多劳动朕的王弟了。”
萧岫看见萧岭笑,亦随着笑了起来,一面又不老实地去摸案上的茶点,一面道:“兄长此举,或不轻易。”
萧岫说的太委婉,岂止是不轻易,侵吞国帑时各官员宗亲恐落人后,让他们再吐出来,无异于拿钝刀割肉。
任谁都不肯。
萧岭只弯眼一笑。
“其中牵涉之广,陛下比臣弟更为清楚,”萧岫以肘抵在膝上,掌心撑着小半张脸,然而与他散漫态度截然相反的是他说出的话,“无论是谁,都不会善罢甘休,陛下用心至坚,臣弟可以想见变法之一往无前。”
少年眨了眨眼睛,然后说出了句可算粗鄙的话,“狗急跳墙,臣弟万请陛下小心。”
萧岭笑容殊无变化,道:“朕明白。”
“有些人自作聪明,权欲熏心,”萧岫的语气似有波动,“然而,其绝不可能是主谋,虽最为显眼,然定是被他人所利用。”
萧岫说的是谁,萧岭很清楚。
帝王望着少年人明丽的面孔,点点头,“好。”
于是尘埃落定。
尖齿咬下了栗子酥,萧岫眼睛又眯起,“还是皇兄这的茶点好吃。”
……
五日后,两份核对完毕的账册同时送到了萧岭案上。
一份出自审计司,一份出自户部。
两份账册查了相同的事情。
区别只在于,户部核对国库被挪用的银两,比审计司少了千万之巨。
萧岭看过后面色淡淡,只是在书房中的几人,任谁都能看出萧岭眼中的寒意。
片刻后,萧岭放下户部核对好的那份,叹笑道:“耿尚书,的确年迈了昏聩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二章
事实上, 耿怀安并不老,不惑之年,正是仕途更进一步的好时候。
副本各抄录了一份送到御书房审计司众人手中, 陈爻才看了几行, 便感叹道:“耿尚书对陛下交代之事不可谓不用心。”
这话是事实, 更是阴阳怪气。
耿怀安能率领户部众人五天之内将账目做的如此详尽完备并不艰难, 更难的是,账册中陈欠最多的部门皆并不大权在握, 陈欠最多的官员大多于世族无关,和宗室更半点牵连也无。
既好好地完成了皇帝交代的事务,又没有得罪势大位尊者。
短短五日能有这般成绩,的确下了一番苦心。
坐在萧岭身旁的萧岫闻言挑眉, 少年人拿那双再张扬睥睨不过的眼睛往陈爻身上扫, “以陈郎君所言,谁对兄长交代的事情不用心?”
以萧岫半个吉祥物的身份照例来说来不来都无所谓, 然而萧岫活了近十六年, 第一次有个差事, 还是个被自家兄长亲自指派的重要差事,他竟连上朝都不告假了,每日风雨无阻, 大小朝会次次都到,像皇帝在御书房中与新科进士们谈追讨陈欠一事, 萧岫总要在场。
陈爻被淮王噎了不是一次两次,奈何淮王位高受宠, 陈爻又不能同淮王动手, 他当真是不明白, 书房里五六个人, 怎么淮王数日以来就看他这样不顺眼!
他当然不能顶撞回去,哽了哽,朝萧岫微笑道:“王爷教训的是。”
他们陛下哪里都好,可惜有这么个蛮不讲理莫名其妙的弟弟!简直有辱陛下清名。
萧岭无奈道:“阿岫。”
第一次众人见面时都好好的,但第二天,不知道怎么的萧岫就开始看陈爻不顺眼。
萧岫岂止是看陈爻不顺眼,以他的眼光来说,他看这些芝兰玉树风度翩翩的新科进士们都不大顺眼——生怕再选出来个谢之容。
萧岫手指立刻压在唇上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萧琨玉抬眼,目光若有所思地在萧岫与萧岭身上打量,与萧岫目光相撞,他略一颔首,毫不尴尬,仿佛才认识萧岫数日。
“既然耿尚书年老,朕恩准他休息养神,”萧岭略一思索,“半年。户部各项事由决断,令户部侍郎暂理。”
这时候要保持体面最好的法子就是上书称病乞骸骨,君臣相安。
但若是耿怀安不愿意要这份体面,那么对他的安顿方式,则另当别论。
却将,户部尚书的位置空了出来。
仿佛是因为眼下,并无人能够胜任。
书房中众人心思各异,目标却只有一个——辅助眼前的帝王。
明日,账目将明发朝中各部、官员、宗亲。
这就意味着,他们要做的才刚刚开始。
前路尚不明。
必要事务讨论结束后,众人告退。
然而即便不明,却仍甘之如饴。
不可转也。
因为这位帝王此刻的种种构想若能成为现实,当使晋朝上下焕然一新,再乐观一些,扫除晋朝几十年来的积弊,或可出现中兴之治。
倘有二三才智,又得以入仕,谁不愿成就一番事业,无论是为了造福天下百姓,亦或者为名篆丹青,殊途同归。
但怀志向,谁能拒绝?
出来时,正是上午。
天光正明。
诸审计司官员三三两两向外走。
不同于其他人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压力,陈爻姿态非常悠闲散漫,若非是在皇宫内,他恐怕已经一面走路一面哼小曲了。
不过萧岫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还是令陈爻心怀芥蒂,悄声问陆峤,“陆兄,你说那小王爷到底看我哪里不满意?总不能是他妒忌我长得比他……”本来想说长得比他好,但小王爷的长相可谓灼灼,才十几岁,已是明丽至极,这话再怎么认为自己生得举世无双说出来亦觉亏心,“高吧?”
陆峤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开。
陈爻纳闷,“陆兄?”
陆峤偏身,轻笑道:“可悦兄,你我并没有约定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所以找死别拉上他!
陈爻加快了步伐,死皮赖脸,笑道:“陆兄,朝中谁人不知你我是同乡旧友,况且还是一个府衙的同僚,你现在撇清关系,为时晚矣。”
陆峤亦笑,低语:“可悦兄,你说我将你方才说的话告诉了留王,留王殿下问罪起来,陛下是向着可悦兄,还是小留王?”
陈爻:“……”
决定离这厮远些。
旁人要怎么害人,定然是要憋在心里的,陆峤不同,陆峤要怎么对谁,会同那人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端的是个正大光明。
陈爻脚步顿了顿,转而去找萧琨玉,“萧司长。”
萧琨玉抬眼,面若冰霜,眸如寒刃。
陈爻哽了下,艰难地把想说的话咽下去。
他觉得姓萧的都不正常,陛下除外。
在萧琨玉那碰了个冰钉子,陈爻只能快步跟上陆峤,“陆兄,我只最后问一次,小王爷地位尊崇,深得陛下宠爱,他要是针对我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郎君来说太轻易,若有下次,我当如何?”
陆峤道:“准备把匕首。”
陈爻大惊,“刺他?”
“自杀。”
陈爻无言片刻,“我说真的。”
陆峤微笑,“我也说真的。”
陆峤虽然面上保持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但陈爻觉得阴阴测测。
陈爻叹了口气,“陆兄,元祈兄,看在咱们两家世代为邻的份上,教我个法子。”
出去还有一段路,这一道,他若是不说话,陈爻恐怕一直都不会消停。
陆峤心念一转,为了安静,遂毫不犹豫地和陈爻道:“下次小王爷再出言针对,不必回应,只垂首无言便可。”
陆峤与皇帝见面次数不多,但不知为何,他隐隐能猜到,萧岭更喜欢什么样的人。
譬如谢之容。
初见时温文尔雅,体恤懂事,懂事到了,甚至委曲求全的地步。
谢之容可能实际上与这些描述毫不相关,可他在萧岭面前的表现,处处都流露出了这些特质。
“就这样?”
陆峤点头,“就这样。”看着满脸不信的陈爻,他问:“你究竟怎么得罪留王了?”
以小王爷的性格,若陈爻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得罪他狠了,小王爷可不会只在嘴上说两句。
同时,御书房内。
萧岭一面看着谢之容送来的书信,一面问道:“陈可悦怎么得罪你了?”
萧岫扯唇,下意识要露出个冷笑,然后猛地想到这是他皇兄面前,遂收住,转而露出个再甜软不过的笑来,“臣弟与陈郎君素昧平生,身份有别,”这四个字都要被萧岫咬碎了,“陈郎君怎么会得罪臣?”
萧岭看着信,慢慢点头。
谢之容做事,历来是雷厉风行与沉稳谨慎并存,手段雷霆,准备稳妥,萧岭没有半点不放心。
在宗室世族通过数日去一次军营的大夫那得知自家子嗣还活着的消息,就消停了不少,至少表面上看消停了不少,他们很清楚,以谢之容的行事狠厉与陛下对他的恩宠,无论谁来求情,都不会改变局面毫分。
况且,比起和昭大长公主家那重伤不治的四公子,自家孩子不过受了皮外伤,将养数月便罢了,年富力强的青年人,恢复得亦更快些。
据说听到消息的和昭大长公主当时就昏了过去,这下是真的卧床不起了。
和靖侯是亲自去认的尸,见到儿子尸首老泪纵横,怒极欲找谢之容搏命,连面都没见到就被扭送出去,此后亦告病在家,数日不去上朝。
徐衡当年纵马踏死了人,依律,当街纵马且伤人性命,早该被判斩刑的,若非他有个好家世,岂能活到今日,还进了中州军中做官。
可话虽如此,世族豪强不免为谢之容的狠绝手段齿冷。
谢之容,若是士人寒门便罢,他岂不是世家出身?偏偏对既是宗室子弟,又出身豪族的徐衡毫不手软。
世族与宗室对他的不满可想而知。
“他没得罪你?”萧岭看完几行,放下书信。
萧岫断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