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没得罪你,近来你举动反常便是无端之举,”萧岭扬眉,“过错在王弟。”
萧岫顿觉嘴里的糕点不香不甜了,用力嚼了两三口愤愤咽下,听到萧岭说他有错,颇有几分委屈,道:“陈爻为人轻浮,口出狂言!”
“他说什么了?”
萧岫道:“说王兄长得好看。”
萧岭:“……”
萧岭看了看萧岫,若非此刻手边没有镜子,他大约也会照照镜子,“此言很,违心吗?”
这张脸,也不难看,吧?
不对,根本就不难看啊!
萧岫还是第一次在长相上被人质疑,非常新鲜。
萧岫点头,然后又猛地摇头,“不违心不违心,”语气充斥着对陈爻的不满,“可皇兄你听听这话是谁说的,是陈爻,他为臣下,竟敢肆意品评帝王样貌,实在放肆。臣弟是看在他有用的份上,未尝计较。”这四个字叫他说的森冷。
想来,若不是皇帝看重,一官员敢说皇帝样貌如何还被萧岫听到,那么下场,不会很好看。
萧岭失笑,“他想说就让他说去吧,外面说朕的话多着呢。”
以暴君的名声,是不怕别人议论的。
况且在这次追讨陈欠,整治贪官污吏过后,萧岭的名声在仕林中会更难听。
萧岫闻言,目光中有阴寒一闪而逝,但面对萧岭时,则是一派乖巧,嘟囔道:“已是官身,行事轻佻无比,有失官体。”
如果只夸萧岭长得好,萧岫不仅不会生气,还会非常赞赏陈爻的眼光。
可惜了,陈爻太不知死活,他提起皇帝时语气的亲近,已经远超君臣。
这样的事情,萧岭不知道,萧岫更不会说给萧岭听。
军中已多了个谢之容,萧岫不希望,前朝也多一个。
萧岫撑着下颌,询问萧岭,“兄长选官,只看才学吗?”
“还有人品心智行事。”萧岭道:“若是四者皆佳,可谓完人,朕求之不得。”
萧岫语气幽幽,“臣弟怎么觉得,还有几分看颜色?”
萧岭无言以对,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这些臣子的确都是上上样貌。
不怪当时有人说,他开恩科,不是为遴选人才,而是为了充实后宫。
萧岭又拿起谢之容的书信,决定终止这个没有意义的对谈,他抬眼,看了眼正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看的萧岫,蓦地笑了,点头道:“然也,不若朕为何要给王弟授官?”
少年蹭地从脖子红到了脸,方才想继续说的立刻就都咽了下去。
他别过头,不愿意让萧岭看到自己的反应。
用手指悄悄一贴脸颊,烫得他想缩手。
然而当萧岫小心地去观察萧岭,怕他发现自己的异常时,却看到萧岭已经在专心看奏折了。
萧岫扁扁嘴,“兄长在看哪位大人的奏折?”
萧岭分心回答,“谢之容。”
萧岫顿时无话可说。
他是真不喜欢听到这个名字。
在信中,谢之容也提到了萧岭将会面对的问题。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将吞进肚子里的肉吐出来,便是皇帝也不行。
这些世家见惯了王朝更迭,不与帝国共存,而欲以天地齐寿,树大根深,不可小觑。
他们不会乖乖束手就擒。
萧岭则答:危雪近来或会身体不适。
禁军统领身体不适,将会在宫中留出一个多大的空缺。
朱笔落下。
萧岭十分期待,有心人会利用这个空缺做些,图谋不轨之事。
……
翌日。
朝中有一大一小两件事。
小事是户部尚书耿怀安称病,请往京畿山清水秀远离人烟处养病,但绝口不提乞骸骨之事。
识时务了,但只识了一小半。
萧岭要的不仅仅户部尚书的官员短暂地空出来,而是永不任用耿怀安。
但耿怀安可能没有理解皇帝的意思,只觉得山雨欲来,欲先出京避祸,待尘埃落定,再做决断,也可能他理解了,可他不甘心归乡。
吏部尚书乃六部长官之一,掌中央财政,地位重要,这样突然的变动在以往一定会在朝中引起震动,但是今日,却没有许多人关心。
因为与皇帝接下来的诏令想必,耿怀安出京养病,的确只能算是一件小事。
从武帝驾崩的前两年,至皇帝登基的三年以来,国库亏空,各部各官员宗室王亲以各种名目挪用、名为借出实为直取的款项陈欠,合计银两千三百六十九万两。
这还,只是中央,单算挪用国库,而没有算贪污受贿。
听得在场官员倒吸一口冷气,挪得多了的差点没昏过去。
旁的也就算了,武帝驾崩两年前的为何还要追讨!
这已是新朝,而非旧朝啊。
这个时间,恰恰是武帝病重,政局混乱的时候。
那个曾经雄才大略的帝王在驾崩前两年一直缠绵于病榻,面对混乱的朝局,有心无力。
萧岭很难想象那个时候萧静勉在想什么。
萧静勉当年只用了加封贵妃这一个小小举动,就成功挑起了沈赵两氏的不和,连带着附庸两族门下的官员,也争锋相对,互不相让。
然后看着沈氏黯然退出朝堂,赵氏元气大伤。
萧岭面无表情地看着英元宫内纷乱。
攘攘如蝇争血。
而伴随着这项诏令之后,还有另一道诏令。
既然陈欠已要追讨,何不让贪污受贿的官员将赃款一并吐出,也免去朝廷再废功夫。
如果说先前追讨陈欠的旨意下来,英元宫内吵吵嚷嚷,那么第二道旨意一出,英元宫内瞬间寂静了。
挪用国库,返回即可。
可若是贪污受贿,那么不仅要丢官,以他们这位陛下的手段,恐怕,更要丢命!
而办这件事的,竟不止是刑部,还有新立的审计司与照夜府。
前者刚设立不到半月,暂且不提,后者,那是要见血的。
“诸卿,”帝王的声音在高处,“可有异议?”
众人只觉过了很久,但实际上,时间只有一瞬。
不知是从谁开始,他们已经跪在地上,叩拜上首的帝王,“陛下至圣至明,臣等,并无异议。”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今天还有二更。
第八十三章
这两道政令, 在朝中骤地掀起了轩然大波。
政令从某些角度讲,其实很贴心。
挪用的公款,可以分两年还清, 倘若两年内还清, 那么这笔钱, 只算做公务用, 没有任何追究。但若超过两年,则需按月向朝廷支付额外的挪用银。
就是利息。
不高, 岁万息二千。
但挪用得多的就不一样了,在审计司官员将政令详细讲明的时候,有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臣咣当就昏过去了。
要利息这件事提出时在审计司引起了不少的争议,还是在明知政令是萧岭提出的情况下引起了争议。
委婉大概就是, 虽然挪用国库款项的确是为官者的不对, 然而身为君主,讨回陈欠天经地义, 但是, 但是还收利息未免不大体面, 君子轻财重气,何况萧岭为君,乃是天下人的表率。
陈爻不以为然, 用陈可悦陈郎君的话来说就是,“挪用国库的钱只将银两还上即可已是天大优容, 挪用数年而无半点惩治未免太过便宜了,民间借贷息三分到五分不等, 而今只要息二分, 非为求财, 而为小施惩戒, 况且,两年之内还上,并无利息,还能刺激官员快点归还欠款,有何不可?”
这个争论在萧岭的一句,“朕以为陈郎官所言甚是。”为终结。
就当借低息贷款了。
在听到一日之间有数十官员昏过去的消息后,萧岭勾唇,道:“叫太医令安排一下,各官署都配一位太医,带上顺气的药。”真以为公款是那么好花的?非但要给朕还出来,还要连本带利地还,“都是国之栋梁,为着一点身外之物,伤到身子可不好。”
这话被去官署待命的太医们传了出去,引得要还钱的官员们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
身外之物?
说的这样随意,也没见陛下您不要这身外之物啊!
有太医在,官署里官员昏倒的频率直线降低,倒不是这些太医医术多么惊人,而是太医在,他们不能随随便便装昏告病了,被诊治出来算欺君。
政令才发出去一上午,审计司官署外车马盈门,自从审计司建立开始,还从未这样热闹过。
审计司官署和户部不远,但是独立出去的府衙,平日里加上全部官员和扫撒下人马夫等还不足百人,先前还冷落的庭院此刻挤满了官员,人声鼎沸。
赔笑的、送礼的、哭天抢地的、要寻死撞柱的,自然没有死成,毕竟审计司有数个太医候着。
审计司内的官员原本还在耐性地解释着政令,忽听一略有尖利的嗓音响起,“老子便是不还,你能拿老子怎么样?”
陈可悦没入仕之前在家是少爷,可谓众星捧月娇生惯养,入仕之后反而因为出身处处低别人一等,他何时受过这等气,早就不耐烦的情绪瞬间被点燃了,面上却扯开了一个再和善不过的微笑,“不还也好。”
不怕你不还,他还怕别人还早了!
“不还息钱是五分,”陈爻笑眯眯道:“不还没关系,大人不还,我等可自取。”
今日本就是为了将政令解读清楚,但比起解读政令,陈爻更想跳过这个扯皮的过程,直接到自取。
不还难道我等不能取?
真以为国库是你自家私库,任取不还?
天地下哪里有这样好的事!
“你算个什么东西,商贾家出来满身铜臭的小畜……”话还未说完,便听一声闷叫,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官员瞬间安静了下去,双手紧紧捂着嘴,血水从指缝里淌了出来,一双眼睛又怨毒又恐惧地看着前面。
人群无声。
一个漂亮的少年人站在前面,手中拿着把扇子。
就是这把扇子,在他狂言出口前一把砸在了他的鼻子和牙上。
合拢起来的扇子扇形修长漂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精铁所制。
这一下,打的不轻。
那漂亮少年身后还跟着数十名甲士,通体漆黑,人人佩剑,浑身上下被皮甲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双寒意四射的眼睛。
不知是谁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殿下。”
来人正是留王。
留王看了眼有点愣住的陈爻,手指一捻,摊开了扇子。
扇面上写了一个字:静。
笔势锋利,鸾翔凤翥。
这是,有人喃喃,“陛下的字。”
萧岫淡淡道:“陛下御笔,拿来打你也算你三生有幸。”萧岭不在,萧岫说话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你方才问,陈郎官是什么东西?他陛下钦点的进士,我晋朝的郎官,”少年睥着那面色已白的男人,“本王且问问你,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咆哮府衙,辱骂官员,谁给你的胆子这般目无法纪,胆大妄为!”
那半张脸都是血的官员早没了方才嚣张的样子,忍着疼,道:“王爷,是下官……”
萧岫一贯讨厌和官员打交道,言简意赅道:“滚。”
那官员忙不迭地滚了。
人群寂静。
有些宗室面色比纸还白,无他,因为他们觉得,留王萧岫也定然是个不安分的,仗着兄长宠爱不知挪用了国库多少,以他的身份和恩宠,谁敢查他?
既然查不动留王,又谈何查宗室?
没想到留王居然是来给审计司出头的。
留王扫了一眼院中熙熙攘攘的人群,由衷询问道:“诸位都很闲?”他也不需要任何人回答,“我皇兄进来欲裁撤冗员,诸位大人就算想为国减负,也不必这样着急。”
话一出口,人群本又要起喧嚣,然而对着那些甲士的刀,对着萧岫手中持着的那把精铁扇子又咽了咽口水,所有的不满都吞了下去。
人群顿时如鸟兽散。
那数十名甲士依照着领头者的吩咐,守卫官署门口。
萧岫道:“我皇兄安排的。”
其实萧岫不论是叫陛下,还是皇兄,别人都知道是谁。
偏偏萧岫提起萧岭,总喜欢在对萧岭的称呼前再加一个我字。
方才的场面陈爻可以应对,那位大人说不过他,若是先打人,正给了陈爻动手的借口,然而萧岫的出面将事情已另一种方法解决了。
陈爻也不矫情,“多谢王爷为臣下解围。”
萧岫毫不犹豫道:“没为你。”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陈爻习惯了小王爷的态度,道:“但您的确为臣下解围了,臣还是要感谢您的,您的恩情臣记在心中,无以为报……”故意恶心萧岫。
还没说完,就见萧岫眼中果然流露出了一丝烦躁,觉得此人之没脸没皮很有佞臣样子,奈何萧岭还要重用陈爻,萧岫性格再怎么娇纵,也不会打他皇帝兄长的脸,冷笑一声打断陈爻,抬腿往里走。
陈爻心情愉快不少。
萧琨玉正在里面看文书。
萧岫靠在屏风边上,“萧司长,好清闲。”
萧琨玉对着萧岫这个表弟神情软化了不少,“公务尚未开始着手办,的确清闲。”
方才萧琨玉这也堆满了人,萧琨玉刚拿起文书,萧岫就走了进来。
“外面的守卫又加了一倍,都是照夜府的精兵,你放心,无人再可擅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