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容与萧岭的关系,有些微妙。
能让萧岭如此纠结的,除却谢之容,再无他人。
萧岫虽觉得谢之容此人狼子野心,但谢之容此时不仅是内宫中人,更是一将帅,挑拨君主与将领不和的话萧岫不会说,况且,他就算说了,也清楚萧岭不会信。
站在金灿灿的桔子树旁边,少年人也叹了口气,对萧岭道:“陛下,您忧愁至此,臣弟却无法分忧,愧食君禄。”
萧岭更哭笑不得,“阿岫不必如此。”
萧岫又揪下来数个桔子。
看得萧岭忍无可忍,“阿岫。”
别薅秃了!不好看。
萧岫捧着一把金桔到萧岭面前,跪坐下,“先前陛下能与臣弟推心置腹,今日有何难言之隐,竟是不能说开的?”
萧岫这话已是明示。
萧岭顺手拈起个桔子。
是不能说开?
还是不想说开?
萧岫仰着脸,笑得有点不怀好意,“若是旁人臣弟不知怎么让他来,若是谢将军,臣弟倒知道。”
萧岭手边的事情已处理完了大半,也不在乎多听萧岫玩笑两句,“你讲。”
“陛下说要立后,”少年翘唇,笑得分外开怀,“谢将军定然毫不犹豫地回未央宫劝陛下三思。”
萧岭目光落在萧岫脸上。
少年人原本仰面笑着,被皇帝黝黑的眼眸定定看着,蓦地生出几分紧张来,方才戏谑的心思登时歇了,愣了愣,小声道:“陛下?”
遭皇帝目不转睛看着,雪白的耳垂慢慢染上了层红。
萧岫又叫了声:“皇兄?”
回答他的是萧岭伸出的手,用力在萧岫发顶揉了两下,“ 嗯,朕可以考虑。”
萧岫闻言大惊,不由得顺着皇帝问道:“那陛下欲立谁?”
“朕想立,”萧岭尾音上扬,面前的少年人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喉结动了下,“朕为何要告诉你?”
萧岫原本绷直的脊背骤然瘫了下去。
“行了,天色不早,朕不留你用饭了,”萧岭松开手,“走吧,明日再来。”
有些话,是一定要说开的。
萧岫哽了下。
他意识到萧岭要干什么,幽幽道:“兄长此举,未免过河拆桥。”
萧岭怀中抱着暖暖的锡奴,颔首道:“朕不送你。”
萧岫恼得深吸一口气,上上下下地将萧岭打量一番,最终目光落在萧岭怀中的锡奴上,少年身手敏捷,趁着萧岭不备,将锡奴捞到了自己怀中。
“阿……”
怀抱锡奴,萧岫笑着向皇帝见了个礼,“臣弟告退了。”
“你,”
少年人快步跑走,像是怕萧岭追上。
萧岭只好命人再取来一个。
萧岫身上衣料颜色多浅淡,月白天青雪青常有,却也极少出现这样艳丽的颜色,他一路出去,怀中抱着的东西格外显眼。
目光落到不远处一人身上,萧岫脚步顿住,等了几息,听到那人道;“王爷。”
萧岫怀抱锡奴,难得规矩回了个礼,“谢将军。”
他站定,似乎就是为了给谢之容看那刺目的石榴红。
外面尚有细雪,谢之容是打着伞的,握着伞的手指净白,几无血色。
萧岫装模作样地关切,“将军不冷?”
萧岫素日是不用锡奴的,况且这叫人过目不忘的颜色任谁都知道是谁给萧岫的锡奴,淡淡应付一句,“多谢王爷关怀。”
二人错身而过。
萧岭正在捧杯喝茶,想着是命人将谢之容叫回来,还是自己去见,听到脚步声以为是萧岫又回来了,头儿不抬地道;“阿岫落下什么东西了?”
“……是臣。”
萧岭惊讶地抬首,“之容。”
谢之容脱下大氅,因身上还沾着寒气,并没有立刻就到萧岭面前。
两人距离不远不近。
“臣亦有话想同陛下说。”
萧岭心中猛地生出了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
小指擦磨了一下膝上锡奴精致的锦缎套,“你说。”
“臣在半年前,夜中常常不得安枕。”
萧岭眼眸霍地睁大了。
那种预感,已经呼之欲出。
“那你,是睡不着吗?”
谢之容语气轻缓,慢悠悠的,摇头否认,“臣睡得很沉,只是做梦,梦境奇异,每一次的梦,与上一次都可恰到好处地衔接。”
身上的寒气渐渐散去。
谢之容上前。
“你……”萧岭心中惊涛骇浪,系统那个狗东西不是说谢之容什么都不会记得吗,他的语气里染上了从未有过的、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急切,“梦到了什么?”
距离在拉近。
但萧岭并没有意识到。
“梦中,臣大逆不道,起兵谋反,”谢之容居高临下,垂首,看向萧岭微缩的瞳孔,“将陛下,困于内宫之中。半年来,始终如一。陛下,”微凉的手指顺着喉结爬上下颌,“是否觉得这个梦境十分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我先去做个饭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
萧岭骤地抬头, 不可置信地望向谢之容
他此刻的心情几乎可谓震颤,程序中暧昧旖旎的记忆疯狂涌来,与他曾经耳鬓厮磨, 纠缠亲密的谢含章的眉眼与面前的谢之容飞快地重合着。
既然是一个人, 他当时怎么就那么放心地认为, 谢之容不会有任何记忆?
因为系统告诉他, 理论上讲谢之容不会记得程序内容?还是因为,他本身亦想, 自欺?
手指压在下颌,不知还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擦过萧岭的唇瓣。
从谢之容的角度看,实在过于便于观察萧岭面上每一点变化的神情。
萧岭的震惊谢之容尽收眼底,从这个反应, 谢之容就可笃定, 萧岭全然知晓。
脊背,在发着冷。
萧岭惊觉自己的呼吸竟如此急促。
但二者呼吸交织, 便显得没那么明显。
“陛下。”
谢之容俯身贴近。
两个人在程序外, 几无这样靠近过。
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唇瓣。
萧岭这才意识到程序中与程序外的不同, 或许是他过于紧张,程序外的一切触碰都鲜明清晰无比,比程序中更胜一筹。
谢之容目光落在萧岭的面上, 语气轻柔,“陛下, 您为何不言?”
“朕……”萧岭张口欲言,又不知道从哪里说, 脑中思绪纷乱, 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面对谢之容, “你记得?”
谢之容温柔地回答:“记得。起初, 臣只以为,是臣日思夜想,大逆不道,”这话轻柔地落下,萧岭闻之,却如惊雷乍起一般,“但后来,臣愈发觉得不对,如果是梦,世间有这般真实无比,又连续不断的梦境吗?”
“陛下,臣才疏学浅,请陛下为臣解眼前之惑。”
萧岭偏头,手指擦过了他的嘴唇,在唇角留下一点痕迹。
明明姿态言辞是那般恭谦,然而却不知何时紧紧地禁锢住了萧岭的腰身,令后者连闪避躲开的机会都没有。
萧岭感受到了一种危险。
一种埋藏在这张最清丽绝伦的面容下,令人脊背发寒的危险。
他在那一刻想起了很多东西,想到了谢之容平日与他的相处,想起谢之容那些被深深隐藏的滔天野心,更想起书中谢之容的狠绝手段,还有……
还有,那些刻骨抵死的纠缠。
“陛下。”谢之容的声音是沙哑的,他微垂着眼睛,并没有与萧岭对视。
以萧岭对谢之容的了解,通常情况下,只有谢之容在无法控制情绪的时候,才会借用外物遮挡。
他决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般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萧岭在思索。
意识到了萧岭的走神,似是提醒,也似是不满,萧岭顿觉上唇传来一阵微妙的痛,但随之而来的是痒,是再轻柔不过的舔吻,小心翼翼极了,仿佛生怕萧岭表现出一丁点对他的厌烦。
“陛下。”谢之容拉开了点距离像是为了安抚萧岭一般,轻轻问道:“臣在梦中谋反起兵,将陛下禁锢于宫中,臣罪不容诛,虽百死而莫能抵之,”眸光似在颤抖,“陛下,您是因此,而不信任臣吗?”
萧岭一震。
从谢之容的描述中,他终于彻底清楚了一切原委。
程序中的谢之容的确没有记忆,然而在清醒过来后,谢之容却保留着程序中存在的记忆,程序外谢之容的情绪与对萧岭的态度印象着他进入程序中的反应,所以,在最近一次萧岭进入程序时,谢之容才会这样不安!
谢之容知道萧岭不信任他,他却不知道为何萧岭不信任他。
他在萧岭面前一贯温文尔雅,连半点失态的阴鸷都不愿意在萧岭面前流露,他收敛野心,蛰伏锋芒,做个忠心耿耿善解人意的臣下,他什么都不要,何物都不曾奢求,只盼着留在萧岭身边而已,然而,然而萧岭并不信任他。
他只能将原因归结为,是他所谓的“梦”中自己的谋反令萧岭产生了抵触。
却无可奈何。
“梦”中覆水难收,他在“梦”中更无记忆。
他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让萧岭不全然信任他。
是被迫入宫萧岭以为他会生怨,还是因为显露出的能力让皇帝忌惮,亦或者,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心思手段让皇帝惊惧?
他找遍了理由,却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到底哪里做错了,不明白哪里做的还不够尽善尽美。
如果皇帝愿意直言相告,他可以去一点一点地,改过来。
直到萧岭满意为止。
“陛下,”谢之容长睫颤着,宛如欲折的蝶翼,面上血色全无,有如堆雪一般,“不知陛下是否记得,过年那日工部送来了奏折,陛下让臣看,臣说,臣喝醉了酒,看不清,”察觉到了萧岭的惊愕,“但是,臣骗了陛下,臣,看见了。”
工部的奏折,工部的奏折,萧岭脑海中疯狂地回忆着工部奏折的内容。
是,是不修皇陵之事!
难怪,难怪谢之容之后的反应会那般奇怪,难怪程序中谢之容会那么不安。
从古至今,未有皇帝会停修皇陵——除非,此人不再是皇帝。
如谢之容的心思细腻,如何不会起疑?
仿佛掌控着全局的人却面色雪白,“第二日,臣查了工部的文书,您下旨令停修皇陵,方归工匠,发卖材料之事是在半年前,是您任命臣为中州守军的那天,陛下,陛下,”萧岭见过谢之容许多样子,矜傲的、泠然的、成竹于胸的、意气风发的、却从未有一日能预料出,他会在谢之容的身上感受到近乎无望的情绪,“陛下,您能否告诉臣,您是否觉得臣,是乱臣贼子,怀狼子野心,终有一日,会谋反犯上?”
萧岭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不是。
如果不是,为什么要做这种种准备?
萧岭的无言令谢之容笑了声,“那陛下为何要对臣百般优容?是期望着臣有一日,能迷途知返吗?”
萧岭望着谢之容毫无血色的脸,慌张与震惊褪去,他反而镇定下来,“之容,放开朕,朕有话说。”
今日如果不把话说开,萧岭难以预想,他和谢之容究竟日后会结果如何。
谢之容应答得十分果断,“不。”
非但不,反而抱得愈发紧了。
像是怕萧岭会就此拉开与他的距离。
像是怕将一切言明后,萧岭连原本的温情都不愿意维持。
会真的不要他。
下颌抵在萧岭颈窝,两人的视线就此错开,谢之容哑声道:“陛下,请说。”
萧岭深吸了一口气,“朕同你说过,朕早就认识你了。”
谢之容没有回答。
似乎这个姿势足以让他安心。
“朕的确早就认识你,不是因为先帝,更不是因为捕风捉影的传言,朕……我,”萧岭说出这话都觉得非常匪夷所思,“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你相信,之容,”这个称呼亲密得此刻都有些讽刺了,大约谢之容此刻亦不想听到,萧岭改口,“谢卿,我看过一本书。”
谢之容的手指微微收紧,露出一个不算微笑的微笑,“您继续说。”
“主角是你,书中说你出身名门,学识才干卓然,本有凌云之志,欲成就不世之功,”萧岭疲倦地半阖上眼,“后因容色出众,被皇帝看上。”
“被陛下?”
“被皇帝,”萧岭道:“不是我。之后,你在宫中受尽折辱,后谋反,诛皇帝于未央宫,斩其头颅,挫骨扬灰。谢卿,你难道就不奇怪,为什么皇帝性情会大变吗?”
因为我,本不是皇帝。
萧岭本来只是一个,欣赏谢之容为人的,看客而已。
回答他的谢之容不断收紧的手臂。
毫无距离,严丝合缝。
若是能一直如此,就好了。
“因为,”谢之容缓缓发问,仿佛不解,“陛下口中的书上说,臣会谋反?”
所以,这是你防备我的原因吗?
萧岭轻轻摇头。
非因书中,而是,萧岭行事如此。
他永远都会让自己留有余地,从不会将自己置于绝境之中。
谢之容既有为帝的才能和可能,但萧岭不会因此弃置谢之容不用,他会用,但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并不猜忌谢之容,也无伤害控制谢之容的意图。
但他错估了一点,便是在谢之容对他用情至深的情况下,他的防备,对谢之容来说,便显得如此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