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走了一段路,回头看时,志飞还站在分手的地方,看样子是在哭。铭远本想回去,却硬起心肠扭头走了,没再回头去看。除了让彼此更加烦恼更加伤感,回去了又能如何呢?
这次回到家,家中那座老屋显得更加低矮破败了,父亲也更加衰老了,而变化最大的,还是铭心,原来挺拔的身子已变得微微佝偻,一头干枯蓬乱的头发,胡子也老长,眼里不见一点光泽。见了铭远,只淡淡道:"回来了?"铭远心里发酸,不晓得该说啥,只"嗯"了一声。一家人团聚,唯一快乐的是翔儿,抓着铭远带回来的一堆糖果,找邻家小伙伴玩去了。铭远恍然觉得,那活蹦乱跳出门而去的,是弟弟铭心,抬头看时,铭心就坐在自己旁边,眼睛仿佛在盯着某处,又象什么也没在看。
晚饭是父亲做的,铭远帮着烧火。本来铭心是全家最会操持家务,煮饭做菜的,这次回来却总见他袖手旁观。父亲边做饭边唠叨铭心进一趟城,回来就懒得不成话了,当初就讲那城里不是啥好地方,非不听,要出去找大钱,这下好了,媳妇跑了,还给自个带了一身的懒病回来。铭心听得烦了,砰地一摔门,出去了。铭远叫了他一声,也不回头。铭远就问:"他去哪儿了?"父亲就愤愤然道:"哪儿?还不是去找溪沟对门那帮二流子赌钱。"铭远就说:"爹,你没事就少说几句,铭心也够怄气了,你这样说他,非要让他气出个好歹来么?"父亲骂道:"不说还行?你不晓得,这狗日的一回来,简直跟个死人一样。以前谁不说咱家铭心勤快会干活,如今倒好,地里的活,都要我这半截入土的人来干,我这是得罪了哪门菩萨,造的啥子孽哟?都七老八十了,安逸日子没过上一天,到头来还得伺候他们爷儿俩。"铭远道:"瞧您说的,铭心是啥样的人,咱还不清楚么,过些日子,等他这心里的疙瘩消了,就没事了。再说我也快毕业了,以后你跟我去城里过得了。"父亲喃喃道:"去城里享福是好,可这一个没老婆,一个没娘的,我哪能那么撇脱,说走就走?"继而又愤然骂道:"小月这狐狸精,当初咋就没看清她啊,好好一个铭心,好好一个家,简直全给她毁了。前两天人家还带话回来,说要回家来了,要跟铭心离婚。"
饭菜上桌,铭心还没回来,铭远到门口,冲着溪沟对门喊了好几声"铭心,铭心",没人答应。父亲说:"别管他了,咱先吃,翔儿口水都流了好几丈了。"回头逗翔儿:"翔儿,伯伯买的猪肝、腰子,咱全吃了,不给你那背时老子留,好不?"翔儿小手扭着自己脏脏的衣角,轻声说:"不好,爷爷,咱给爸爸留一点嘛。"铭远把翔儿抱上桌,说:"这孩子真懂事。"父亲就说:"是啊,这家里,就这孩子最可怜。人家这么小,倒最疼他爹了,有啥好吃的,都说要给他爹留点。可铭心这狗日的,灌了猫尿,还常常拿孩子出气呢。"铭远看见翔儿嘴巴一扁一扁,象要哭的样子,赶紧扯扯父亲,让他别说了。
快到半夜,铭心才回来。白天跑了路,铭远感觉很累了,但是家里凄惶的光景,更让他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铭心进来后,他问道:"铭心,听说小月要跟你离婚,你咋打算?"铭心沉默了一下,闷声闷气道:"反正我不跟她离。"铭远道:"可人家不跟你过了,你这样顶个毬用?这天下的女人,又不止她小月一个,你干啥这么傻,非要在她的裤腰带上吊死?"铭心楞楞地坐在床边,象在跟铭远说话,又象在自言自语:"当初结婚那阵子,谁不说我们是天生一对,我真搞不懂,这日子咋说变就变了?......哥,你书读得多,你说说,这到底是为啥啊?我对小月还要好成啥样子,她才能满意?"铭远想了想,说:"你没法子让她满意,人的心一旦飞出去,就收不回来了。现在那些出去打工的,你看有哪个还想回来?"铭心喃喃道:"莫非......真没法子了。"铭远看他痛苦的样子,想说点啥安慰话,又想还是让他死了这条心吧,于是自己转身睡了。
铭心坐了半晌,才脱衣上床。哥俩都知道对方醒着,却都不说话。不知为什么,铭远眼前浮现出了当初铭心跟自己去省城时的光景,那一趟回来,都市生活让铭心有些花了眼,失落了好些日子。铭远知道了这一切,深深后悔不该带铭心出去。睡在黑屋子里的人,让他们看到了光亮,却没有走出去的希望,是件很残酷的事。然而如今,不少人都走出去了,却无法适应外面的空间,种种不幸的、伤感的、绝望的故事,就从走出去的一刻开始孕育发生。铭远悲伤地想,当城市挟裹着它的物质和诱惑呼啸而来时,淳朴宁静的乡村,是否注定要衰败没落,支离破碎?
几天后,小月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个男人,听说他要娶小月,等这边离了,马上就回大城市结婚。铭远听了冷笑道:"娶她?人家包她还差不多。咱走着瞧吧,看看她有啥好下场。"小月一直住在娘家,连见翔儿,都是让她娘来接过去的。铭心整天灌酒,可是醉倒了,终归还得醒来,到了第5天下午,在铭远和父亲又劝又骂下,终于跟小月去了镇上,办了离婚手续。
小月想要翔儿,铭心、铭远和父亲在这问题上死活不让步,最终孩子被判给了铭心。小月走的那天,抱着翔儿哭得震天响,眼泪鼻涕抹得孩子满脸满身都是,翔儿却一个劲挣扎,想回铭心怀里,小月就哭得更加厉害。铭心在一边看着,神色木然。不远处,是与小月一起回来的男人,等得很不耐烦。
小月带回来好几大包小孩子衣裳,还给翔儿买了一条金项链。翔儿穿戴了这些东西,与四周的孩子全然不同了,别的孩子羡慕地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小家伙就一副很得意的样子。铭远看在眼里,心里堵得慌,把翔儿拉回了家。
过几天,翔儿与邻居家孩子打架了。那孩子比翔儿大得多,翔儿又撕又咬,自己吃了不少亏,弄得鼻青脸肿的,但对方那孩子一个手指头差点没给他咬了下来。两家大人闻声出来,把孩子拖开,邻居家女人看看儿子的手指,大叫:"不得了了,你看看这手指,都快掉了。你们家孩子咋这么毒,真是有娘养没娘教的......"铭心铁青着脸,问翔儿怎么回事,孩子抽抽搭搭说邻居小孩骂他娘是卖X的。铭心揪着他耳朵,骂道:"我日你妈的,还不跟老子滚回去,你娘就是卖X的,你还不让人家说啊?"铭远拉开铭心,抱着翔儿,回头责怪邻居女人:"你骂翔儿毒,他才那么点小孩,晓得啥子?你们家孩子也大不了多少,未必他就晓得啥是卖不卖的,你敢说不是你们教他的?我家倒霉,你不可怜也就算了,干吗跟这么点小孩过不去?人心肠好点,会有好报的。"一席话让那女人低了头,一边唧唧咕咕说:"我们哪里教孩子那些啊。翔儿我们也喜欢着呢,哪会跟他过不去。"一边拉着自家孩子走了。
回学校前一晚,铭远跟兄弟谈了很久,说人家已经走了,这剩下的日子是自个的,得把家里的事重新操持起来,别让左邻右舍瞧不起。就算不争面子,也要为爹和翔儿想想,一家三口,老的老,小的小,就你是个男人,你不争气点,他们咋办?农村来钱的门路少,你要再不勤快,这日子就没法过了。铭心静静地听完,抬起泪眼婆娑的头,说:"哥,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你放心走吧,咱家里就你出息了。家里的事你别操心,我会好好弄的。"铭远也感到心酸,不敢看兄弟的眼睛,就劝他过去的事该忘了就忘了,再找个人吧。铭心说世上女人再多,他也不想再碰了。一句话说得铭远心里狂跳,不敢再劝他了。
这一趟回来,铭远心里异常沉重。离开家时,父亲、兄弟和小侄儿高高矮矮站在路口,看着他远去。铭远没敢回头,只想快点走出他们的视野。
(十七)
与山村的封闭与冷清相比,省城的生活是开放而热烈的。置身其中,铭远却常常有无处落脚,无所归依之感。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多,自己依旧游离在城市生活的表面,难以深入,更谈不上融合。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力改变自己,让自己一天天变得更象个城市人。省城话与家乡话本属于同一种方言,但调子要柔些软些。初来这里,铭远听着这种舌尖打绊的话,很是不顺耳。等他操着生硬的山里方言,吃了同学一通笑话,遭了小商小贩一次次的白眼与愚弄之后,他暗下决心,要尽快学会这种绕口的语言,如今3年多下来,除了少数几个字的发音还不准确之外,从他口中冒出来的,已经是一口地道的省城话了。而在衣着上,铭远虽不去追赶潮流,却至少不会让人看出他是个山里娃了。走在大街上,谁都会以为他就是个省城人,然而他自己却知道,流淌在他骨子里的山里人的血,却很难改变,或许一生都无法改变。贫困的乡村、沉重的生活、还有那一群忠厚到愚昧的乡亲,始终是铭远难以割舍的情怀,比起衣着、语言和言谈举止要牢固得多。这种情怀,却是城里人难以理解的。
报纸上、电视里不时看到有打工仔偷盗抢劫被判刑被枪决的新闻,同学们谈起这些事,甚至提起打工仔这个字眼,脸上流淌的,总是不屑,总是厌恶。这样的新闻,这样的神情,让铭远感到深沉的悲哀。他儿时的伙伴中,就有好几人在外打工时,因为这样的事,有的送了命,有的进了班房。这些一无所长的山里娃,来到都市后,过的是人下人的生活,人上人的奢华近在咫尺,他们却永远无望得到,铭远清楚地知道,他们所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心理落差。社会把他们推到了一个竞争激烈的生存环境中,却没有给过他们培养生存技能的机会。铭远有时觉得,这样的悲剧,不是某一个或几个人的,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一个乡村被城市吞没的时代悲剧。乡村人的命运,无人可以扭转,那一个个家庭的分崩离析,一个个生命的凋落消亡,在所难免。这样的想法,常常让铭远感到彻骨的寒冷。
父亲又找人写信来了,让铭远骂骂铭心,说这小子犟着不肯再结婚,才30不到的小伙子,不结婚咋行呢?哪天我钻进了坟堆里,有谁来照看他,照看翔儿?这样的信,铭远不只收到过一次,起初他也给铭心写信,劝他听爹的,早点找个人是正经。但是铭心回信说,爹给找的那些人,他一个也看不上,几乎个个拖家带口,有一个甚至是个跛子。还说就算不瞎不跛,他也不想再跟女人勾扯了。铭远也知道,如今在家乡,年轻男女多半都出去打工了,而漂亮点的女孩子,更有很多都走了小月的路,铭心又拖着个油瓶,不可能再指望找到身家相貌都出众的女子了。铭远有时想,铭心说不想再跟女人勾扯,也许根本就不是为了女人的美丑,甚至不是为了来自小月的伤害。心中一冒出这样的念头,铭远只能强逼着自己不往深处想,他知道,在这意念的深处,只有彻骨的寒冷和绝望。自此,铭远再没劝过铭心,回信时他对父亲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就别操那么多心了,反正您孙子也抱上了,还求个啥呢?父亲回信时,连铭远也骂了一通。铭远只能无奈地苦笑,然后把这些事放在一边,毕竟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紧着去办理了。
毕业一天天临近了,早在上学期,不少有门路的同学就已经找好了单位。虽然还有几个月时间,但是铭远一天比一天着急。今年的分配形势,对铭远这样从外地来这所学校上学的人,特别不利。因为是部属院校,部里很多下属单位又都在一些偏远的小城里,所以部里下了道命令,今年所有非省城学生,都不得进入部属驻省城单位。命令一公布,很多学生顿时傻了眼,有门路的赶紧找门路,没门路的,只有在愁眉苦脸、忧心忡忡一段日子之后,赶紧打消了留省城的念头,到地市一级去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但即便这样也不是易事,专业的冷门,让他们屡屡吃了闭门羹。
铭远找过学生处孙主任,问象自己这样多年担任学生会干部,又为学校在体育和各类竞赛中夺过不少奖的学生,能否有点特殊的照顾。主任就摆出副爱莫能助的嘴脸,既而打官腔,说这是全国统一的规定,即使我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得人家单位敢收啊。
难道真的只有回本市了?能不能在市里立足,也很难说,不行的话,就只有回到县里了。当初的干爹,如今听说已经在市里做了头头,自己这一回去,难保不给他知道,即使不从中作梗,自己的脸往哪儿搁?无数的念头,天天在铭远心头滋生,让他恨不得砍下自己的头,什么都别去想才好。
秋锋就骂他胆小如鼠,说你急个球啊,有我在,你就不会回你那穷山沟了,放心吧,我家老头子答应了,一定给你在省城找个好单位。你别看现在那些小子牛皮烘烘的,到时候咱们的单位定下来,会让他们眼珠子都掉下来的。秋锋也给铭远透露过几家单位的名字,果然都很不错,但是铭远还是心事重重。
好在秋锋并不是在吹牛,这一天,他父亲带着铭远去找了两三家单位,接待的人都是这些单位的头头脑脑,对铭远很客气,看了简历,聊了几句,都说,这么优秀的学生,我们是求之不得啊。回来时,铭远感激得不知道说啥才好,秋锋的父亲就摆摆手让他别客气,说你跟秋锋是哥们,以后在社会上要彼此多照应些,秋锋这孩子太皮,我看你以后比他有出息,到时候要多携带携带他。铭远给说得脸都红了,心中的石头到此总算落下。
等铭远和秋锋的单位定了下来,果然如秋锋所言,不少同学谗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看着别人忙忙碌碌,惶惶不可终日,心里的感觉竟是格外舒畅。仿佛爬出了铁锅的蚂蚁,看着其他的蚂蚁还在越来越热的锅底挣扎,自己收获的不仅仅是幸运,还有一份无可比拟的优越。稍稍冷静时,为自己的势利与浅薄,铭远微微感到有些羞愧,也有点理解了秋锋日常的狂态,的确,权势带来的种种好处,让你很难不优越起来。
就在自己一览众山小之时,铭远发现,自己与志飞的感情,已经处在了悬崖边缘。
志飞注定无法留在省城,奔波了好长时间,最终的结果是在市里找到了一家单位,也是这几天才办妥。这对志飞而言,已是最好的出路了。前些日子都在忙着跑分配,两人已经好久没见面了。昨天志飞打来电话,说想见他。铭远便说大家接下来都没什么事好忙了,不如明天一起去郊外一处旅游点玩吧。志飞答应了。
铭远和志飞在这个旅游点住了三天,白天,两人穿着一样的衣服,手牵着手,在小湖边、树林里、甚至大街上四处游荡,全然不管别人的眼光,反正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不会有认识的人。夜里,留给两人的只剩下原始的欲望,在一次次的高潮与跌落间,两人的动作都近乎折磨,折磨对方,也折磨自己,仿佛都想把一生的精力,在对方身上消耗殆尽。不管是在白天游荡时,还是在夜里缠绵时,大家始终没提分别和未来这样的字眼。
最后一夜,志飞说:"铭远,出去走走吧。"铭远点点头,知道无可逃避的一刻,终于来到了两人面前。两人来到小湖边,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来。风从湖面上吹来,带来丝丝清凉和淡淡的水腥味,四周很安静,铭远点起支烟,铭远是临近毕业这段时间,才跟着秋锋学会抽烟的。他又递了一支给志飞,志飞还不会抽烟,犹豫了一下,也接过去,点着了。一片幽暗的夜色里,两人嘴上的烟头忽明忽灭,正象彼此的心事。身前的水面上闪动着点点幽光,往日与志飞相识、相知、相处的时光,那些或喜或悲的往事,便和着烟头和水面的微光,一闪一闪清晰起来,又悄然无声,融入了夜色包容之中。难道一切都将远去?难道过往的生活,终将化作南柯一梦?
在一片沉寂中,志飞突然扔下手中的烟头,说:"铭远,我想下湖里去凫水,你下吗?"铭远把把烟头弹到远处,说:"好啊,我早就有这念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