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锋要走了,先坐火车回老家看母亲,看完就直接去那个小城上班。铭远去车站送他,到了站台上,铭远问:"你母亲晓得你要去那里了吗?"秋锋说:"我那边一定下来,就给她打过电话,她心里有点不好过是自然的,可是看我态度坚决,也没说什么。"换了过去的家境,秋锋母亲说啥也不会让儿子去那种地方的,看来不同的际遇,的确能让人改变很多,铭远正这样想着,秋锋又说:"铭远,我妈过些日子还会回省城上班,她还有几年才退休。到时候拜托你有空去看看她。"铭远说:"你妈就是我妈,你要再说啥拜托不拜托的话,我就翻脸了。"秋锋呵呵笑道:"好好,我不说了。"
火车汽笛响起,铭远与秋锋紧紧拥抱在一起,然后把他推上了车。前些天也送过几次同学,但是每次看着别人痛哭流涕,依依惜别,铭远都静静地冷眼旁观。这一次,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秋锋从窗口伸出头来,脸上也满是泪水。四周的人看惯了学生送别的场面,也不惊奇。
第二天,铭远正式上班了。一段全新的生活,从此展开了。
(二十)
工作没多久,铭远过人的专业才能便充分展现出来,在陆续帮公司解决了几次技术难题后,老板对铭远越来越客气,时常拉铭远一起,去铭远那位大哥家喝酒,席间气氛总是很好。老板当着铭远和老同学,常常夸铭远既能干又踏实,老成持重得一点也不象是刚出校门的学生。铭远便谦虚说:"您太过奖了,过奖了。"大哥则说:"铭远,你敬敬你老板。"铭远敬了酒,大哥不等老同学放下杯子就说:"杨老板,铭远这杯酒可不是白喝的,你既然说铭远能干,就该给他符合他才能的报酬。铭远是个知恩情图报的人,你给了他好处,不会吃亏的。"老板呵呵笑道:"哈,你这家伙,原来是来算计我啊。不消你发话,我早就有这打算了。想不到我行棋慢一步,倒给你将了一军了。"
下一个月发薪水时,铭远发现自己工资卡上多出了1000元,已经达到了3000元。铭远知道,这个待遇,在省城工薪阶层中,是极高的水准了。如今老板不只把大量技术活儿交给铭远干,很多经营管理和与客户谈买卖的事,也常常交给铭远办理了。
然而事业再顺当,铭远却始终无法真正高兴起来。白天面对老板、面对同事、面对客户,铭远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等到下班回到自己空洞的宿舍里,空虚与孤独便会从敞开的窗口,从孤零零的小床上,从衣架上那件淡灰色衬衣上流淌出来,越积越深,直到把自己彻底淹没。
这一天,公司管理人员开了个会,铭远也参加了。老板说,公司在占领了省城和附近几座城市的市场后,如今应该考虑把步子迈得远一些了,我考虑,尽可能在全省每个地级市都设立分销机构,大家看看是否有意见或更好的建议?老板话音未落,铭远立即怦然心动了。
会议一结束,铭远立即跟到老板办公室,说:"老板,我很支持您刚才的提议。同时我有个个人的打算,我想我们市里的分销点,能不能交给我去办?"老板盯着铭远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铭远,到下边去干活,条件不比这里,你在厂里干得好好的,我也正依赖你,怎么想起要走呢?跟我说说你的真实想法。"铭远想了想回答道:"老板,我一是想趁着年轻,下去磨练一下自己,说真的,您对我太好了,这让我有在羽翼下生活的感觉,我希望能凭着自己的能力,开拓一番天地,也为公司打开一片市场,这也算是我对您知遇之恩的报答。当然,我也有个人的打算,也可以说,这是让我决定想下去的真正原因。因为有一个人,我想去我们市里。"老板呵呵笑道:"是个女孩子吧?"铭远尴尬地点点头,说:"呃,是的。"老板沉吟道:"铭远,我不想让你失望。可是说真的,我真舍不得你走,我身边一直缺少一个象你这样的人,能让我信任,又能替我办好事情的人。"铭远急切地说:"多谢老板器重,铭远还是希望老板能成全。"老板笑道:"你放心,我会成全你的。硬把你留下来,你也是人在心不在。好,你就去给我打开那一片市场吧,希望早点把好消息带给我。"
半月之后,铭远已经来到了市里。一下火车,他就直奔志飞的工厂。在厂门外等了1个多钟头,下班时间到了,人们熙熙攘攘走了出来,铭远的心跳得简直要从胸口蹦了出来。然而所有人都走了,还是不见志飞的影子。铭远的心又沉了下来。志飞,你在干啥呢?又等了10多分钟,志飞还是没有出来。铭远的心里有些发紧,终于走进厂门,找到工厂办公室,幸好好有人在,铭远问起志飞,那人告诉他,志飞出差去了,要过两天才回来。铭远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下了,拜托那人转告志飞自己来过。
第二天,铭远不能让自己沉湎于儿女情长,开始忙着找房子。租好了宿舍和办公地点后,又忙着上街买了些生活必须品。一切安置好了,躺在床上,铭远在心中呼唤,志飞,快回来吧,我为咱们找好了房子,我们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了,只要你愿意,我希望与你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第三天,铭远开始去跑一些关系。俗话说万事开头难,铭远找的人,多半是老板还有大哥推荐的朋友,一天跑下来,事情并不是太难。在这个社会里,如果你有关系有后台,很多难题往往也就迎刃而解了。工作以来,跟着老板应酬了好多次,铭远也明白,光靠大哥和老板的情面还是不够的,要想日后真正闯出一片天地,就得把这种建立在大哥和老板面子上的关系巩固下来,变成自己的关系。
当天晚上,铭远利用自己手中可以自己支配的资金,邀请了一帮刚刚认识的本地颇有头脸的人物,进了全市最高档的望江楼。一干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酒肉穿肠过,感情心中留,大吃大喝了一通之后,大家便称兄道弟起来。铭远小小年纪,便能独挡一方,意态洒脱,喝起酒来又豪气十足,颇得众人好感。于是就有人说:"老弟,在这片地面上,今后有啥事你尽管开口。大哥我不是拍你老板和你大哥的马屁,我是真心欣赏你这个人,够爽快,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
正在忙于应酬,铭远手机响了,告了个罪,到包厢外接起来,是志飞!铭远激动地大喊起来:"志飞,快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这就去找你。"
回到包厢,铭远打着哈哈,说今天招待不周,各位大哥和前辈都是忙人,铭远不敢太耽搁大家的时间,今天是不是就到这里?改天铭远再挨个拜访各位。众人便说好的好的,改天再见,改天再见。
乘出租车来到志飞说的地方,没等车停下,铭远一眼便看见站在路边东张西望的志飞。车一停,铭远打开车门,冲过去,一把将志飞搂进怀里,哽咽道:"志飞,志飞,老天保佑,终于又让我见到你了。"
这一夜,两人一次又一次做爱,直到谁也动荡不得了,才紧紧搂在一起,细说起分别后的情形。志飞自己到单位上班后,没有太多出奇的经历,生活过的很平稳。听铭远讲起要在这里长住下来,志飞又惊又喜,铭远肯放弃省城来这里,是志飞始料未及的。抚摸着铭远消瘦的脸庞,志飞泪流满面:"铭远,你瘦多了。"铭远舔着志飞的眼泪,说:"你也是。志飞,你走了之后,我没有一天不想你......这次见到你,我只希望这辈子再也不要离开你了。"志飞哽咽道:"铭远,我也一样想着你,铭远,我爱你!"这还是志飞第一次对铭远说"我爱你",铭远泪如雨下,多日的思念、多日的痛苦、多日的煎熬,这一刻已全部得到了补偿。
第二天,志飞搬出了公司宿舍,与铭远住到了一起。两人住的地方是两室一厅的一个小套,铭远在两个卧室里都摆了床,是为了摆给房东偶尔来看的,事实上,两人每晚都睡在一张床上。只在一起住到第10天时,志飞提出分开睡一个晚上,说再折腾下去,两人都得送命了。铭远赖着不肯,志飞跑到哪张床,他便跟到哪张床上。直到志飞真生气了,他才恋恋不舍去了另一个房间。没想到半夜里,志飞自己却又溜过来了......
一个月过去了,铭远的事情跑得渐渐有了些眉目。而志飞的工作也比较顺利,两人白天一同出门,中午一个在外边吃,一个吃单位食堂。而到了晚饭时,志飞会去买菜,做好香喷喷的晚餐,等着铭远回来。有时铭远回来得早,便会象那次在志飞家一样,盯着志飞忙前忙后。志飞给他看得不自在了,便说:"你自己找点事儿做做嘛,干啥总赖在这里,让人浑身不自在。"铭远涎着脸道:"我又没做什么,你咋就不自在了?"说着便往前凑,志飞挥起锅铲,嚷道:"你敢走近,我就敲你个满头彩!"怕这小子真小狠手,铭远回到客厅,心不在焉翻着桌子上一堆书,有些是志飞的,有些是自己的。翻这翻着,发现了铭心送给志飞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
祝志飞哥鹏程万里!
弟:铭心
铭远轻快的心,不由有些沉郁起来。
吃晚饭时,铭远说:"志飞,和你商量个事儿。"志飞说:"啥事儿啊,你只管说,别搞得这么一本正经的,我经不起你吓。"铭远笑道:"瞧你,想哪儿去了。我想说的是铭心的事,上次我父亲过世,回家看到铭心,情绪很低落,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这些天想过了,反正我这个办事处缺人手,我想让他来帮我打打杂,......你同意吗?"志飞说:"那是你的事,干吗来问我呀?"铭远有些艰难地说:"我,我怕你多心,所以才来问你的。"志飞注视着铭远的眼睛,说:"铭远,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铭心是你的兄弟,也我的朋友,我还是翔儿的干爹呢,能把他们接来,我咋会反对?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铭远感激道:"志飞,谢谢你,谢谢你能这么想。"志飞笑了笑,说:"铭远,你知道吗,多年前,当你还和铭心在一起时,你们兄弟俩都是我的朋友,在你们之间,说实话,我更喜欢的是铭心。我这么说,你会不高兴吗?"铭远有些吃惊,摇摇头,没说话,心中五味杂陈。
过了几天,铭远独自回了趟老家。志飞也很想同行,可是要上班走不开,只好留在了家里。
(尾声)
然而铭远回到家,却再也无法看见弟弟了。三个多月前,铭心已离开了人世。乡亲们不晓得铭远的确切地址,无法跟他联系,只得相帮着让铭心入了土。
面对铭心的灵位,铭远不顾乡亲们反对,长跪不起,(这里的风俗,做兄长的,不能给弟弟磕头。)众人强把他拉起来时,铭远的嘴里已渗出一丝鲜血来。
翔儿这些日子暂时住在他外婆家,这会儿人们让他把铭远带到了铭心的坟前。铭心的坟孤零零地静卧在一个突出的山嘴上,离村子很远。铭远问翔儿:"为啥把你爸埋在这里?"翔儿说:"爸爸常常一个人来这里,向那边看。"说着伸出小手,指着远方。那里有一条小路,伸向烟云聚合的山外边。铭远是从那条路上走出去的,小月也是从那条路上走出去的,村里的年轻人都是从那里走出去的。不知不觉中,铭远已泪流满面了。翔儿说:"伯父,你哭啦?"铭远一把将孩子揽入怀中,紧紧搂住,眼泪一滴滴洒在孩子后背上。
听村里人说,铭心是去别人家喝喜酒,回来时不小心跌入溪潭中淹死的。铭远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铭心走的那天,正值7月初7。铭远深信,他是特意选择了这个日子,来告别人世的。那一夜,铭心独自在小溪边,深潭前,仰望长空,牛郎织女正冉冉渡过天河,共赴佳期。铭心的心,想必比深夜的潭水更加寒冷。7月初7,铭心一生中一个最重要的日子,娶妻与死亡,幸福与绝望都发生在这一天。前者是他人的安排,后者是自己的选择。这一次,铭心终于把握了自己的命运。
铭远在老家呆了五天,就再也呆不下去了。睡在老屋里,每晚他都会梦见铭心,有时铭心还是那个快乐的小男孩儿,在山林里奔跑,在溪潭里凫水;有时又看到他在省城火车站前哭泣,一抽一抽的,委屈得象个孩子;更多的时候,铭心是从黑幽幽的水潭里冒出来,不带一丝声息,飘到自己床前,浑身冰冷,抱住自己,流着泪说:哥,我冷,我冷。那眼泪滴在铭远脸上,也是冰冷得出奇。
有一天,铭远独自来到带走铭心的深潭前,坐在以前与铭心常坐的石头上,望着幽幽的流水、水边环合翠竹、自己和铭心热情奔放过的小河滩,铭远眼里渐渐又有了泪。
不知呆了多久,铭远突然发现,石头边的一棵竹子根部绑着根绳子,铭远一时心动,把它拉起来,从沉静的水潭中,拉出了一个玻璃瓶,瓶子里有一卷白纸。铭远的心"砰砰"狂跳起来,手忙叫乱倒了半天,小小的瓶口阻住了纸卷,铭远急得砸碎了瓶子,展开纸卷,铭心熟悉的字迹扑面而来:
哥哥: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想不出用什么方式,才能把想说的话告诉你,又不会被别人发现。所以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这个地方来的人不多,别人很难发现这个瓶子的。我想,如果你也不到这块石头上来,发现不了这个瓶子,那说明我根本就不该跟你说这些话了。
哥哥,我最想告诉你的一句话是,这辈子,你是我唯一爱过的人。我相信,你也是爱过我的。如今,当我已决定要走了的时候,你过去给我的爱,是我冰冷的心里,仅有的一点点温暖。
当年你去了城市,而我不得不留在山沟沟里,即使我们已经走得远来越远了,可我心中,从没有背叛过你。直到娘哭着求我,我也还犟着不肯答应结婚。可最后我还是答应了娘,因为一些我从不晓得的原因。这些原因,我想你现在也肯定还不晓得,但是我不准备告诉你了,晓得了对你没好处。答应娘的时候,我吐血了,哥哥,你相信吗?过去我自己都从不相信,人会伤心到吐血的地步,但从那一天起,我相信了。
我有了自己的家,可我活得一点意思也没有。能让我支撑到今天的原因,一开始是因为要维持那个家,后来是因为爹,因为翔儿。如今我家已经破了,爹又走了,至于翔儿,我相信你和志飞会替我带好他的。
哥哥,我早就晓得你和志飞在一起了,从你们第一次一起回家来时,我就看出来了。说真的,看着你们亲热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我总是止不住要想:站在你身边的人,本该是我。可是老天爷偏偏不给我这个机会。
上回爹过世,你回来时,让我要好好活着。我答应了你,当时我还没想去死,可我心中一点主意都没有,我还能咋样去好好活?哥,我晓得你学问比我多,但是这个问题,你也没办法告诉我答案啊。
让我终于下决心要走的原因,是前两天,我去山上打柴时,走到那片柏树林子里,就是我们家后山坡的小树林。你还记得吗,那是我们小时候,跟着爹一起亲手种下的柏树,现在它们长得都比我高好几倍了。一进树林子,我就看到有一棵树枝叶全都枯了,现在是夏天,别的树都最绿最绿的时候,它却枯了。我感到有些奇怪,用柴刀砍倒了它。哥哥,你晓得我看见了啥吗?不晓得是啥子原因,那棵树的中间被糟空了。看到这棵空心的树,我软得站不住脚,当场喷了一大口鲜血,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吐血,也是最后一次了。树的心空了,所以它活不了了,而我的心,早在结婚时,就已经空了。哥,你让我咋能好好活下去?
哥哥,我已决定要走了,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了可以给我活下去的地方。我曾经问过你,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鬼神?你说你也不晓得。我希望有鬼神,希望有阴间,希望有来世。那样我就可以在阴间等着你,可以来世再跟你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兄弟。到那时,没有任何人可以把我和你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