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飞先下水,游得又快,铭远卯足劲追了好半天才追上了,喘着气说:"游那么快干啥?也不等等我,害我追半天都追不上。"志飞说:"追上追不上又有啥用?反正已经到了分手的时候了。"铭远一把抱住志飞,哀声道:"志飞,别说这样的话。你让我心很疼。"志飞笑道:"好,我不说......铭远,让我亲亲你吧。"两张饥渴的嘴,合在了一起,两具赤裸的身躯,如两条柔软的水草,纠缠在了一起,往水底下沉,下沉。
也不晓得是谁先开始挣扎奋力踩水,两人终于手拉手浮出了水面,都在张开嘴,拼命喘气。气平了,志飞幽幽地道:"真想跟你一起睡在湖底,永远不要浮上来。"铭远没有说话。
第二天上午,铭远回到学校,发现秋锋不在。听同学说,秋锋的父亲给反贪局抓起来了。铭远脑子里顿时乱成了一团,只觉得双腿都软了,别的同学还在叽里呱啦讲些什么,一句也没进他耳朵,只恍惚看到不少人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一整天,铭远彻底乱了方寸,他首先想到,自己和秋锋的工作单位,恐怕要泡汤了。打了电话去问定好的单位,果然对方说根本就不认识他这个人。铭远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又想到朋友正遭劫难,自己却在盘算这些,还算个人么?于是赶紧去了秋锋家。秋锋的眼睛已经红肿起来了,神色与铭远一样仓皇。铭远说了些一定要坚强的废话,秋锋木木的,一直不吭声。铭远最后说:"秋锋,现在你家里就你一个男子汉了,你妈还要你照顾,你千万得挺住。"秋锋惨笑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妈的。......咱们联系的单位......唉,铭远,这次你恐怕也要跟着倒霉了。"铭远搂紧秋锋的肩膀,说:"现在哪是扯这些的时候?天无绝人之路,秋锋,那单位不要咱,咱也饿不死,我铭远生在穷山沟里,不照样长这么大了?"
在秋锋面前话说得硬,一出他家门,铭远自己的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接下来该咋办?他能去问谁?
接下来两天,铭远天天去看望秋锋母子,了解到事态越来越严重,这次的案子牵涉到不少官员,涉案金额高得吓人,秋锋父亲的老命,估计是很难保得住了。秋锋一次次痛骂原本准备接收他和铭远的单位的头头,铭远才知道,那单位的头头,原本得了秋锋父亲的不少照应,如今他为了保自己,供出的信息,对秋锋父亲构成了最大威胁。铭远傻傻地听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回到学校,不仅工作没有着落,还要遭别人的冷眼。这些天秋锋父亲的事,成了同学中的热门话题,只是一看到铭远阴沉着走过来,别人就会住口,等他一走,那些嗡嗡声立即又窜了起来。
又过了一天,铭远接到了家里打里的一个电话--父亲去世了。当天傍晚,他给志飞和秋锋打了电话,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十八)
父亲死于什么病,到死也没查出来。只是听铭心说,爹经常叫心口疼,这是老毛病了,铭远是知道的,过去他也硬带着父亲到县城人民医院检查过,却一直没查出病因,没想到它却要了父亲的命。铭心黯然道,爹一定是给我气坏的。铭远让他别说傻话,现在再想那么多也没用了,要让爹走得安心,你今后就该好好过日子。
兄弟两卖了家里的两头猪、一群鸡鸭来给父亲操办丧事,钱还是紧了些。铭远说就简单点,将就吧。铭心却死活不答应,说父亲生前没享过福,都怪我不孝,老人家别的不图,最要的是面子,这次再咋样也不能太寒酸了,家里还有好几百斤稻子,如今粮食虽不值钱,卖了也应该够办事了。铭远想想不管分配到那个角落,自己好歹也快工作了,到时候家里粮食不够的话,自己可以短时接济点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再说想想父亲操劳一生,的确也就图个面子,于是就任由铭心去卖粮食操办丧事。
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把父亲送走。兄弟俩都累坏了,客人全散去后,天已擦黑。兄弟俩拎着盏油灯,到后山上给父亲点坟头灯,依照本地风俗,这灯得点15个晚上,好让去了的人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再来看看亲人,过了月半,去的人就不再回来了,得去他该去的地方,从此阴阳两隔,相会无期。
父亲的坟埋在半山腰,与母亲并排紧靠。坟头灯点上后,哥俩在父母面前坐下来,默默抽了会儿烟。铭心问:"哥,你说这世上真有鬼有神吗?"铭远说:"我也不晓得。"铭心说:"我想要真是有的话,爹这一去,可能还好了,至少他可以见到娘了。"铭远说:"可能有吧。"山里人的命也许比城里人苦些,但是两者同样无法逃避的,都是死亡,生命的火焰一旦熄灭,不管后人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埋葬、来凭吊,对于死者,其实都没什么意义了。铭远这样想着,竟觉得生命有些虚无起来。弟弟铭心在一边静静地吸着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暗夜里,远近山影越发巍峨,山下幽咽的溪水声隐约可闻,仿佛在低诉着什么。铭远站起身,说:"回家吧,翔儿怕要等哭了。"
在家里呆了五天,把必须安排的事安排妥了,铭远又匆匆赶回了省城。临走前,他再次对铭心说,以后的日子该咋样过,我也实在没办法跟你说清,你自己要想清楚,得好好过下去,如今翔儿就只能靠你了。铭心说,哥你别操心,我晓得该咋办。我也晓得你这阵子正在找工作单位,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个的事吧。我有个想法,等你在省城找到工作了,我想把翔儿送到你那里去读书,在这背时的山沟沟里窝着,以后还是跟我一样没出息。铭远说,这个没问题,我也这样想过,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人又乖觉又聪明,多读点书,是会比你我都有出息。
回到学校,铭远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秋锋的父亲已经自杀,而秋锋失踪了!
铭远哆嗦着手,给秋锋打手机,一个机械的声音反复在说:你拨打的用户已经停机。打他家里的电话,总是没人接。铭远越想越怕,急急忙忙往秋锋家里赶。到了一看,门锁着,敲了半天没人应。铭远又敲了邻居家的门,邻居告诉他,秋锋父亲死后,他母亲第二天就回百里开外的老家去了,不晓得啥时侯回来。秋锋好象没跟她去,在他母亲走后第二天,他才出去的,一走就没回来,是学校同学来看他,才发现他好几天不在家了。邻居又问你是他同学吧?铭远点点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
回到学校,铭远呆坐在床上,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寝室里的同学来劝他,说你这会儿急也没用,还是快想想办法,跑跑自己分配的事吧,眼看着还有20来天就要毕业了呀。铭远摇摇头,又点点头,别人也不知道他的心思。同学的劝告是很有道理,自己的确该忙分配的事了,总不能坐以待毙啊,可是秋锋他怎么样了呢?种种胡乱的念头,让铭远恐惧得大热的天,也汗毛直竖了。夜里躺下来,铭远几乎不敢合眼,总有一些血淋淋的画面,在黑暗中清晰起来,口舌间,甚至也感受到了血腥的气息。铭远觉得,自己的神经已脆弱得如锈蚀的琴弦,只需轻轻一拨,立时就会绷断。
第二天中午,铭远还躺在床上发呆,有人来找他了。起来一看,原来是家教那家的男主人,不由分说,把铭远拉去了他家。女主人招呼铭远坐下来,给他开了瓶饮料,静静坐在一边。男主人说:"铭远啊,你的事,还有你那个同学......叫啥来着?(铭远说叫秋锋)的事,我都晓得了。你好久没来咱家了,我原本想你是在忙分配的事,也没去打扰你。后来想想这分配也该大局已定了,前两天就去找你们孙主任问问,这才晓得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咋不来跟我们说说呢?"女主人接道:"就是啊,铭远,你这不是把我们当外人么?咱家兵兵这些天还念叨,叫我们请铭远老师过来玩呢。"男主人就说:"你别打岔。铭远我问你,你工作到底有眉目了没有?我听说今年你们这样的,按规定可要回原籍啊。"铭远就说一点眉目都没有,并讲了这些天发生的事,女主人在一旁听着,眼睛就红了。男主人叹息道:"我就猜到你还没找到单位,这事不能再拖了。这样吧,这两天我给你找找看,争取能在省城留下来,单位好歹以后还可以考虑再换。你看如何?"铭远心中憋了多日的忧伤、失落、恐惧、绝望此时一齐冲了出来,当场"呜呜"哭出了声,抽搐着说:"大哥......嫂子......铭远今生......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大恩......"女主人打着哭腔说:"铭远,你快别这样,嫂子都要给你......弄哭了。"
接下来几天,铭远跟着大哥跑了很多单位,但是人家多半进人名额已满,而勉强还能挤进去的,条件又实在太差,左右是高不成低不就,铭远越来越灰心,说:"大哥,我看随便找个单位先呆下来再说吧。"大哥却不同意,"标准是可以降低点,但是也不能完全没有标准。这很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哪能随便呢?"
到了第五天上午,终于有一家合资企业接收了铭远。说是合资,其实根本就是本地人开办的,只是不知道以什么招数,搞到了部分外资的幌子,为企业赢得了很多的优惠条件。据说省城不少所谓的合资甚至外资企业,玩的都是这一套。铭远管不了这么多,这家企业效益不错,老板又是大哥的朋友,不失为一个好去处。最让他动心的是,他的专业才能得到了公司高层认可,公司决定让他担任技术中心副主任,并给他租一套房子住。
与老板愉快地告别后,大哥说本来想帮你进机关或者事业单位,如今看来下手太晚,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委屈你进企业。铭远说,我感觉这里还不错,要没有大哥你,我根本就进不了这样的企业。大哥正色道,铭远你别这么想,老板是我朋友不错,但是象这样的私人企业,你如果不能给他创造效益,说俗点就是给他捞钱的话,他顶多给我个面子,随便安排你点杂活儿做,如今他能重用你,主要靠的还是你自己的本事。进企业也有进企业的好处,你以后的收入,比我是只多不少的,自己好好干吧。铭远点头称是。
工作的阴云终于散去了,可是天空仍旧没有放晴。秋锋,还是没有半点音讯。而志飞,却在铭远回家那几天,就已经离开了省城,到市里一家企业报到去了。
(十九)
这些天,铭远除了偶尔去去大哥家,大多数时候,就是去以前常与秋锋一起玩的江边、公园、或者是商店逛逛,希望能在人丛中,可以突然发现那个高大醒目的熟悉身影。然而每一次,都是拖着疲惫的步伐,失望而归。
心中担心着秋锋,躺到床上,志飞的样子却浮现出来。收音机里,一个男人唱道:"是不是变成石堆,我的心就不会再痛,是不是别开头去,你就感觉不到我的深情?"
铭远恍然觉得,那个唱歌的伤心男人,就是自己。与志飞分别那些天,铭远强忍着不让自己流泪,怕会让志飞更伤心。此时听着这样的歌,却不禁潸然泪下了,怕同学看见,赶紧用被子蒙住头,把呜咽声硬吞进入肚。床头上,志飞送的一串风铃发出声声脆响,一声声都敲打在铭远心上,令他不堪承受。最后他爬起来,收起了风铃,用潮湿的目光注视良久,然后把它们锁入箱底,他知道,今后自己将不会轻易去翻看、触摸这些东西了。
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有秋锋的音讯,时间已经麻木了铭远紧绷的神经。别的同学这些天忙着喝酒,忙着告别,忙着把未出口的情话说出口,忙着把未挥霍光的感情挥霍光,忙着把未流完的眼泪流完,纷纷扰扰,一派末日来临的景象。铭远已经不再外出寻找秋锋,只是常常一个人躺在床上出神,不时露出一丝冷笑。别人生离死别的一幕幕情景,在他眼里竟象是一出出滑稽剧,可笑而又肤浅。
还有两天,就要离开这生活了四年的校园了,同学们已经一批批离开,洒下无数眼泪。铭远也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准备两天后去公司报到。在他心里,却没有一丝留恋。"是不是变成石堆,我的心就不会再痛?"难道我的心,真的已经变成了石堆?铭远不由在心里问自己。
到第二天中午,寝室里只剩下铭远自己和秋锋的床还铺着,望着一张张空荡荡的床和满地的杂物,铭远觉得自己的心也是又空又乱。
正犯愁这剩下的一天多时间如何打发时,一个人进来了--是秋锋。铭远盯着他,竟忘了开口说话。秋锋却咧嘴笑了:"别怕,我还没死。"铭远这才回过神来,骂道:"你个死狗日的,跑到哪里去了?我没给你吓死,也快给你吓疯了。"秋锋说:"一言难尽,先找个地方喝几盅,我都快饿死了,坐了大半天火车,早饭午饭都没吃。"
父亲自杀后,母亲整个人都快散了形。面对破碎的家,秋锋第一次感到了作为男人的责任,他到母亲的单位给她请了假,又找了个亲戚把她送回了老家。母亲临走前,他告诉她,今后这个家,有你儿子撑着,您啥也别担心,先回老家修养一阵。眼下时间紧,我要先去找工作单位,过些日子再去那边看您。
独自呆在空旷的家里,望着墙上父母的照片,从未有过的强烈空虚和恐惧一齐席卷上来,秋锋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泪,他告诉自己,今夜之后,再苦再痛,你也不能再流泪了。
找工作是迫在眉睫的事,秋锋明白,那些过去与父亲称兄道弟的人,如今看见自己比看到瘟疫还厌恶还恐惧。省城,已经很难有自己的容身之地。思前想后一天一夜,秋锋记起了当初学校组织实习的地方,那里有青山绿水,那里有与自己专业对口的好几家企业,那里有过一个为自己流过泪的姑娘。于是没等铭远回省城,秋锋便踏上旅途,前往那遥远的"穷乡僻壤",没有把行踪告诉任何人。当车子越来越接近那座小城时,秋锋的心越跳越快。尽管很清楚这趟回去,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但秋锋心中还存有一丝幻想。
听秋锋讲到这里,铭远喝了口酒,问他:"那你见到她了吗?"秋锋说见到了,正因为她,现在自己下了决心,要去那小城工作了,进的就是当初实习的那个厂。再回省城,是专程来跟铭远告别的。尽管今日的秋锋已非往日的秋锋,铭远还是有点吃惊:"你仔细想过没有,那样的地方,你能长期生活得下去?别忘了,当初在那里住了几个月,叫骂得最厉害的就数你了。"秋锋道:"此一时彼一时,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懂。"接着又平静地道:"我去那里,也不完全是迫不得已,这次去,我是真的喜欢上了那地方,因为有她在那里。你知道吗,我跟她说了家里的事,她没有一点嫌弃我的意思,说这些事是我父亲的事,跟我没什么关系的。当初她喜欢我时,并不晓得我家里如何有权势。我想,她喜欢的,是我这个人。而我当初心里也挺喜欢她,却因为一些世俗的东西,竟然放弃了她。唉,我真是......"秋锋说着这些话时,眼里流露出了一种铭远过去从没看见过的东西--深情。铭远发现,这段风雨交加的日子虽然不算长,但秋锋真的变了。难道非要经历磨难,人才能变得成熟起来?铭远举起酒杯:"秋锋,我恭喜你,敬你一杯,不,是敬你和她,你得喝两杯。记住,结婚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喝喜酒。"秋锋没有说话,接连喝完了两杯火辣辣的白干。
秋锋在省城呆了三天,帮着铭远把东西搬到公司为他租的房子里,买了些该买的东西,稍稍布置成了一个家的样子。秋锋说:"说真的,你也该找女朋友了。我不晓得你过去遇到过一些什么事,总不能让它绊你一辈子吧?"铭远嘿嘿笑道:"好啊,秋锋老师给我上起课来了。你是不是自己找到伴儿了,就跑来馋我这光棍?"秋锋骂道:"你个龟儿子,真是狗咬吕洞宾。"铭远笑道:"好了好了,秋大妈,我的终生大事,用不着你来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