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心哆嗦一下,闭上了眼。
佳官死了。
那座坟里的人,任他再说甚么,也是听不到了。
曾经那么努力地骗了自己一次又一次,明明知道眼前的是天佳是自己的骨肉,却勉强着自己去相信所谓的来世。
睁开眼时,阳光太灿烂,白茫茫的一片亮。
展读多次又摺起的纸条,折痕处深刻几近破损。谢无心攥起手将纸条拢进掌心。
再松开手时,薄纸片片如蝶飞去。
于是带点倦地笑:天佳,伤好后可愿帮我打理门内事务么?
天佳一怔,定定望向他苍老的脸庞。
三十一
议事厅中甚是嘈杂。之前天佳曾在门中协理事务,也参与过财刑兵户礼五楼的隔日会议,却从未见众人如此时一般惶乱无主。招抚已非机密,门里却依然没有议定对策。众人已自行分了两派,一派安逸日久不想与官府为敌,另一派却不愿失了江湖气节沦为鹰犬走狗,争论不休。
容峥以天佳性命相挟时,谢无心怕扰乱众心,又接天佳传讯,因此除几位掌事外并未告知众人。于是门中皆以为天佳任性出走,见他竟于此非常之时携红衣一道回来,更是嫌恶。天佳何等剔透,怎会看不出众人心思,也不多话,只不动声色地向谢无心低声道:虽然凶险,却未必就已至绝境,如何便放任他们胡来?
谢无心瞧了他一眼,神色间很有点倦,却仍是笑:你怎么想?
天佳沉默一阵,淡淡道:我说甚么也是徒劳,只看正阳门主谢无心如何做。
谢无心静静看着眼前唇枪舌剑的众人:其实当初若非先帝默许,正阳门便无法复起。我虽向来与官府无涉,但如今坐大,江湖上不知多少人看着眼热,只恨不能打压下去。现下新帝掌权容不得草莽势盛,正阳门自然成众矢之的。如此尴尬日久,也该是了结之时了。
天佳冷笑一声:抚便屈作鹰犬,拒则鱼死网破,想来你也是进退两难。只惜再争下去,正阳门便只能散了。
谢无心倦倦地笑,眼角的风刀霜剑骤然深刻,望着极远处不知甚么地方:
若就这么散了,也好......
天佳怔住,半晌才唤了声:父亲......喉间似有甚么哽住,竟再说不出一言半语。
两派人争论无果,仍旧不欢而散。
阳光透过纱屉斜照在灰沉沉的水磨石上,满地碎金。偌大议事厅只剩两人枯坐无言,看投下的黯影一点点延伸。
终于惶惶地起身逃出来,天佳机伶伶打了个寒颤。只觉心中全然空白,不知道自己该做甚么能做甚么。略定了定神向住处走去,方行到后院垂花门前,正迎上张清水也似的容颜,冷冷淡淡的一双眼。
天佳不由得一愣:母亲......
宁馨笑得温存:议完事了么?
天佳点头。
既然无事,便陪我说说话罢。
屋中帘幕深重光线幽暗。天佳垂目端坐,腰身挺得笔直。
宁馨安详地凝视绛褐茶水上的袅袅雾气,半晌才淡淡道:你是越发不长进了。好歹也是订了亲的人,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弃家出走,竟还带个戏子回来,谢家的颜面何存?
天佳只静静听着,也不答话。隐隐觉得似是哪里有异,却又说不清。
从前你在外面如何我向来不曾过问,想着寻门好亲事也就自然收心。可你现在带他回来是要如何?正阳门虽然一时有风波,日后平静下来便该给你成亲了,难道叫你妻子与个戏子分庭抗礼不成?
天佳有些啼笑皆非。若红衣听到,怕是也要笑得绝倒。妻子......只是想想也觉奇妙。宁馨仍是絮絮说着,他却已心不在焉,恍惚间忽怖然惊觉,猛站起身厉声道:
你去找过红衣?
宁馨微扬起脸笑得温婉:自然是去了。
屋里莫名地冷下来。
天佳苍白着脸毫无表情地盯住她,半晌才缓缓转身,向外走去。
知道红衣不是自轻自贱之人知道红衣不会为一番话黯然离去,可纵然怎样对自己一遍遍说着仍是压制不住心底那点烦躁的乱,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忽听不远处有人出声相唤,他微微蹙眉,转目望去却不禁一怔,莫先生身边竟是形容狼狈的四儿,一张小脸泪痕阑珊。
回得屋里,四儿一行说一行哭,天佳只静静听着,脸上也无甚表情,忽然蹙眉问道:你再说一遍,那人自称是谁?
四儿愣了一下:仇晓之。
天佳略沉吟一阵,淡淡道:你回去罢,这事我管不得。
四儿慌了:公子,师父的事你怎能袖手?
你方才也说了,那仇晓之分明说是你师父通匪作乱才捕了去。天佳伸手去端桌上的茶盏,却发觉已凉透,又摞下:这等大罪,我能做甚么?你也早早回去叫班子里的人都散了罢,一旦你师父罪名坐实少不得要百般株连,你们肯陪他送死?
他有双细细长长的眼,眸子琉璃也似剔透流转,睫毛投下疏疏落落的黯影。本该是精致秀雅的容颜,偏被唇角倨傲冷漠的弧度夺了光彩,让人益发觉得他刻薄可恨。
公子!四儿霍然起身,还未及说话,天佳已悠悠道:来人,送他出去。
四儿见他神色决绝,知道自己再说下去也是枉费口舌,恨恨地一顿足:师父真瞎了眼!
天佳轻笑一声,并不答话。
三十二
夜深了。
燃起灯盏时骤然明锐又幽黯的眼。
灯色昏黄,在初秋夜凉中望去甚是暖暖。
屋里不知几时进来只飞蛾,见了火光便莽莽撞撞扑过来,受挫又退回再扑。
用双手轻笼在焰上汲取那一点微弱的热。冰冷没有温度的手苍白到几乎透明,让人不禁怀疑那下面是否真有血肉抑或仅余森森白骨。天佳忽然想喝酒,想痛痛快快一气饮尽一坛刚烈辛辣的烧刀子,入喉化成一团烈火,整个人都仿佛要燃起来升腾起来。
但现在他需要完全冷静。
受伤后气血不足,近来常觉身上冰冷。
一旦太冷,身法就会滞涩,手指也会僵硬。
练剑的人,爱剑不如去爱自己的一双手。
忽想起谢无心教他习剑时曾说:
十年磨剑,只为一瞬。时未至,则隐忍不发,如潜龙在渊;时机一至,则乘势而起,如飞龙在天。迅如疾电,怒如雷霆。弹指间,生死判,阴阳别。
同样的话,他也对潜离讲过。
想起潜离的那一刹,心里是猛然一跳抑或猛然一停,他也说不清。
只是忽然觉得很近很近,近得触手可及。
缓缓举手至肩,那处极细小的伤痕早已消褪。
仿佛,甚么也不曾有过。
仇晓之居然能选在红衣甫回渝庆班时出手,自然监视已久。抓走红衣分明是诱自己前去。若私下监禁还可向父亲求援拨派人手,但现下既以通匪作乱的罪名锁在大牢中,去救便是公然劫狱,且必中埋伏,其他人便去了也是白白折损,万一被俘更正好予容峥借口剿灭正阳门。
仇晓之先前已被容峥削权,只负责看管自己。谁曾想竟又出了纰漏,这遭怕不会把怨气出在红衣身上。红衣多留牢中一时,便多受一时折磨。
虽并无把握独力救红衣出来,却是非去不可。
仰脸望去,月色清华如水。
天佳阖起眼,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
睁开眼略略打量牢外三丈有余的高墙,天佳的薄唇拗出几近微笑的弧度。这一笑间,整张清秀恬淡的容颜都骤然明亮不可直视起来。其实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冷傲矜持,使他的脸庞焕发出近似微笑的神情。
并不如何作势运气,天佳已惊鸿般掠起,玄色衣衫猎猎飞舞煞是好看,转瞬间已攀住墙头向下望去。大牢多关押重犯,守卫甚为森严,这般晚了依然可见有小队巡视。天佳细瞧一阵已大致摸出规律,拣了个交错空隙猫儿般跃下落地无声,随即没入暗处。
依他素来的性子,就算容峥亦料不到他居然敢第一时间独自前来。
天佳要的,便是这个未能料到。
明知自己算计不过对方,就只有出奇制胜攻其不备。
点倒一个狱卒时忽然想如果有潜离的易容术......没有让自己再多想下去,三言两语问清红衣所在位置便悄悄潜了过去。扮成狱卒看似简单,但不会改容便等同将自己暴露无遗,还不如就这样一路寻去,凭自己的身手,一时三刻尚不至露出形迹。
这是天佳第一次踏入监牢。
甬道两旁尽是一间间牢房,铁栅厚墙。他可以避过狱卒,却躲不过那些犯人的眼。
夜深如此,却仍是有人未睡去的。
分明看见他,却没有出声,甚至连死气沉沉的眼中都没有半点波澜。
他们用看一具尸体的眼神瞧着他。
虽然比较起来,那些人比他更像尸体。
忍不住细看时,才知道四周满溢的腐臭霉烂气息都来自牢房中。一个个残肢断臂鲜血淋漓,微挪动下便有几只绿头苍蝇嗡嗡惊起,再落下时仍是如粘在那滩粘腻不明的褐色污迹里一般,只是不停对搓着细细的前腿。腐烂气息似已凝固为甚么有形体的物质把那些残缺不全的人镶裹成松脂中挣扎的虫子,一片死寂。
生不如死,却依然活着。
原来人,可以将同类蹂躏至此。
天佳只觉血液在周身一分分冻结,心却跳得愈加狂烈。他死死攥紧双手,强使自己屏气静息地按照那狱卒指点的方位行去。
渐渐走到大牢最深处,牢房已由铁栅转为重门铜锁。守卫也越发多起来,想再悄然潜入已无可能。
狱卒正交接时,眼尖的忽瞧见远远有人一闪而过,立时大叱一声纷纷拔刀。将出鞘未出鞘时众人只觉眼前龙卷风也似的魅影袭来剑光连闪,立刻颈上胸口一凉,连惨叫一声也未及便倒地而殁。
天佳手中细长的剑兀自滴着腥红,周围一地尸体横竖凌乱。这一闹必已打草惊蛇,须得尽快找到红衣。他在死尸身上翻出钥匙疾步去一间间查看。开始还使钥匙开门,后来焦躁起来索性一剑劈下。铜锁哪能轻易劈得开,没一会便震得虎口迸裂连心口也隐隐作痛。
推开倒数第三间时忽然眼前一黑,好容易定下神来借甬道中光线看到角落里蜷着一个人,白衣上斑驳阑珊的净是污血。轻唤一声红衣,那人却并不抬眼,反而瑟缩一下用双手紧紧护住头。天佳心下一沉上前细看,不是红衣却是谁?忙握住红衣的手想扶其起身,却听低低呻吟一声,欲挣又无力。这才发觉那细腻纤白的十指大多已扭曲变形,凝着紫黑的血。
天佳脸色骤然发寒,瘦削的手青筋暴露。忽又冷静下来,一剑斩断镣铐,低声道:你可还走得动?走不动我背你出去。
红衣却似全然不闻,天佳隐隐听得牢房外传来人声鼎沸益发焦躁,径自蹲下身将红衣背起,持剑闯出牢房。
乍一出来只见甬道中灯火通明,耀得人睁不开眼。有人闲闲笑道:谢公子,几日不见可安好?我等恭候多时了。
天佳脸上被黑巾蒙住看不出丝毫动容,但握住剑柄的手指已因过分用力而苍白,半晌才低声道:在下不知大人在说甚么。
仇晓之笑得开怀:不懂也无妨,只要你束手就擒,咱们便可立时把酒言欢。
天佳冷笑一声,衣袂发丝无风自动。
仇晓之带来的自然都是好手,但若谢天佳是孤身一人,硬闯出去也并非无望。
可惜他还背着红衣。
仇晓之也不出手,只在一旁袖手含笑观战。天佳在刀光剑影中转旋闪避,衣袂发丝被兵刃破空之风带得烈烈飞舞,举手投足间越来越快最后只见玄影卷着一袭白衣流动再瞧不清步伐身法,忽听一声厉叱:
杀!
精光大盛如流星泻地惊虹乍起,天佳骤然破网而出直扑仇晓之!
剑尖离仇晓之颈侧不过半分,一泓秋水映得他鬓发皆寒。
刹那间众人都屏了呼吸鸦雀无声,一根针落地也听得。只有天佳轻轻咳嗽,一声,两声,唇边开始有极细的血丝渗出。
让他们退下。天佳的手上血迹未干,却没有丝毫颤抖。
仇晓之淡淡一笑:若换了你,可能么?
天佳那双清澈如水的眸空空落落但有甚么在燃烧。
冰中的火焰,暗绿而阴毒的火焰。
仇晓之只觉寒彻入骨,禁不住哆嗦一下。
退下。天佳一字字道。
半晌,众人方缓缓让开一条路,勉强容两人通过。
剑尖始终不离仇晓之颈侧半分。
火把毕剥作响,人们的身影灰扑扑地映在墙上,看来很是诡异。天佳听得远处隐隐有打斗交手之声,微微诧异,但也无暇多想。忽闻背上悉娑,知是红衣醒转,不由心下大喜,动作却猛然一滞--
仇晓之左手闪电般抄住他握剑手腕一拧,右掌顺势击出。天佳竟被这一掌打飞出去结结实实撞在墙上!他重重摔下来,忽然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却还挣扎着想说甚么只是刚一张口血便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右手已被仇晓之拧断软软地垂着动弹不得于是他就用左手去捂去掩血却自指间溢出直染得细长的颈都是红萏萏的一片......
蒙面布巾软软滑落委地,蜿蜒如蛇。
红衣艰难地扶着墙缓缓站起。天佳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地盯着他,似要用眼神把他一点点粉碎了吞下去化成骨中惨白的髓,染满血腥的唇微微颤着反反复复地问着为甚么为甚么......
想问为甚么要骗我,但是他......说不出来......
我想问你......红衣的眸子妩媚如深潭映出一湾桃花,偏偏在光影摇曳中笑出了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被骗的滋味,可好?
有些东西永远给不得,给了,就是万劫不复。
打斗交手声愈发近了,隐隐有人大喊走水。仇晓之脸色一变,将颗药丸塞入天佳口中续命,同时示意手下去查看。不一阵那手下匆匆赶回,近前禀报道:有五人蒙面强行闯入,武功极高,那边请大人加派增援。仇晓之正欲说话,禀报之人忽然一剑刺出!他大惊之下猛向后一仰身险险躲过。那人也不追击,顺势闪至天佳身边,一把将两人揽起。此刻已有刀剑招呼过去眼看避无可避,忽然遥遥有股掌力如狂风斩浪分涛而来无坚不摧。那人趁隙挟两人远远跃开。
仇晓之率众急追,那几人并不恋战只顾向外闯去,一路杀出势如疯虎。此时监牢内外火光冲天也喊杀连天,一众高手向他们重重逼近过来。
潜离早将两人交与旁人,此时缓缓抹去易容,依然是直黑如剑的眉下一双冷然的眼。
他横剑当胸,向谢无心微微一笑:
我来断后,其余一切烦劳门主。
几人蹿高伏低间已渐消逝。谢潜离仰起脸,看向半空无数细小的火星和灰烬被风卷得翩翩飞舞,如一场金红的雪。人们奔走嘈杂只有火焰烈烈跃动声清晰入耳,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拉长扭曲成上古洪荒的猛兽,忽然想起天佳曾说:
谢潜离,天下人都可辱我伤我,唯你此生也莫想。
他忽然笑了,说不出的讥诮落寞。
谢潜离,何必作副自悲自苦模样?你且扪心自问,谁曾负你?
剑光乍起。
如一只飞蛾,扑火而去。
尾声
一月后。
相府后罩楼内依旧帷幕深重香兽烟浓,仇晓之坐得小心翼翼。
容峥的声音虚弱却清晰:此次招抚你作得甚好。
仇晓之忙道:是相爷运筹帷幄,属下怎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容峥淡淡一笑。
仇晓之迟疑一下,才斯斯艾艾道:
属下有一事不明,先前我们已将谢天佳置于掌握之中,那时为何要挟无果?
容峥静静抬眼,仇晓之被他看得有些讷讷。
之前谢天佳宁死不要门里相救,纵拿他要挟也无用。容峥淡淡一笑:但经俞红衣一番劝解,再回去自然与谢无心和好。此时再用俞红衣诱捕之,谢无心定然全力救助。正阳门自招抚之后已分为两派意见相悖,谢无心此回率人劫狱,恰予我剿灭借口,他们便再不愿接受招抚也只能顺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