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佳一声冷笑:这里有人好生供养,我何必急着出去?
潜离曾说只要能保你安好,腆颜求援算得甚么?那时院子里两只猫儿依偎着睡得正恬。隔壁传来四儿的清唱,跌宕泠洌。阳光太灿烂,眼前白茫茫的亮。猛地阖上眼,从前的耳鬓厮磨如蛆附骨如蛊噬髓,连血带肉地剜出去剔出去烧成了灰烬,风一吹,便散入暗夜中。无声无息地走到红衣身边,掬起一捧夜羽般的长发,青丝活生生地攀附纠缠在指间,要挣脱只能血淋淋地扯离。红衣被迫仰起头,却用编贝也似的齿死死咬住薄唇,长睫颤动如青鸟飞起前的振翅。镜中映出秀长细匀的颈,弧度精致如叶子禁不起露水的弯曲。
看着我......天佳的气息温热着他冰冷的耳垂,蛇一样蜿蜒:
知道我害死昊时,你不是一直看着我么,用那样的眼神......
两人离得没了距离。天佳俯下身,凉薄如水的唇自他眉际一路呢喃而下,瘦削微冰的手熟稔地握住红衣细腻柔润的手,十指交织缠绵成网。
睁开眼,疏落清亮的眸中映出绝俗的容颜。这样的美貌不是尘世间的人该有的,叫人瞧了去只觉得眼前的人是仙是妖,是修炼千年的狐魅,是上天派了下来颠倒众生的精灵。可自己早知道怎样的美人冷了死了朽了都不过是僵硬的灰质,刨开塌陷的坟里面只有纠结的枯黄发丝和沾满泥泞的骨骼,木无表情直瞪着天空的黑洞惨白的牙齿仿佛一个嘲讽的表情说着你可还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而自己是一直一直都记得啊......
从没有细细讲述已经腐朽的过往,任凭梦魇中怨毒的孤魂一次次追索逼迫,只因埋于心底最深暗角落中的尸骸挖出来便是万劫不复。第一句谎言说出口时起,就再没有勇气直面真相。如幼稚的孩童一样叫喊着不是我不是我,即使被发现了被揭露了依然倔强地说着是我又怎样我没错我不承认。有时连自己也恍惚以为事情就是想象的那样,但知道不是的,永远也不会是的。只是再用自私残忍的铠甲伪装心里依然清楚地听到有声音在冷冷地笑:
水不冷,下来罢。
二十七
用几乎要拗断纤薄身躯的力道揽入怀中,全然忘记墨黑的发丝还缠绕在指腕之间,红衣极低地呻吟一声,阖上了眼。
月光惨淡如银,镜中满满的水青素白全揉在一起没了界限。手臂锁住的身子是冷的凉的没有温度的几乎要怀疑自己抱着的人是否活生生的是否还有呼吸,可唇齿相依间却是暖的热的烫得要燃烧起来。
灯焰摇曳间猛地一长,油尽而灭。
睁开眼时,天空被窗棂裁剪成一片方方正正的苍白。淡灰屋瓦和檐漏下一抹萧瑟单调的墙,好在尚有几杆瘦竹森森龙吟。红衣倚窗抱膝,凌乱衣衫中盈盈一握的脚踝分外可怜。这时的他全没了台上的烟行媚视倾国倾城,像极一个白首空帷的文弱书生,不知十年寒窗为的只是场春秋大梦。
天佳举起手,指间残留几缕青丝曼长,旋折嫣然如绿珠堕楼,垂到脸颊上些微儿软软的痒。
要下雨了。红衣忽然淡淡道,脸色平静得仿佛刚睡醒的孩子。
是杀人的好天气。天佳半撑起身子懒洋洋地笑:我若舍得死,你可下得了手?
他的语气极尽轻佻凉薄,红衣听了居然并无愠意,只敛容正色望向他缓缓道:
我若下得手时,你可情愿就死?
说罢垂下眼倦倦一笑,仿佛眼见繁华事散逐香尘。
言语间仍旧淡得清水也似,天佳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怔怔无言。
红衣也不看他,半晌低低叹一声,依然是倦意深重:
说这些又有甚么用......
窗外有鸟雀扑楞楞振翅飞去,惊不起一片落叶。
以前你说,有些东西永远给不得,给了就是万劫不复......红衣的眼神有些恍惚:我本以为......
天佳沉默不语。
红衣微微一笑,长而弯翘的睫毛对剪出许多悒色:
不曾想竟是你,绝我一生痴念。
天佳望着他青丝白衣的侧颜,竟似已痴了,忽然茫茫然道:
我若早早死了,可能换你一世相思?
红衣转过脸直直地瞧着他,良久才淡淡道:
第一次见你时我便想,如果昊还在,也该是一样年纪了。
天佳窒了一下。
何必说甚么死活......红衣在笑,眸子如深潭映出一湾桃花:除去这回潜离所为,哪个对不住你?哪个伤你害你?只顾作一副自悲自苦模样仿佛天下人都曾负你,不觉太矫情么?
他的语气并不犀利,只是明晰如镜:便是你父母,虽其心可诛,终究不过听之任之不闻不问而已,几时亏待于你?仅此你已是这般怨怼,若如我,连见都不得见时,又当如何?
天佳忽然淡淡笑了:不然要我怎样,跪下来说声孩儿不孝,剖腹剔肠剜骨肉还于他们么?
何苦跟我逞一时口舌之快......红衣有些无可奈何:比如你现下身困樊笼,谢无心必会百般相救不是么?
忽然就没了声息。
天边有浓重如堆墨的云层叠舒卷,连空气也凝固成厚重的实体,沉沉地压迫下来。望出去却仍是满眼灰白的亮。
不会。
天佳突如其来地道。
红衣定定瞧着他,不动不言。
我再不理门中事务,究竟还是谢家独子。天佳笑如冬日冰封的河面,凉薄而明亮:甫回京城时,我便传讯与他。
勿救。死便埋我。
红衣定定地瞧着他,忽然微支起身子凑过脸去媚眼如丝地笑,温热的气息拂过天佳的脸颊:原来我竟是白费口舌?实在对不住,扰了你杀身成仁的雅兴。
那张容颜近得没有距离,满满得仿佛要溢出视线。天佳机伶伶打个寒颤,没来由地想起昊的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喊: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惶惶地闭上眼,仿佛又回到那一刻,冰冷透明的水铺天盖地而来瞬间已将他吞没,空落落的全然没有着力处只感觉自己在不停下沉,挣扎着却甚么也抓不住只有水充盈了肺腑,心脏因窒息而收缩时看到昊扭曲狰狞的眼里一片死气的白身体却丝毫动弹不得。耳边近乎绝望的寂静中只有红衣的声音清晰如利刃裂帛:
如此说来,用你要挟正阳门自然是徒劳了?想来他们招抚不成,一怒之下大不了把你零割碎剐了泄愤,余下的不过是将正阳门连根剿灭。你自舍身壮烈,一切与你无干。别人只当千年万载拜你祭你,谢你连累正阳门上上下下成百上千人性命。到时候在阴间一个个鲜血淋漓残肢断臂剖心剜骨地寻你,说不准昊惦念你日久也会跟来叙旧--
天佳猛然尖声狂喊:别说了!
别说了别说了!!!!
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涌动时的呼啸,一股灼热窒在胸口。天佳细白的齿深陷入下唇,死死攥紧手仍无法自制地颤抖如一头惊悸的兽,睁得大大的眼中满是血丝盘布。红衣苍白的脸在眼前疯狂地旋转远了又近近了又远,有些惶惑有些怖然在说甚么但听不到。支离破碎的声音梗在喉中连自己都觉得骇怕忽然喉间一股腥甜直冲上来。
眼见着那血如开了闸的水喷涌奔流,天佳暗哑地笑一声,心中刹那清明。
那一刻,窗外有雨。
二十八
好渴......喉咙烧起来一样刺痛,努力地咽着唾液想润湿一下可甚么也分泌不出来,反而因为这个吞咽的动作更火烧火燎肆无忌惮地痛起来。
水......终于艰难地发出了声音,连自己也被吓到的嘶哑难听,却居然有了回应。睁不开眼可是有光照在眼帘上透出薄薄的绯红,忽然被甚么遮挡而阴暗下来,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凑到唇上,有清凉的液体缓缓倾出。贪婪地喝着怎么也喝不够,水沿脸颊淌下来沾染了颈,划着透明的曲线随颈部的起伏闪烁不定。
终于艰涩地睁开眼,午后盛极一时的阳光失足跌落在地面上,留下一方惨淡。细细密密的微尘披着满身灿烂金华载浮载沉,舞得悠悠游游。柔软的棉被散发着晒过的清爽味道。
叮的一声轻响。天佳微微侧过脸去,看到红衣正缓缓弯下腰去拣掉在地上的玉簪。这般平常的动作在他做来也是说不出的优雅闲逸,青丝潋滟如飞瀑垂落,宽大衣袖衬得细腻纤白的手愈发如玉如琢。
许是阳光太灿亮,当红衣一双静谧如闲潭落花的眸转向他时,天佳忽然一阵昏眩。那双眸中自己的身影如落进旋涡的草木,转几下就没了踪迹。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尽。
一切都放手一切都闭上眼,是不是就能成大圆满,无欲无念,不老不死?
红衣忽然缓缓伸手轻覆住他的眼,长而疏落的睫毛扫过掌心时有些微儿痒。
你......天佳开口却不知该说甚么,眼前是温暖的黑暗而耳边一片寂静。
红衣的声音里有一丝丝疲惫:
还是个孩子......
天佳轻轻摞开他的手,眼神疏疏落落地望着极远处不知甚么地方,半晌才淡淡道:
孩子,也可以杀人的。
窗外蝉声忽止。
红衣若有所思地瞧着他,终究只垂下眼倦倦一笑:何必苦苦相逼,怎样我也不会杀你。
天佳默然。
我说了这许多,竟都是白费气力。红衣的语气悠悠也幽幽:其实也早该想到,以你的执拗性子,哪里听得进人劝?
天佳淡淡一笑。
红衣缓缓在他身边坐下。那么近的距离,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只不过我曾听人说,这世上但有一人爱你,你便不该去。
天佳的睫毛微微一颤,眼中的黯影骤然阑珊疏落。忽觉得胸口有甚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渐渐融化,洇透了心底最黝深的土壤。
二十九
风起处,满院花木瑟瑟作响。
天佳忽然扬声道:仇大人既来了,还请现身相见。他虽勉强提高声音,却仍是虚软无力。
红衣冷不防听得这句,微微一怔。
门轧轧而开,仇晓之施施然踱入,细细打量一番方正色道:看公子气色尚佳,可安好些?虽只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调养不当却也是要落下症侯的。
天佳冷笑一声:左右误不了容相爷的招抚大计,仇大人何必如此挂心。他说话时锐意不减,声气却弱至几不可闻。
仇晓之呵呵笑道:公子言重了。他虽笑得开怀,却似有掩饰不住的些微儿焦躁。
天佳若有所思地瞧着他,忽然淡淡问道:仇大人心不在焉,可有甚么事?
仇晓之一愣,摇首笑道:公子多虑了。
是么?天佳一笑,不再发问,径自闭目凝神。
略略寒暄过几句,仇晓之便告辞退出。过得一阵,天佳方缓缓睁开眼。红衣不禁微诧,方才他连说话也细弱无力似断似续,此时眸子却极尽清澄,哪里像伤病缠身?
天佳微支起身,许是阳光太灿烂,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桃花也似的绯。
起风了。是该走的时候了。
天佳结跏而坐,双手掌心朝上拇指相触,右手仰置左手中,脊背不曲不僵,头颈不低不昂,双目半开半阖。心无流逸散动,众相泯然空寂。气息如熔金一道自令阳直达承浆,绕双目下与另一道自阴经转入风府经百会的真气相交,任督二脉合一,中经五十二穴,内力分注五脏,以意运气,以念调脉。
千索之毒,性缓而沉,主在虚耗元气,其压制内息之功不亚于九叶散劲。虽然并非全无破解之法,但若强行冲开必重创经脉。他天资极好,但限于年纪毕竟修为尚浅。且之前的九叶散劲与情丝虽解,但拖得时间太长已伤及脏腑,自然无望冲破千索禁锢,所以仇晓之才会如此放心。
可事到如今,也只有放手一博。
他呼吸间本绵长悠远,内息受阻不前时间一长便开始粗细不匀似有若无,脸色愈发苍白,额上有汗沁出身上却如处冰天雪地寒侵入骨,胸臆间隐隐作痛气息于周身乱窜。强摄心神时前尘影像竟铺天盖地而来,种种如幻境界嗔喜恐怖之相纷至沓来碎驰不停。虽然仍是端然正坐却隐约可闻衣衫簌簌抖动之声。红衣的脸却更惨淡得怕人,一双眼直勾勾地瞧着他眨也不眨。天佳忽地一震,内力如飞流险湍急转直下与毒力相克激荡,眼前立时天旋地转猛然一口血喷出。
红衣还未及反应只觉身子被一股旋风也似的大力卷起有如腾云驾雾一般,耳边风声烈烈两侧景物飞也似后退直看得头昏目眩,隐隐有人惊呼斥喝但听不分明。想开口问时风劈头盖脸灌进来哪里还作得声,正无措间忽觉天佳奔行渐缓,不一阵竟停了下来。
天佳踉跄几步,扶住路边高墙咳喘起来,半晌才自袖中抖抖擞擞摸出方青巾揩拭唇边。他动作极小心,红衣却已瞥见青巾上一抹殷红缓缓洇开。
那一瞬,心脏仿佛被甚么绞拧着,透不过气。
正阳门就在前面。天佳的声音暗哑,眼神却仍清明:你且随我回去躲一阵。
红衣略犹豫一下,没有回答。
远远瞧见正阳门前高挑的灯笼,守卫早瞧见他立时报信进去。天佳这才松口气,只觉眼前阵阵泛黑。红衣无意中碰到他僵硬冰冷的手指,不由得哆嗦一下。
艰难地迈上台阶,忽然听到步履急促。他已无力抬眼看去,只有灰白石板上清晰深刻的纹路,远了又近,近了又远。
浓重夜色铺天盖地而来时,支撑住他的那双手,很暖。
三十
满院垂柳不知秋近,依然绿得似要溢出墙去,随清风翩然舞出一夏未尽的风流。身后有极轻的走动声,不惊起半点微尘。天佳仰起头看向上方郁郁葱葱,透过木叶缝隙是清蓝得令人目眩的天空。
递过一盏参汤,敛衣坐下陪他静聆花木摇曳。良久,天佳方展颜微笑:风凉,怎地不多披件衣裳?
红衣不答,只轻覆住他瘦削的手,任异样的冷凉自掌心肆意汲取暖意。天佳慵慵地阖起眼,睫毛投下暧昧疏落的影。他伤还未好全,脸色都白了,偏又透着抹酒醉也似的酡颜,看上去有些弱不胜衣的倦。
红衣诧异于自己如何会想起这四个字。
长久以来,他与天佳之间的过往已结成类似一尊佛像的事物,安详端凝地垂下悲天悯物的眼。对天佳说你走罢的那一刻,他分明听到甚么碎裂的声音,但天佳依然凝定,只是那双眸骤然明锐又随即黝黯,深深黑黑的,看不到底。
忽然忆起自己曾经喜欢看他蹙眉时的模样,因为嫌平时的眼神太过寂寞,可从前的眼神是甚么样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只恍惚记得曾经耳鬓厮磨中天佳忽然睁开眼,眸子依然清清明明,淡得水一样的声音里蕴着冰一样的笑。
天佳忽然发觉手上的暖意一分分褪去,他缓缓睁开眼,半晌才唤了一声:
父亲。
谢无心有一双温和的眼,偏在极恬静处透出沉沉的悒色,便是微笑起来,也有种淡淡的愁绪纠缠不去,看上去总错觉他在凝神想着什么,却能直看入心底。
只是英雄垂暮,满鬓华发。
红衣低声道:我先把碗匙送回去。
正要起身时,天佳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
谢无心淡淡微笑,眼角眉间的纹路愈发深刻如镌:
可好些么?
天佳侧脸瞧着他,神情异常专注。
谢天佳和林佳官同样有一双极清亮干净的眸。
相书上说,这样的人,心水很清。
心里猛地一抖,谢无心竟忘记了天佳还不曾答话,茫茫然说声你歇着罢便要转身离去。
待他走出几步,忽然听身后突如其来地问道:
你看到的是谁?
谢无心没有回身,背影却忽然有些伛偻。
天佳笑了:
父亲,我是谁?
微风拂过,花木悉索一阵,又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