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举止温雅一副养尊处优模样的谢天佳,看人时的眼神,竟像极了一个人:
容峥。
仿佛看着的不是人而被看的也不是人只是一种无以名状的卑贱生物,应该被一脚踩死。
他强自敛定心神道:谢潜离,我已按你说的做了,谢天佳却分明武功尚在,你待如何?
潜离转脸静静瞧了天佳半晌,忽举手在他肩上一推冷冷道:现在可以带他走了罢?天佳猝不及防竟踉跄几步连仇晓之也吃了一惊。潜离话音刚落猛地双手一扬,仇晓之眼力何等之好已看清是两支灰色细长圆筒,心下一沉大喝速退,自己也抓住天佳手臂倒飞出去。
圆筒落地立时一声巨响爆开来,刹那间烟雾弥漫火光四起,街上行人惊惶奔逃哭喊呼救乱作一团。仇晓之虽反应极快及时闪躲但距离过近仍觉热浪扑面,他也顾不得自己灰头土脸忙看向身旁,见谢天佳似无甚异样才略放下心来,奇怪方才分明见他武功未失为何竟不反抗。再看向先前站的地方哪还有潜离踪影,心知他必是追赶任回雪所乘马车而去,那一路虽有布防只没想到谢潜离竟身怀火器,也不知可能拦截得住?一面寻思着一面道:谢公子,请随我回去罢。
没有回答。
仇晓之转头望去正对上谢天佳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猛发觉他眼神竟开始涣散,脚步也虚浮不定,诧异之下正欲开口,忽见天佳缓缓举手至肩上,他下意识微退半步凝神防备,只见天佳用细长的手在肩胛间拈花也似一挑,指尖上便多出根牛毛细针,针身纯黑。
谢潜离......天佳脸色渐白,似笑非笑地低唤一声,已软软倒了下去。
二十二
茂密的树林......走动起来时踏过满地碎金,仰起头看向上方郁郁葱葱,透过木叶缝隙是清蓝得令人目眩的天空。身边有人轻声笑着,好熟悉......不知道是谁......可那笑声让人觉得宁静......远处有甚么在粼粼闪动,风里是清凉的水气......有人笑着说天佳先下去试试......
暮春的日子里盛夏一般炎热,可跳下水的刹那刺骨冰冷从足底直蹿至发稍牙齿疯狂地打颤......听见自己笑起来大声喊着水不冷下来罢脚在水中冻得生疼手指也不听使唤......于是哗然一声有飞花碎玉扑在脸上,眼睛微痛起来视线模糊......水......好多水......站不稳身体在沉下去......水里喘不过气......窒息......徒然伸出手去想抓住甚么可只有柔软的水裹上来......如残忍的野兽屏息敛气潜伏在枯黄的草间做着以尖牙利齿吞噬猎物的美梦......透明的水陡然直立而起似乎是甚么有生命的东西一般扑下来瞬间已将他全然吞没,那一刻令人心怵的空白他叫不出声挣扎不动只看到渐渐逼近的那张容颜一点点漂浮过来扭曲得分外狰狞身体却分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昊的尸体越来越近如挽留般氤氲着让人连尖叫也哽住的寒意......
猛地坐起来把那一声惨叫活生生扼死在喉中,冷汗涔涔而下。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进来满屋白茫茫的灿亮。下意识举起手挡在眼前,却忽然听到身边一个轻飘飘的声音悠悠也幽幽地道:
魇住了么?
天佳骤然脸色惨白。
红衣也不瞧他,缓缓起身至镜前坐下,随手抽去束发玉簪任长发如瀑垂落曳地,高挑纤细的身子裹在雪色素袍中更显单薄,仿佛一不留神便随风去了。哪里还瞧得出是台上颠倒众生烟行媚视的人?
细长的手在锦被中痉挛地攥紧,指甲一丝丝嵌入掌心。天佳云淡风清地笑:一向可好?
红衣细细端详镜中那一张清水也似脂粉不施的容颜,半晌才缓缓道:托谢公子的福,自然不敢不好。
天佳看着他青丝白衣的侧颜,忽然狠狠咬住水色的唇,有微苦的咸涩一点点渗入口中。
情丝已解身上却仍虚软无力,暗自运功时只觉丹田中空空荡荡,真气流散在四肢百骸聚不起来,大约是又被下了别的药。微微叹一声,天佳抬眼问道:你几时来的?
红衣答得淡淡:昨天入夜,他们送你来的时候。
你可知这是哪里?天佳又问。
谁晓得。红衣仿佛事不关己:许是甚么官员的外宅。
天佳的唇角微微翘了一下,似乎想笑,但终于没笑出来。
红衣忽然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道:谢公子,可容我请教一事?
天佳静静地望着他,不动不言。
我想问......红衣的眸子妩媚如深潭映出一湾桃花,偏偏唇角一弯间笑出了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被骗的滋味,可好?
松开手,掌心里几弯新月形状的殷红。天佳笑道:被骗自是活该,怨不得人。
阳光忽然惨淡起来,在地面跌落成一方苍白。
烛火被门开合间带起的风卷得一长,回雪抬起头,尚带稚气的容颜上有光影摇曳。放下手中的饭菜,潜离犹豫一下才低声道:吃罢。
那日容峥将情丝推到他面前时,他也犹豫了一下,容峥只倦倦一笑:
须记得回雪。
极细的针,拈在指间几乎风吹得起,刺入肌肤时没有任何阻碍。他眼睁睁瞧着天佳踉跄欲倒,忽然想起自己曾说:只要能保你安好,腆颜求援算得甚么?
看着回雪温顺地拿起筷子,他有些手足无措。如果她还是个孩子,如果她惊惧哭闹,他至少能温言甘语安慰一番,可回雪却着实出乎他意料。
她很静。
吃完不必收拾,你且歇着......他不晓得自己该说甚么,惶惶地站起身:我就在隔壁,有事招呼一声。
伸手推门时潜离忽听到身后一个细柔清甜的声音低低道:你......留一下可好?
从前的事若不是听容相爷讲,我半点也不晓得。回雪说话时虽仍有些羞怯,却十分宁定:且不论事实与否,请问足下既已得手,之后做何打算?
潜离的眼神忽然冷了,良久才缓缓道:自然是带你离开京城。
回雪微微一笑:足下自顾骨肉情深,可曾想过我是否愿意?
潜离定定地望向她。
我自小被抱养在官宦人家,前事早忘,养父母待我如同亲生。回雪的语气并不犀利,只娓娓道来:我亦知足下绝无恶意,但可有把握予我一生严父慈母喜乐安康?
三娘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淑静形象坐在当院地上为她的珠宝私房哭天抢地,午时三刻手起刀落的那一弯明锐与随后的凄艳四溅,父亲须发花白的头滚了几滚睚眦欲裂,容峥面对被男人残忍蹂躏的幼女微笑着在他耳边低语:待大上两岁,你妹妹也是如此。眼前斑驳剥落的木桌在眼前近了又远,他看到自己手背上青筋不住跳动。
天佳的容颜在眼前放大,笑如冬日冰封的河面,凉薄而明亮。
他听到自己平心静气地道:我自然不能勉强你。既如此说,你想回去?
二十三
正阳门院中总议事厅。财刑兵户礼五楼管理钱粮、刑名、武功、人手、联络。每楼一掌事三副掌事九总管,隔日会议一回。近来门中也未出过甚么了不得的事,谢无心听着各楼部属有条不紊地报告日常运作状况,眼神冷冷清清。
近来传闻朝廷有意招抚,不知门主是否知晓?
谢无心神色不变,只倦倦扬眉:哦?
说话的是财字楼一名总管:虽尚未交予礼字楼细细追查,但属下想未必是空穴来风。
众人刚刚散去,谢无心用有力的手指捏熄灯芯,独自坐在偌大的屋里怔怔出神。招抚正阳门之事尚属机要,仅门主及五楼掌事知晓,议了许久也未定个章程出来,不过几日工夫他竟苍老许多,两鬓已近全白。
再次垂下头细研手中的纸条。纸很薄,从指尖传来的感觉有些微凉,折痕处深刻分明,看不到也能摸出笔意端凝墨迹饱满如书房中的习字:
勿救。死便埋我。
门口有极轻的脚步声,他抬起头。
宁馨静静地立于光影轻尘之间,掩着灯的是一个绝世的手势,深刻而分明,如一朵半绽的兰花吐露着优雅清香。抬起眼时,一汪碧水都凝在眸里,瞧不见底,微笑淡然如闲潭落花。
能笑出了静香浮动,那是绝色的音容。
甚么事?
声音在空荡荡的厅里一飘就散得没了踪影,连自己都听不分明。近来益发倦怠,从前一力整治正阳门时的气魄再也不见。慢慢举手至眼前,苍老褶皱如树皮。只有腕上银丝穿就的翠玉数珠,明艳依旧。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尽。
闪电长蛇般曲折划过,天空惨淡如裂帛。天佳笑得轻狂而脸色渐白:
自古红颜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有他的消息么?半昏半明中宁馨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
谢无心微微一笑,只牵动苦涩的唇角。缓缓站起向光影摇曳处行去,袖中的纸条悉索轻响。
忽然很想问:若他死了,你会为他哭么?
院中夜风清凉,把一池灯影都作了碎玉零金。
二十四
时近立秋,天空清蓝得妩媚,淡云舒卷如芙蓉堆雪。屋中却是帷幕深重香兽烟浓,仇晓之的后背衣衫被汗水浸得湿冷。斜签着身子坐自然不舒服,但他连挪动一下也是不敢。
因为容峥正瞧着他。
仇晓之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忽然想起那个举止温雅一副养尊处优模样的谢天佳,看人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容峥看了他半晌才垂目端详自己细瘦苍白的手指,笑得微悒:
知道了,你下去罢。
仇晓之如获大赦,唯唯喏喏起身,刚迈步时忽听容峥悠悠也幽幽地道:你只要看好谢天佳,不必再管招抚之事。
他心里一凉,却仍是恭敬应着退了出去。
用指尖轻触黯淡砖墙上蜿蜒曼长的紫藤,却惊动一只壁虎在不到寸余之处游行而过,天佳微微一惊倒退半步,足上已沾了些潮湿泥泞。
那边厢红衣本是练着功,忽然闲闲地笑:已到了这里,你还想逃么?
天佳微侧过脸,也不出声相应,只静静瞧着他水袖舒卷素练飞舞,转身,回眸,眼角眉梢尽是数不清的罗愁绮恨;不语,讷言,柔若无骨似一池春水生波浪。
忽然间想,扼住那纤白细长的颈是怎样的触感,合拢十指时又是如何酣畅。
昊跃入水中时池水飞花碎玉一般溅在脸上眼上,微微生痛。
于是眯起眼狡黠一笑:谁晓得他们抓我是要抽筋剥皮还是铁锥贯骨,先逃了总是不错。
任甚么血淋淋的事在他说来,都优雅如云淡风清。
仇晓之踏进院来正听到这句,不由得苦笑:谢公子好利口。
天佳也不理他,只顾低头顿足抖落履上半干的泥泞,半晌才缓缓道:仇大人想来也为难得很呢。
仇晓之一怔:有劳谢公子关心,却不知在下有何为难之事?
天佳的眼神清亮如水:招抚之事怕是不顺罢?容相爷虽不作雷霆之怒,却也少不得斥责黜权。只怕仇大人面上说笑,心里却着实想把我这个口没遮拦的大刑铐镣一番方解心头之恨呢。
他有双细细长长的眼,眸子琉璃也似剔透流转,睫毛投下疏疏落落的黯影,本该是精致秀雅的容颜,偏被唇角倨傲冷漠的弧度夺了光彩,让人益发觉得他刻薄可恨。
仇晓之已然沉了脸:谢公子如何知道得这般详尽?
天佳闲闲一哂:在下随便猜测,不想正中仇大人痛脚,还望万勿介怀。
仇晓之强捺心头暗火,打见他从古玩店中走出时便瞧出此人专好诛心言语,自己怎地还这般沉不住气,于是笑道:此处锦衣玉食供养且有美人相伴,在下求之尚且不得,公子难道耐不了一时?在下自知无德无能已让位于贤,招抚之事不需几日就能见分晓,公子到时便是大剌剌打出门去在下也万不会阻挡。
天佳微微扬眉笑得讥诮:怕是到那时,连正阳门主都尸骨无存了罢?
二十五
客栈本就简陋,大通铺中更是乌烟瘴气。潜离却仿佛毫无所觉,倚在角落里睡得正沉。许是逃了多日已无所谓,总比露宿风餐要强上百倍。有尚未歇下的老者衔着烟袋,火光明灭之间映出苍老如树皮的手,其他人早就鼾声四起梦呓荒唐。
不知睡了多久猛然清醒,但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连呼吸也不曾变化。凝神静气听了半晌,虫行蚁走之声尽收入耳,确定无丝毫异样才缓缓睁眼。
老者已经睡下,烟雾却仍浓烈得让人透不过气。惨淡如水银般的月光中一张张灰白的脸和无知无觉的肢体。忽然就想起那一晚官道上淋漓的鲜血和扭曲的死尸,天佳于其间微笑伫立,脸色寒冽如月;忽然就想起阳光太过灿烂时天佳眼中疏落阑珊的黯影;忽然就想起天佳站在顶阶上抬起黑白分明清澈如水的眸子只这么一转,现身的未现身的竟都刹那时屏了呼吸鸦雀无声;忽然就想起天佳在夜雨零落的窗前清秀苍白的侧颜;忽然就想起天佳蹙着眉抱怨干粮干涩难咽;忽然就想起天佳眉眼弯弯笑得促狭;忽然就开始发抖,仿佛最后一片黄叶禁不起秋寒。天佳凉薄明亮的眼远了又近近了又远,自己认真地说只要能保你安好腆颜求援算甚么;光影摇曳中回雪宁定的容颜,她说我亦知足下绝无恶意但可有把握予我一生严父慈母喜乐安康;将浸过情丝的针拍入天佳肩上时唯一的念头是大笑。
天佳说:任凭心机使尽也终逃脱不出。容峥只攥定一个任回雪,你便不得不归。容峥将情丝推至他面前时慵慵地笑。天佳踉跄欲倒时的身影仿佛青鸟振翅飞起前的涟漪。
送回雪到她养父母家里,离开前纵火烧了那座大宅。想着这样也算得恩断义绝不知容峥可会放过她。静静看着半空无数细小的火星和灰烬,被风卷得翩翩飞舞盘旋如一场金红的雪。从睡梦中惊醒的人们奔走哭嚎,嘈杂却遥远得只有火焰烈烈跃动声清晰入耳,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拉长扭曲成上古洪荒的猛兽。远远瞧见回雪和一个温柔端淑的中年女子相拥依偎,忽然想,不知回雪可晓得他的名字。
谢潜离,天下人都可辱我伤我,唯你此生也莫想。
潜离忽然笑了。他很少笑,看起来有说不出的讥诮。
谢天佳,何必作副自悲自苦模样?你且扪心自问,谁曾负你?
攥紧袖中被体温暖热的剑,心脏抽搐绞拧般跳动。
强使自己回想天佳似笑非笑地说当红衣发现他弟弟是被我害死时脸色还真好看......强逼自己忆起天佳的唇角拗出几近微笑的弧度说谢少侠竟能如此狠心?强迫自己记住天佳笑道任回雪若是生得如你一般平凡无奇倒也罢了,若是生得好怕是早做了谁的--
啪的一声,潜离怖然抬首。有人喃喃地叨念了句甚么翻身继续黑甜大梦。
慢慢张开手,掌心深刻交错的纹路没有半分犹疑地延伸。心里仿佛被抽空了一点点填入甚么冰冷而坚硬的东西,很平静。
二十六
你想我死么?
天佳缓缓说道,缓缓垂下眼注视灯盏下浓得化不开的黑影,他的睫毛长而微疏,被火光镀上一抹金黄。
红衣静静瞧着镜中一抹幽魂似的影。半晌,才极轻极薄地一声笑:
你舍得死么?
门半敞处有草虫婉转呜咽,温腻绵软的风拂过,卷着些许木叶清香。红衣披散的长发泛起波光潋滟,裹在雪色素袍中的身子仿佛一不留神便会随风去了。他低头端详自己春葱也似的手,指甲修得秀巧,尽处一弯玉白。
天佳瞧着他,忽然笑了。笑意自唇角蔓延开来,却轻飘飘地终于没能溶进眼中:
昊就活着,也未必肯认你这个哥哥罢。
红衣的指甲忽然嵌入掌心,抬首间却又是云淡风清地笑:我几时求过认祖归宗?与其操这份闲心,你倒不如想法要正阳门救你出去。这么些日子也不见动静,怕不是把你忘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