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佳忽然觉得有些闷热,掌心微潮的感觉很久没有过。九叶散劲不仅能束缚内功也能削弱本身的劲力,无法运功调息使他终于回忆起炎热是怎样一回事。隔着帘幕空气仍然潮湿滞涩,瞥一眼坚冷似冰的潜离,天佳笑了笑,自袖中取出一方青巾揩去额上的微汗。
要下雨了。潜离的声音没有一丝生气。
指尖轻划过苍白的掌心,寻不到能够延续下去的纹路。读懂自己的将来还不如看透天空一抹絮云的变化。天佳恍惚间想起红衣长而弯翘的睫毛微颤如青鸟飞起前的振翅,轻笑了一声:甚么事在你讲来都是一样无趣。
潜离不答。
那么些生离死别凄凄惨惨,味同嚼蜡的几句话就打发了,真是不会博取同情的人。天佳云淡风清地笑:你潜伏门内经年隐忍不发,想来也不是自己想到的?既是有人如此远虑,早早以你手足骨肉相要挟,如何现下你竟突然发难?得了手却不急于逃离,反而一再耽搁,又是为何?
他的话语并不锋利,只是娓娓道来,明晰如水。
潜离沉吟一阵,方缓缓道:正阳门渊源已久,虽颇有清名却不见如何壮大。曾因谢无心入朝为官一度繁盛,又因他闯宫谋反获罪而凋败。好在先天禀赋纯厚,有甄继祖勉力支撑不至消亡。谢无心回京后全心打理,又有回春堂助力,已渐成京城武林之首,在江湖上举足轻重。
天佳静静听他讲述这些滥熟往事,也不见有厌烦之色。
谢无心与先帝有君臣之谊,深受器重,因此朝中一直对正阳门不抑不扬,任其自生自灭。惜新帝深处宫帏,久厌草莽,为太子时就认定了侠以武犯禁,对江湖势力甚为忌惮,又有谢无心先入朝为官后闯宫谋反之例,更是对武林中人耿耿于怀。正阳门有谢无心这等罪人,没有灭门已属侥幸居然还敢坐大,且行事向来不买官府的帐。新帝十分不满,未登位时虽然先皇集权,自己势力尚弱,已要他的心腹手下,先前的九门提督容峥暗地里安插人进各大门派,将来要抚要剿都好行事。
容峥......天佳低念道,门里关于他的资料极少,只知其出身世家,恩荫入朝,在先前的太子如今的皇上扶植下青云直上,行事沉稳不好张扬。官场倾轧自然有人眼红,却也挑不出甚么不是。细细寻思来便笑道:余下的,我说说看?
潜离扬眉。
正阳门毕竟地处天子脚下,又根深叶茂,骤然剿之必然民心大乱,皇帝从容峥劝谏,同意对其先抚,抚之不成再行干戈。招抚自是上策,不伤人和又能成朝廷助力。但我父亲曾说正阳门绝不再入官道,招抚极有可能不成,要剿时容峥却也无十分把握,手上要有筹码方好行事。人皆知正阳门少主生性顽劣放纵,却受尽父母溺爱,如掳了他去甚么也好说。早潜伏在门内的谢潜离自然是行动最佳人选--
天佳目光闪动瞥向潜离笑得促狭:谁知谢少侠手足情深,早就不甘受挟,只苦于一直找不到机会救出妹妹。心想既然这少主如此重要,何不先行绑了好去换回妹妹?便在黑白两道干柴烈火沸反盈天之时,半路横刀一盆冷水泼出。可对?
潜离冷哼一声。
天佳瞧着他补了一句:我奇怪的是,居然到现在还甚么事都没发生。
那是当然。潜离冷冰冰地道:我给门里的讯息是你负气出走,我不过是陪行罢了。至于那边,一时还不会发觉我反出。在城里逗留两日,好让你将来死也无憾。再说等他们追来时已事发多日,自然认为我已带你远扬千里,不会想到我们还离城不远,好整以暇总强过狂奔劳顿,在疲惫不堪时被他们轻易抓住。
天佳失笑出声:我们?现在是你掳--算了,随你,只怕你白费心思。
午饭是潜离早准备下的干粮,也分了些给车把式。天佳向来不讲究却也没吃过粗劣饮食,着实为难。
不好吃。天佳蹙着眉。
潜离翻了翻眼没理他。
十七
阳光明火执仗地溢满车厢,薄薄的粗布帘比摆设还不如。早上走得匆忙中午又没怎么吃东西,天佳热得昏昏欲睡偏又饿得睡不着,刚要开口忽听潜离眉不动眼不抬地说道:
现在只有干粮,不吃就等晚上投宿。
自小养尊处优几时受过顶撞,天佳却依然笑得优雅:这时候就不怕我将来含恨而终了?
潜离冷冰冰回道:你很介意我带你见红衣?
谁说我介意?天佳睁大黑白分明的眼越发一派天真无邪:我还想着改日要好生谢过呢。说不得也要一瓣心香一盏酒浆,晨昏祷祝谢少侠解脱前世今生恶缘善无不应灾罪消除。
潜离沉默了一阵,字斟句酌地道:我并不想多管闲事,但你跟红衣为何决裂至如此地步,却着实非常重要。
重要?天佳微侧着脸,一双眸子明锐凉薄如冬日水面的冰封:正阳门少主的风流情史也这般有价值么,太高看了罢?
潜离依然脸无表情:现在我还说不上到底会怎样,但大约很快就会晓得了。
天佳脸色骤然冷下来,一抹来不及褪色的笑意冻结在弯弯翘翘的唇角:谢潜离,我是人质不是你的对食,拿去换你的妻儿老小我都不管,你也少管我。
那一刹那潜离只觉背后一股寒意窜过,待反应过来后不由得诧异,向来云淡风清优雅模样的谢公子竟口出恶言?天佳却已又垂目端坐如好女,仿佛刚才那些尖酸刻薄不堪入耳的话与他无干。
潜离没有注意到他失去血色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红衣的眼神似要把他一点点粉碎了吞下去,又似要将骨子里那点惨白的髓勾出来才罢休,那刻深沉的怨毒几乎无法想象是来自台上绝世风华的人。宽大袖口露出的手腕清瘦如孩童,在幽暗的屋中依然如定窑素盏一般细腻冷艳。
长久以来,他与红衣之间的过往已结成类似一尊佛像似的事物,安详端凝地垂下悲天悯物的眼。
红衣却对他说:你走罢。
那一刻,他分明听到甚么碎裂的声音。
梦魇中无法确定的事,清醒后一切都清晰如斯。
没有对红衣细细陈述已经散发出腐朽气息的故事,不敢直面的惨淡过往。一切是深埋于黝黑土壤的尸骸,早覆满了畸形的野草。分别知道的情节是钥匙的两面,锁已开启。
不必说甚么不是故意的或者那时还小,没有人比作出一副无所谓模样的自己更清楚心底那点连自己都不能面对的自私残忍。在那之后有的只是对报应轮回的恐惧,有的只是对被害者亲人的谎言,自己都感到惊讶的镇定与精湛的演技。
昊,你被我骗,是不是注定跟你有血缘关系的人都会被我骗?
一个甚至被亲生母亲嫌恶的人,红衣,你会不憎恨么?
车把式忽然探进头来:公子,要下雨了。
潜离掀开布帘向外看去,天边已有重云舒卷,风也越发沉重滞涩,于是道:快些着,我们到前面镇上投宿,然后你就自便罢。车把式应了一声,果然把车赶得飞快。天佳似也不再觉得辛苦难耐,只顾端详自己的手指。潜离瞧着他,眼里没有表情。
到镇上时已是暮色深沉群鸦乱飞,浓重如堆墨的云层层叠叠奔涌,狂风夹杂着尘土扑面而来,丝毫没有凉意,粘腻潮热得令人生厌,镇上人行色匆匆,店铺也忙于将露天的物什收拾进屋。天佳袖手站在车旁等潜离打发车把式走,衣袂紧贴肌肤烈烈飘动,清澈如水的眼眸竟比夜色更加深邃,仿佛怔怔出神又仿佛甚么也没有想。
稀疏而大颗的雨滴击打在屋檐上铮铮作响,一股死水腥气呛得人眼睛酸涩。天佳仍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一无所觉。潜离唤了几声见他没有反应,索性一把揽住强使他前行。天佳踉跄了一下,抬眼茫然地望向他。
早早死了换一世相思,不是更好......天佳喃喃地道,原本清澈如水的眼中一片死气的白。
潜离不禁抖了一下。
天地间无数雨线交织成密密麻麻的网,潜离被雨打得睁不开眼,模模糊糊看到他水迹阑珊的狼狈形容。忽然想起天佳弃家出走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大雨滂沱奔腾咆哮。天佳忽然纵声大笑起来,眸子渐亮而脸色渐白。从未见他笑得如此肆意轻狂,潜离一时乱了阵脚好容易把他连拉带拽弄到客栈房间里,他却还是在笑,笑得店中客人都不时借故经过探头窥视。潜离有些尴尬也不欲太过引人注意,轻斥道:你疯魔了么?只管笑甚么?
笑声未绝。潜离觉得自己仿佛在喝责一尊泥胎木偶,换谁也难免有些恼火,但他向来沉稳自持,寻思一下便扬手大力掴去,天佳被打得一个趔趄,颊上顿时浮起五道指痕,红得刺眼,人倒安静了下来。潜离这才松了口气放缓声道:店家送了热水和手巾,你先揩把脸,我去给你弄些衣裳好换。
蜷缩在泛黄的棉被里,眼前是积满灰尘的顶棚。窗外早已暗如鸦翅,雨势小了些,有水自檐边垂落成珠帘。天佳也不燃灯,任夜色一点点弥漫在屋里。年久失修的楼梯上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潜离推门进来。
放下手中的衣裳和饭菜,潜离见他只是怔怔出神也不理会,径自打燃火石,天佳微蹙着眉垂下脸,他低头的动作很好看,仿佛叶子禁不起露水的重量而弯曲。
灯亮起,满屋光影摇曳。潜离自顾坐下吃饭。天佳却忽然低低地哼起歌来,听不清歌词,分明陌生又熟悉如斯,仿佛前世三生便听过唱过般缓缓渗入心底。
潜离伸出去挟菜的筷子凝固,灯火跳动中在墙上投下怪异的影。
不要唱这个。他想说,但不知怎地竟说不出口。
歌声忽然消失无踪,突兀如舞者如花绽放极致时的一个失足,琴师指间行云流水时铮然断裂的一根弦,画者泼墨山水大写意时的一处留白。
天佳似笑非笑:如果我杀了任回雪,你会怎样?
潜离沉默,无谓的问题他不想回答。
所以你该明白啊......天佳的眸子亮得出奇,笑意自唇边缓缓蔓延开去:很久以前,我杀了一个叫昊的孩子--红衣的亲生弟弟。
十八
当红衣发现他弟弟是被我害死时,脸色还真好看呢......天佳似笑非笑地呢喃,灯焰猛然跃动。
潜离继续挟菜,手也不曾抖一下。想说你看到他时脸色也好看得很,但不习惯说这种无聊的话,只是忽然有些食不下咽。午时三刻手起刀落的那一弯明锐与随后的凄艳四溅,那颗须发花白的头滚了几滚睚眦欲裂,容峥面对被男人残忍蹂躏的幼女微笑着在他耳边低语:待大上两岁,你妹妹也是如此。眼前斑驳剥落的木桌在眼前近了又远,他看到自己手背上青筋不住跳动。
你让我觉得恶心。他终于平静地开了口。
天佳缓缓起身趿鞋走到桌边坐下,骤然明锐又黯淡的眸闪动着一点昏黄的火光:不知你妹妹生得模样如何。
潜离匆匆忙忙地扒完碗中最后一点米粒放下筷子,似乎完全没听到身边人念白一样的调子用软软的眼神勾向他。
天佳唇边那抹笑意终于蔓延到眼中,这一笑间,整张清秀恬淡的容颜都骤然明亮不可直视起来。其实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冷傲矜持,使他的脸庞焕发出近似微笑的神情:
若是生得如你一般平凡无奇倒也罢了,若是生得好,怕是早做了谁的--
啪的一声,脆得能在地上摔成粉碎。
天佳直觉得耳中嗡嗡直响,眼前潜离的脸扭曲晃动了好一阵,半晌才缓过来云淡风清地笑道:第二回,我记下了。
潜离盯着他,忽然很想再反手一掌掴过去。
夜雨零落,空气凉薄如水。天佳飘飘行至窗前,媚眼如丝莲手瓣开地叹一声: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他清瘦的身形被浓墨重彩的夜色勾勒得不甚分明,只有苍白侧颜清晰如故。那一刹那潜离恍惚觉得自己眼前的是红衣,笑得三分艳七分媚,加起来是十分的妖娆。不是活生生的人该有的美貌,瞧了只觉得眼前的人是仙是妖,是修炼千年的狐魅,是上天派了下来颠倒众生的精灵。
天佳忽然背向着他冷冷道:怎么?把我看成他了?
潜离一惊,自己居然失神至此,若天佳功力尚在......他手心不觉微微沁出汗来。九叶散劲虽是极品,但天佳性情阴冷心思多变,难保不动什么手脚。好容易敛定心神,潜离平心静气道:逞口舌之快激怒我,于你并没甚么好处,何不少费些气力?
天佳似是笑了一声,夹杂着雨声清冷如冰:你怕甚么,信不过九叶还信不过自己的身手?
非也,只是信不过你而已。潜离答得直率。
天佳转身,笑如云破月来:提防我不如提防容峥,你以为他能纵容你胡闹多久?
潜离一怔:怎么?
也没甚么,只是太平静了......天佳喃喃道:不过也好,闲了这么久不闹一闹,真是无聊呢。
一床一被,两人分左右而眠。
闭着眼却无论如何睡不安稳,外面虫行蚁走之声清晰入耳,天佳说容峥必容不下他的叛出自然不错。本以为独来独往惯了天大的事也一肩扛得下,现在才觉自己势单力薄无以为靠,手中徒有天佳作质却看不到敌手行动,叫他怎生不辗转反侧。想起容峥的霹雳手段不由得寻思起自己以为完满的计划在他眼里会不会只是螳臂当车,久未谋面的回雪现在不知可好,正阳门若也行动自己可说是背腹受敌但也能利用其抵挡朝廷,自己把一切赌在容峥对正阳门少主势在必得上,究竟还是着险棋......
猛省:这些事之前反复衡量不知多少回,如何现在竟没了把握?还是说天佳竟已渐控制己身心神,手上沾了多少鲜血换来的内敛自制只一句话就能搅得天翻地覆?
猛然睁眼,手指触及袖中被体温暖热的短剑。
不如杀了他,拼着拿衣冠空话去骗容峥!
天佳一直未睁过眼,长而微疏的睫毛一丝颤动也无,忽然悠悠道:听我一句话便心乱如麻,现下自以为醒悟便欲杀我而后快,又何尝不是心乱之征?
杀意正盛沸反盈天之时,听得这一句,骤然冰消雪溶。
谢无心看着潜离传回的信怔怔出神。莫先生拈须微笑:门主作何想?
沉吟一阵,谢无心将信叠得整整齐齐推回给他:事颇蹊跷,但料想天佳不至有事。
哦?莫先生眯着眼笑:你倒放心,礼字楼里可还无人捎上他们。
尽人事听天命罢。谢无心神色疲惫:不管怎样,在天佳未求援之前,门里出手只会闹大。
十九
天佳当真会向门里求援?自己也不知这话有几分可信。从来拿他无可奈何,因为勉强自己去相信所谓的来世,来不及给的来不及做的都给了都做了,却忘记眼前的是天佳是自己的骨肉,被那双清澈如水的眸注视着一切只剩下四个字:情不自禁。只有腕上银丝穿就的翠玉佛珠,绮艳依旧。
宁馨一直催促他寻天佳回来,他只淡淡听着。被说得多了便带点倦地笑:我便寻了,他又如何肯回来?
宁馨瞥着他,话语比脸色更冷:都是你平素纵得他,一发没了王法。好歹也是订了亲的人,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弃家出走。
他只是不答。
轻轻拢上一捧土,荏弱黄花微微摇曳。还记得这株梅花寂寞的暗香浮动,但已想不起它有多久不曾开过花。过了这许多年,它的根早该深扎入泥土,也许还攒进那口漆黑的棺木,佳官会在它的怀抱中么?
红颜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天佳笑得轻狂而脸色渐白:
林佳官早早死了换谢大侠一世相思,倒真是好事呢。
死......
佳官死了......
才知道这座坟里的人,任他再说甚么,也是听不到了......
盛极一时的暑热肆无忌惮,天佳已在屋里无所事事闷了两日,一直望着窗外怔怔出神,偶尔在潜离出门时扬起细长的眉:你不怕我逃走?
潜离平心静气地答:随你。
看着天佳云淡风清的笑,就很想在他夜半梦魇时唤醒他问一句:你还活着作甚么?曾无数次在想象中说出这句话,平静地,讥诮地,温和地,尖刻地......而天佳只是对剪着长而弯翘的睫毛,眼神清澈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