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佳抬起眼静静望进他眼里:
为何要救慕容桢?
您跟他分明已是恩断义绝,却甘冒奇险......
或许因为是救了他,就能保住另一个人?
谢无心有一双温和无害的眼,偏在极恬静处透出沉沉的悒色,便是微笑起来,也有种淡淡的愁绪纠缠不去,看上去总错觉他在凝神想着什么,可却能直看入心底。
只是英雄垂暮,满鬓华发。
天佳和佳官都有一双明亮干净的眸。
相书上说:这样的人,心水很清。
谢无心终于极平和地开口:
这般追根究底,究竟为甚么?
您不知道?天佳笑得讥诮:是这些年甚么都没有看到甚么都没有注意到,还是说你根本不在意?你几时当过我是你儿子?对林佳官念念不忘到如此地步一刀了结下去寻他不是更痛快?还是说你没勇气死抑或根本放不下现在的功成名就妻贤子孝?如果真是这样你还惦着他做甚,美人最怕病来磨,他若活到现在怕是早容颜老去不堪入目了罢。
闪电长蛇般曲折划过,天空惨淡如裂帛。
自古红颜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天佳笑得轻狂而脸色渐白:
林佳官早早死了换谢大侠一世相思,倒真是好事呢。
霹雳猛然一声炸响。暴雨咆哮奔腾而下。
天佳笑着走出门去。扬起脸,铺天盖地的雨打在肌肤上反而有些许温热。他的样子看起来煞是狼狈,却依然笑得开心。睫毛上的水珠盈满了便堕下,渗入深黑的土壤,转瞬不见。屋檐下盛装犹未卸去的宁馨死死盯住他的背影,唇角微颤着似乎是想笑,终于还是没有笑出来。
他一路走出正阳门,无人拦阻。潜离却撑着柄竹骨油纸伞跟上来,一言不发。天佳转身冷笑:你来做甚么?关心我?
雨水打在伞上飞溅开来闷然作响。潜离脸无表情:你死也好活也好,本来与我无干。
天佳不再看他,径自向前走去。
可是......潜离的声音在奔腾咆哮而下的雨中几乎听不清,天佳的脚步滞了一下:
现在有关了。
天佳只觉腰上一麻,立时倒了下去。
十三
阳光隔轻纱洒入,中有无数微尘细细碎碎地飘舞于书卷之上,宁静如水,屋外却是炽热蒸腾。骤然进得屋来,潜离只觉眼前一暗。
天佳将书抛在一边,却直直望向窗纱外一只金黄蜂子,低低哼唱着首歌。依然是那首歌,听不清歌词,只觉得似夜半远箫依稀呜咽,分明陌生却熟悉如斯,仿佛前世三生便听过唱过般缓缓渗入心底。
蜂子不时扑向碧色轻纱,受挫又退回再扑。天佳看得饶有兴致。潜离在榻边斜签了身子坐下,伸手取书来看时却是闲情偶寄,向来对这种风花雪月不感兴趣便又丢下了。
自昨晚到现在,天佳竟似对被制之事毫不在意,容色间淡定自若,支言片语也不曾问过。倒是潜离先开口:给你一晚时间,想见谁?
天佳转身,微微扬眉:哦?
此刻起到明晨,你想见谁便可见谁。潜离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
天佳沉默半晌,才缓缓道:你既得手了,便该远扬千里,逗留此地意欲如何?
潜离脸无表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天佳的眼神疏落如故:我见人不见,与你何干?
还是见的好。潜离也不恼,缓缓道:不然,日后怕是没机会了。
天佳一声轻笑。窗外那只蜂子忽地飞得没了踪影。
昨晚一场大雨,将坟冲垮少许,形容煞是零落。黄花细弱,更是被打得直不起腰抬不得头,可怜兮兮地伏在泥土中。小心翼翼地将其扶起,却只能湿漉漉地贴在指间。
自是荷花开较晚,辜负东风。
谢无心微微一笑,只牵动苦涩的嘴角。
时已近晚,街上行人仍多,潜离走在天佳身后,不时低声传语指点方向。何以毫不在意出现于大庭广众之中?天佳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完全不曾注意经过的地方,当潜离要他在下个街角右转时才猛省过来这是往哪里去。
纵然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天佳仍眼中骤闪过一丝阴狠,转瞬间又平静下来:去那里做甚么?
潜离视若无睹:由不得你。
天佳气结。
二楼清静包厢,茶水点心热手巾把儿。往下看就是一楼散座,喧闹过菜市场。天佳冷着眼沉着脸只顾喝茶,再嘈杂也只当过耳清风,心下只是不住思量:带自己来此是为看红衣,可看了红衣又如何?潜离以乞丐身份混迹市井,借自己之力入正阳门多年隐忍不发图谋必深,却也不见他多卖力夺权立势,究竟出身何处,意欲何为?既已得手不逃已属反常,出没于光天化日之下是做何打算?
越想越头大如斗,思绪纷乱如麻。
潜离也不打扰他,端坐如常腰杆笔直,直直望着戏台上生旦净丑扮喜怒哀乐,久久才平平道:不想也罢。我的身份意图,你早晚必知。
天佳不答。
一时间鼓板皆停,筝箫幽幽。潜离转目瞥向天佳,只见他脸色木然,眼神若失。此时杜丽娘已扶着丫头出场,当真是身似浮萍还轻,行如杨柳临池。春香丫头唱得几句,杜丽娘莺声燕语道白:
春香啊,我楚楚精神、叶叶腰身,能禁多病逡巡?......
台下已是如痴如醉,潜离却听耳边一声冷哼,看去时天佳却正低首啜茶。
台上一声长叹:
你叫我怎生不想啊......
天佳也不听戏,只顾心无旁骛地念着甚么,潜离凝神听去,却更不明所以。
......唱曲宜有曲情,曲情者,曲中之情节也。解明情节,知其意之所在,则唱出口时,俨然此种神情,问者是问,答者是答,悲者黯然魂消而不致反有喜色,欢者怡然自得而不见稍有瘁容,且其声音齿颊之间,各种俱有分别,此所谓曲情是也......
台上红衣已唱到:
贪他半晌疾,赚了多情泥。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得?就里暗消肌,怕人知......春心怎的支?心儿悔,悔当初一觉留春睡......
余音绕梁久久不绝,行动间真个是罗袜生尘翩若惊鸿,只见他向楼上目含秋水幽然一瞥,旋即挽首低回叹息。
戏散后众人皆散,门口例行有鲜衣怒马的公子哥等着接渝庆班俞老板,潜离与天佳也立于门外等候。天佳几次想走,潜离只一手按肩便使他动弹不得。
天佳眼中已有愠色:你到底想做甚么?
潜离只作没听到。
脚步杂沓间红衣被众人拥簇而出。
天佳死死盯着地面。
潜离瞧着那群人热热闹闹地过去。红衣笑得招摇,眼神流转四顾,却始终不曾看这边一眼。
直到红衣走得远了再分辨不出时,天佳才缓缓抬首。
潜离不禁抖了一下--从未见人眼神怨毒至此,剜心剔骨一样,似要把他一点点粉碎了吞下去,又似要将骨子里那点惨白的髓勾出来才罢休。
十四
转天清晨起来时天佳仍睡得香甜如幼童,长而疏落的睫毛没有一丝颤动,昨夜一瞬的怨毒仿佛只是错觉消逝无踪。窗外枝繁叶茂,有小雀呢喃。
此刻恬静如此,任谁也不忍心扰乱。
起来。潜离一手扯被子一手推天佳的肩。
天佳不动。
潜离知道他虽然赖床,却睡得轻,决不会毫无所觉。
起来。有人煞风景煞得很执着。
窗外的鸟雀扑剌剌振翅惊飞。
时候还早,客栈里热闹得紧,要早点的招呼伙计,要赶路的忙着跟掌柜算帐搬行李套牲口。潜离带天佳趁乱退房出去,走过两条街方拦辆车吩咐出城,还讲了半天价才决定上车。
上车坐定,天佳便随手捏了个诀闭目入神。潜离瞧了他一阵,忽然道:不必白费力气,九叶散劲我已下到最大份量,何况你现在心乱如麻,根本无法运功自解。
天佳缓缓睁目,微笑:九叶散劲......一厘药一两金,你倒舍得下本。也许我并不想逃呢?
潜离极认真:我也知你未必想逃,但不得不防你反客为主。
天佳失笑:太高估些罢,我哪里是你对手。
既顶着正阳门谢字,就不是庸手。潜离不依不饶:你是,我也是。
天佳盘膝端坐,垂眼凝神,长长的睫毛对剪出许多微愁,唇边仍是淡淡的笑:你倒不客气。
有些失却性别的清雅容颜在光线黯淡的车厢中仿佛隔了轻纱薄雾,看不分明。
刚入门时还是你传我武功,瞒我做甚?潜离近来话略多些,但仍不苟言笑。制住天佳的那一晚,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不然潜离也无把握一招得手。
车外人声渐稀,天佳掀开帘幕瞧去已到了城外。道路远不如城里平整,车身不住晃动,潜离却连衣袂都未动一下。
好,我不瞒你。天佳的唇角拗出几近微笑的弧度,眼中却丝毫不见笑意:你也不必再瞒我罢。
你究竟意欲何为?
他问得直接潜离也答得痛快:一命换一命。
天佳的眼神骤然锐如刀锋上的明珠。
潜离的声音平板无波:你可记得李维臣?
天佳颔首:自然记得。他是先朝名臣,可惜荣禄不永,终考命三字终究没能做到。因势力过大招了皇帝的忌,虽依八议免得一死却连累无数李派中人没了下场。
潜离眼角肌肉微微跳动:说得好。我家便是没了下场的李派中人。
官场上一旦落马,众人自然会要你永世不得翻身,免得你将来东山再起,倒霉的便是他们。我父亲本来官运亨通如青蝇附骥,考语卓异,报上去眼瞧着要放道台,李维臣一倒便硬生生被压下来。又有人抽冷子打太平拳,风闻言事弹劾他贪赃枉法,转眼就获罪抄家,父亲判了斩立决,母亲受惊病逝,全家三十五口男的流配女的官卖......潜离脸色有些煞白,却仍是毫无表情:我当时小,也不懂甚么,这些事还是后来听人说的,在正阳门里也辗转查到些。想想我父亲也不冤,他自己爱财贪墨怨得谁?
天佳听他说了父亲名讳,略想了想已记起,微诧道:原来如此。不过我记得他是有一儿一女......你还有个妹妹?
潜离也暗自钦佩他好记心:要用你去换的,便是她。
天佳不禁笑出声,潜离冷着脸问:你笑甚么?
没甚么......天佳笑得眉眼弯弯:就是觉得你居然有个妹妹,怪得很。
他一笑间,方才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光。
潜离只能叹气。
其实那时的事不是不记得。满院的兵荒马乱,遍地狼籍,公差踢门而入大肆翻检,刮脂剜油细搜求,隔壁房里三娘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淑静形象坐在当院地上为她的珠宝私房哭天抢地,浑忘了过会子连个清白身子都未必能保住。回雪躲在乳娘怀里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怯怯地看。他安安静静地看着不哭不闹,不知道爹在哪里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他想去抱住妹妹叫她别怕,却一步也挪不动。只能呆看着人们搬运一箱箱财物,有人疾笔记录有人高声唱名。家里人都被赶至一处被几人细细打量。母亲已经病得昏昏沉沉也被抬了来。他知道他们是跟爹一样的官员,人们都要听从他们的命令。但有一人看回雪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他悄悄过去搂住妹妹对自己说要保护好妹妹。可回雪还是跟其他女眷一道被带走了,他又踢又咬可公差只随手一推他便飞了出去。还记得左肩撞在墙上痛得要碎裂的感觉。
爹回不来了所以他们只能任人欺侮。他知道的。
男子都被押走后,那个眼神古怪的人瞧了他半晌,问道:跟我走么?
十五
你知道你妹妹会怎样?
他呆呆地摇头。
那人年纪很轻,笑起来十分温存,脸色却苍白,声音也虚弱无力:晚上跟我去个地方,自然明白。
很久以后再次经过,便下意识地走进去。幼时觉得五色神迷流光溢彩的地方在白日里看来冷清零落,偶尔有女子探出一张未上妆的容颜。未睡足而萎靡不振的脸和窗下摆放得乱糟糟的花草,阴霾得格外惨淡。他还记得自己站在二楼廊上透过栏杆向下望去的青白粉黛莺声燕语,不明白人们为甚么如此快活。有曼妙女子在中间的高台上盈盈而舞,一步凝妆一步楼。
你知道他们在做甚么?身边有虚弱无力的声音淡淡道。
他摇头。
做生意。青年脸色苍白,眼睛却亮得异常:男人在买,女人在卖。
他不明白:他们......卖甚么?
青年拉起他的手从一对对依红偎翠的人身旁经过,转折到了一间极隐蔽的屋前,如自家般洒然而入。屋里除一桌一榻别无他物。青年在榻上坐下,看他犹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微微一笑:你抬头看墙上。
他抬头。
左边第三块砖中间按一下。
依言而行,眼前墙面雕花玲珑的石砖缓缓滑开,露出一个极小的黑洞。他按照青年示意把眼睛贴上去。原来这间屋子建造时便做了手脚,黑洞内有管道曲折通向隔壁房不引人注意处,中安小镜映射屋内情景,亦可听到声响。
被下咒一样挪不动脚步移不开眼睛,知道自己着了魔似地不停颤抖,隔壁男子的浪声荡语和幼女的惨烈嘶叫无休止地传来,恨不能闭上眼堵上耳不听也不看,却被青年从后面轻轻环住在耳边低笑:
待大上两岁,你妹妹也是如此。
他猛然转身抓住青年的衣袂,不知道自己要做甚么想做甚么只想一拳打在那张笑着的可恶的脸上!
青年只是微笑:动了手,就莫想再见她。
青年一副弱不胜衣风吹得倒模样,却有个硬气的名字:容峥。据说是九门提督。带他回提督府里倒也没叫他做过甚么事,只让他在后院里随意玩耍,也不让外出,只有两次允许他出了门。
第一回是为他母亲敛葬。
第二回是看他父亲斩首。
容峥布衣长衫毫不起眼,带着一身白衣的他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地居然甚是自在。从他的角度看去,人们都高得可怕,密密麻麻地拦在眼前,仰得脖子都酸了也只看到一小片阴冷的天。午时三刻,有几家烧饭晚,屋顶上犹有炊烟袅袅,在灰白的天空下暧昧地飘散开去。
一直觉得押下木笼的不是父亲,蓬头垢面污秽满身得瞧不出模样,行动间没一丝人气,仿佛一具骷髅木然地任凭摆布。他知道按理说身为人子当跪下大哭撕心裂肺地喊一声爹,但想起已经发福但保养极好一丝皱纹也无的父亲,拜望上司时总是小心翼翼笑容可掬的父亲,永远板着脸对他母亲厉声喝斥的父亲,从窗纸小孔窥见搂着母亲房里小丫鬟的父亲。不知为甚么,他有些想笑。容峥看着他,表情有些怪异,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一抹极淡的红晕,眼睛也越发明亮。
甚么都忘记了,只有手起刀落的那一弯明锐与随后的凄艳四溅,清晰如镌。
无论甚么人,血都是那么红。
回雪,等我。
十六
狭小的车厢给两人之间没留下多少距离。潜离的气息绵长而沉稳,天佳静静端详自己瘦削细长的手指,攥紧,放松,再攥紧,忽然头也不抬地道:姓甚么?
没来由的一句,潜离却答得飞快:任。
任回雪......天佳低声念道,又问:你呢?
车厢里很安静,对面的人一如既往脸无表情:
谢潜离这个名字不错,我打算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