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身子被人抱了起来,一只大手落在头上,一下一下,很温柔,卫青忽然觉得,或许......他一直都想错了......
第五章
作为猫,一整晚都是睡睡醒醒,每次他醒来,都见到温室殿的烛火摇摇晃晃,将案上的竹简拉出浓浓的黑影,皇帝就坐在案前,蹙著眉头看著手中的竹简。卫青回头看看沙漏,沙盆上的已经堆起了锥子般的细沙。
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正见春驼将皇帝扶到床上,"陛下太累了。"春驼叹息著,为皇帝掖好被子。
卫青心头像堵了一团棉絮,轻轻蹲在枕头上,看著皇帝睡得并不安稳的脸庞。
"仲卿,"皇帝忽然挣开了被子,手在空中狠狠抓了一下。卫青猛的坐了起来,皇帝的手落在被子上,拳头握得紧紧的,但皇帝的眉头却慢慢舒展开来了, "仲卿......"一声声,温柔苦痛,震到他心里,後来皇帝说了什麽,卫青再没有听到,只是目光复杂的看著皇帝嘴角满足而纯粹的笑意,那种笑,与上林苑的少年天子如出一辙。
卫青叹息一声,转头看看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心中有了主意。
次日清晨,春驼照例像往常一样服侍皇帝梳洗,皇帝显然还没有睡醒,睁著一双朦胧的眸子,"仲卿来了没有?"
春驼愣了一下,小心翼翼的道:"陛下,昨夜您说不用再找寻大将军了......"
刘彻淡淡扫了他一眼,"大将军是什麽人,朕要商议朝事,大将军不来,成什麽样子?"
春驼深知他心意,连忙称了声"诺",急步退了出去。
刘彻依旧站著,让小内侍为他著衣。小内侍第一次亲近帝王,诚惶诚恐的捧来玉饰为他系在腰间,刘彻看了他一眼,冷冷哼了一声。
那小内侍连忙跪倒请罪,"陛下,奴才万死。"
"万死,死一次也就够了。"揉了揉眉心,"去,把那件玉饰拿来。"
小内侍茫然四顾,宫中玉饰成百上千,光是皇帝腰间佩饰就有几十样,皇帝要他拿什麽。
刘彻不再说话,挥了挥手。早有侍卫上来,将那小内侍拖下去。
卫青心中不忍,喵的一声窜了出去,跳到玉匣内,将一件佩饰叼了出来,放到刘彻脚边。
刘彻拾了起来,见是一件小巧的鱼形青玉,摸摸猫儿的脑袋,"真是只聪明的猫儿,那些奴才还不如你聪明。"手指摩挲著玉鱼儿,那件玉饰质地算不上好,甚至还有些粗糙,但这是卫青送给他的第一件东西。刘彻微笑起来,想到了当初那人不甘不愿,脸红红的模样。
"放开他,下去吧!"
小内侍死里逃生,连忙叩头谢恩,连滚带爬的下去了。
刘彻出了一会神,将猫儿抱到膝上,挑了他下巴道:"你怎麽懂得把这件玉鱼儿叼出来?"话一出口又笑了,怎麽想到去问他呢?或许只是碰巧。虽然明明知道他听不懂,可又不自禁的想对他说话,"这件东西不是朕的,是朕应从别人手上抢来。"皇帝笑得有些顽皮,点了点猫儿的小鼻子,"那人可了不起了,如果你是匈奴人,见到了他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可惜了,这麽个在战场上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在朕的面前却成了一根木头。"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些许无奈,"朕最恨的,就是他那波澜不惊的性子,朕责罚他也好,朕提拔他也好,他总是荣宠不惊,作为一个臣子,这种性情自然最好,但朕就想再看看年少时在上林苑和朕一同恣意驰骋欢笑的仲卿。"
这些话,卫青虽然隐隐猜到,却不敢细想。现在听刘彻娓娓道来,心中五味交杂。上林苑的青草红枫,未央宫的银月如钩,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却在这一刻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宛如昨日。
"陛下。"
宫外内侍高声唱诺。
刘彻起身,知道那些臣子们已等得急了,但昨夜的奏折还没有看完......
刘彻眼眸一转,与其心无成算,不如延期。但就是这麽眼光一转,刘彻瞥见案上本来凌乱不堪的竹简被人整齐的分作了两堆。
"嗯?春驼居然有这麽大的胆子?"刘彻随意看了看,惊奇的发现这些竹简并不是被人胡乱堆放的。左边竹简所奏皆是亟待解决的大事,右边的却可以缓上一缓。刘彻展开一卷,发现其中还被人用毛笔勾勒出了关键处。刘彻越发疑惑,春驼还没有这样的才能,但那线条歪歪斜斜,那人显然还不会熟练使用毛笔,能自由出入宫苑又能批阅奏章的人......刘彻思来想去,不由心中战栗。
"韦敬,传廷尉张汤!"
第六章
张汤入殿,拜。
刘彻将奏折扔到张汤面前,"朕给你七天,七天,你要查出这奏折是何人所批。"
张汤仔细看了看奏折,抬头直视刘彻,"陛下,臣不能查。"
刘彻微笑,摆了摆手,"朕赐你坐。"顿了顿,起身,看著门外绚丽云霞,"你很聪明,但有时,聪明太过。"
张汤额上一滴冷汗滑落,"陛下心中明白,未央宫守卫何等森严,能在奏折上批下朱笔的人......"张汤看了刘彻一眼,"臣以为,彻查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彻查!"刘彻猛然转身,目光如箭,"朕赐你手诏,宫中一切人员随你调派。"
张汤试探著道:"陛下方才说......宫中一切人员随臣调派?"
刘彻目光和张汤交汇,带著几分决绝狠辣,"一切人员!"
张汤微笑,"七天之内,臣必查出! "
刘彻目送张汤出殿,慢慢抚摸著猫儿柔软的细毛,似笑非笑,"张汤是只狼,狡猾阴狠,但朕现在还用得著他。"
猫儿抖抖身子,想走开,刚走得几步便被刘彻抓了回来。
"陛下,早朝时辰已到。"内侍在门边道。
刘彻眼也不抬,仍旧把玩著猫儿柔软的细毛,"告知百官,朕今日不上朝了,如有要事,奉奏折入宫。"
"诺。"
"慢著!"刘彻想了想,"宣骠骑将军到上林苑。"
猫儿本来正努力和刘彻的大手对抗,但听到这句话却不由得怔住了。就是这麽一怔,小小的身子便被刘彻翻转过去,露出雪白的肚皮。
"喵!"猫儿瞪著圆溜溜的猫儿眼,龇出两根小虎牙。可叹就是这麽一副发怒的表情在刘彻眼里也可爱得很,高高的九五之尊登时起了玩心,一手压著卫青猫儿,一手好奇的揉著猫儿雪白的肚皮。
小小的肚皮薄薄的覆著一层绒毛,摸上去就如同抚摸著上好的绸缎,温暖舒服,刘彻真有点爱不释手了。
卫青猫儿简直是欲哭无泪,眼睛闭得紧紧的,四只爪子胡乱挥舞,偶尔抓到刘彻衣袖上的金线,反倒还要劳驾刘彻帮他解围。
等到刘彻玩够了,卫青猫儿的脸上已是红通通一片,幸亏还有一件猫皮大衣盖著,再红再烫,刘彻也看不出来。
刘彻换了衣裳,回过头,案上已经不见了猫儿,床上枕头旁边倒是见到一个毛茸茸的小团儿,尾巴爪子都缩到肚皮下面,只拿屁股对著他。刘彻有些不高兴了,"怎麽躲到那里去了?过来。"
刘彻叫了两声,如果换作旁人,早就诚惶诚恐的过来了,但猫儿只是冲刘彻晃了晃尾巴,越发缩成了球儿。刘彻又好气又好笑,隐隐觉得这只猫儿还真像那个人,看似温顺无比,偏偏最能惹他发怒。刘彻也不叫了,几步过去,一把将那惹他生气的猫儿捧了起来,"朕要去上林苑了。"
"喵?"猫儿终於从肚皮下抬起头了,一双眼睛闪著水气。
刘彻笑得温柔,点了点猫儿湿漉漉的小鼻子,"你跟不跟朕去?"顿了顿,自顾自的把猫儿内侍手里,大笑,"你不愿意,朕也要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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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苑
虽然是秋末,上林苑的草仍是绿的,只是满山的枫叶红得像血。
刘彻跨在马上抚摸著弓箭,远处扬起滚滚烟尘,烟尘之中,隐隐可见仓皇逃窜的鹿群。
等到鹿群驰得近了,刘彻弯弓扣弦,一箭射去。
大地震动,鹿群如一道湍流,从山脚急驰而过,劲风将斜插在地上的羽箭震得摇晃不停。
刘彻神色冷峻,忽然一声鹿群中传来一声哀鸣,一头雄鹿倒在地上拼命踢蹬四蹄,鲜红的血顺著黑色的箭杆缓缓没入土中。
黑色的箭,比寻常箭矢重了三分 。刘彻微笑起来,转过头去。
只听蹄声如雷,十余乘骏马疾风般卷上山来 。马上乘客一律黑甲银缨,背负硬弓。来者一共一十九人 ,人数虽不甚多,但气势之壮,却似有如千军万马一般。到奔得近了,那一十八骑忽然往两旁一分,最後一骑从中驰出。
那人虽然年少,但勒马扬鞭,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冷峻孤傲。
"去病,好箭法。"
霍去病头上红缨如血,嘴角带了一点笑意 ,"大将军的箭法更好。"
刘彻扔了手中的弓,"把你的弓给朕,朕也要射一头鹿。"
霍去病摇摇头,"臣的弓是硬弓,陛下拉不开!"
刘彻不信,试了试,果然拉不开,笑道:"也只有你敢跟朕这麽说话。"偏了头看霍去病,只见他眉宇间少了些冷峻,多了些慵懒,却仍是一贯的傲然无惧。"恐怕这天下没有什麽能令你惧怕了。朕就喜欢你这一点,像朕!"猛的将弓箭塞到霍去病手里,"再给朕射一头鹿!"
霍去病扣住弓弦,缓缓张弓,黝黑的箭头在阳光下闪著森然的光芒,"陛下错了,是人,就会怕!"一语毕,箭矢骤出,带出一道黑光。
刘彻微笑,命人将猎物烤熟,一边揶揄,"哦,以精骑八百杀虏二千余人的骠骑将军也会怕?"
霍去病拨转马头,和刘彻一道并辔而行,淡淡的道:"陛下贵为天子,难道就能将天下一切了然於胸,无所畏惧?"
刘彻不知想到了什麽,敛了唇边的笑,"你这话,是大不敬了。真该让卫青好好教教你。"顿了顿,又笑了,"不过你若是改了性子,就不是朕的霍去病了。"马鞭在空中打一个响,"匈奴万人入犯上谷,朕不能容忍。"
霍去病精光闪动,"陛下要夺取河西?"
刘彻定定看著霍去病,"若你领兵,会怎麽做?"
霍去病握著马鞭的手慢慢收拢,目光愉悦而凶狠,克制著道:"陛下,您该召大将军来。"
刘彻目视前方,似乎全然没有放在心上,"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第七章
"好!"霍去病也不推让,手指慢慢抚摸著鞭梢,"此时大漠以南,东面是左贤王部,西面是浑邪王,休屠王部。而匈奴单於远遁漠北。这样,在东西两部匈奴军队之间,就存在著千里之遥的空隙,在战役战术上,无法协同作战,势存孤悬,彼此不相救。"
刘彻听得认真,点头,"是这样,朕就是要将悬在长安头上的尖刀一举拔掉!"
霍去病下马,在地上摆了几块石头,"陛下请看,这是陇西,这是休屠王部,这是浑邪王部。"一边说一边折了根树枝,"臣打算自陇西出发,过焉支山,祁连山。向西北挺进,直至敦煌,一举打通河西走廊。"
"若左贤王部与河西匈奴联合又该如何?"
霍去病傲然一笑,"臣不会给他们联合的机会!"
刘彻一字一字的道,"凡事总有万一。"
"臣说过,左右匈奴两部之间相隔千里,难以救援。"树枝在两块石头之间快速划过,"此次作战,臣不用辎重,只用精骑!"
"不用辎重?"刘彻转念一想,登时明白。直直盯著霍去病,"好,你善於用骑兵作战,朕就把全部精锐调到你旗下。卫青给朕打下了一个龙城,你要给朕打下一个河西!"
霍去病抿唇,拳头暗暗收紧,树枝在他手中裂成数段,零零落落坠到地上。
此时内侍摆好案席,将烤好的鹿肉奉上。
刘彻用刀切著鹿肉,摆手命人铺好地图,"大致方针是这样,但具体怎麽打,你还要多听听卫青的意见。"
霍去病正襟危坐,恭敬的道:"是。"
刘彻暗笑,这个傲气的小子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懂得收敛。
"春陀,大将军来了没有?"
霍去病看向春陀。心思早已不在鹿肉上了。
春陀不知是否跑得太急,额上汗水涔涔,"回陛下,寻不到大将军。"
刘彻一字一字的道:"你说......寻不到?"
春驼头几乎垂到地上,"大将军未曾回府,早朝......早朝也没有见大将军......"
刘彻!的一声把刀子扔到盘子里,"这是哪个奴才烤的鹿肉,一点滋味也没有!"
霍去病霍然起身,单膝跪下,"陛下,臣尚有事未曾料理,请容臣告退。"
刘彻虽然气极,但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朕知道你心里想些什麽?坐下,朕还有事和你说。"
霍去病不服,正要说话,却听刘彻道:"朕让中尉去找,若再找不到......哼,不会找不到!"阳光透过枝叶,斑斑驳驳的落在刘彻脸上,有些阴冷。
霍去病心中打定主意,慢慢坐了下来。眼角余光瞟过地图,忽然发现不知什麽时候地图上蹲了一只猫儿,虽然怎麽看都是一只毛球儿,但目光炯炯,倒也有几分正襟危坐的模样。
忍不住笑了起来,"陛下来上林苑狩猎,居然还带了猫儿来。"
刘彻怔了一怔,在霍去病似笑非笑的目光中难得的赧然起来,但他到底是刘彻,片刻间便定下了神,面不改色的道:"哦,春陀,你怎麽把它也带来了?"
春驼有些发呆,随即在刘彻如刀似剑的目光中回过神来,"奴才有罪。"
刘彻示意春陀将猫儿抱过来,微笑著对霍去病道:"听说卫青府上也养了猫,不知道朕这只比他那只如何?"顿了顿,见春陀和猫儿纠缠不休,有些不耐烦了,"好了,春陀,你连一只猫儿都斗不过,就让它在那里吧!"
猫儿看了看刘彻,低低喵了一声,慢慢在地图上踱起步来。
霍去病盯著猫儿尾巴上一抹朱红,若有所思,"大将军府上养了猫儿麽,臣倒不知道......"顿了顿,"臣听说陛下将手诏赐给了张汤......"
刘彻以手支颌,含笑道:"有人在奏折上胡乱涂写,朕让张汤查一查。"
霍去病沈默,执盏饮了口酒。
猫儿走走停停,却始终在行军路线在打转,偶尔在浑邪王休屠王部停下来,歪著小脑袋,似乎在沈思。霍去病心中隐隐闪过一个念头,虽然觉得近乎神怪鬼志,但那只猫儿看著地图的神情动作却是那麽熟悉。霍去病盯著猫儿,再移不开眼睛,猫儿却似全无所觉,沾著朱砂的尾巴尖儿随著脚步一晃一晃,最後在东西两部匈奴的空隙上停了下来,伸出小爪子比来比去,神情专注。
一只看得懂地图的猫儿!霍去病轻轻勾起嘴角。转头看向刘彻,正色道:"陛下!臣想向陛下求一样东西!"
第八章
见霍去病一本正经,刘彻也起了兴致,"朕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麽东西能让骠骑将军用一个‘求'字?"
霍去病笑了笑,定定看著刘彻,"臣想要陛下那只猫儿。"
刘彻怔了怔,似乎有些不安,动了动身子。"哦,猫?"眼睛不觉看了过去,那只猫儿似乎听懂了他们的话,转过了小脑袋,坐得笔直,但无论怎麽看都是一团毛绒绒的球儿。刘彻想笑,咳嗽两声又忍住了,玩味的看著霍去病,"朕记得,骠骑将军并不喜欢这种小东西。"
霍去病微笑起来,"臣记得,陛下也不喜欢这种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