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一句话,噎得刘彻险些喘不过气来,有些後悔,上次王美人抱著猫儿的时候,自己为什麽当著霍去病的面说这句话。眼光一扫,正见那只猫儿竟伏下身去,一边舔著小爪子一边悠闲的晒著太阳。虽然金色的阳光落在银色的毛皮上确实好看得很,虽然猫儿眯著眼眸的慵懒模样确实让人爱怜,但刘彻就是看得眼中冒火。狠狠瞪了它一眼,咬牙切齿,"过来!"
霍去病诧异的看了刘彻一眼,没有说话。
春陀觉得自己兴许还没有睡醒,但见了刘彻咬牙切齿瞪著猫儿的模样,又觉得还是没有睡醒的好,否则哪里能见到君主这麽可爱的模样?
"喵?"猫儿呆呆的站了起来,小小的耳朵尖儿动了动,似乎不知道君主怎麽突然发这麽大脾气。
刘彻已经忘了霍去病在旁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猫儿,放在膝上的手指慢慢收紧,暗道:朕对你这麽好,你竟然转眼就把朕抛到脑後头了。等会你过来,朕一定要把你......朕一定要把你......嗯,嗯,等朕想清楚了再说。
霍去病抿紧唇,几步过去,把不知所措的猫儿抱在怀里。他就是见不得猫儿被刘彻欺负,这让他想起了舅舅。
刘彻的目光慢慢从猫儿银色的绒毛移到霍去病手掌上,微笑道:"你小子倒是能干,连照顾猫儿也会了。"
霍去病抚摸著猫儿,温柔的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让刘彻觉得无比刺眼,"陛下说过,臣戾气太重,言语行事要和缓一些。陛下训示,臣一刻也不敢忘。"
刘彻也不如何动怒,只是周遭的寒气骤然重了些。春陀悄悄往後边退了几步,霍去病却似乎全无所觉。
"别的话也没见你放在心上。"刘彻眼珠子转了转,"你既然想要这只猫儿,也不是不行。"
"哦?"霍去病抬眼看著刘彻。
刘彻笑得狡猾,盯著霍去病,"等你打下了河西,财帛物品,任你挑选。"
霍去病笑了笑,轻轻将猫儿放了下来,起身,"当是如此!"说罢径直离去,头也不回,似乎那河西已是他囊中之物。
刘彻又爱又恨,这小子......不愧是卫青的外甥!
"春陀!"刘彻一把将猫儿抓了过来,蒙住它眼睛不许它望著霍去病,但再要做些什麽惩罚,却又下不了手。嗯,他只是一时没有想到,可不是软了心肠。
"陛下?"
"去找一只一模一样的猫儿来。"刘彻手指卷著猫儿的尾巴,慢慢的道:"记住,一模一样,一根毛也不许走样!"
春陀忍得腹痛,颤抖著声音道:"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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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未央宫,天已经完全黑了。刘彻在上林苑吃了几块烤鹿肉,也不觉得饿,但还是让人准备了一碗肉羹。
很快肉羹端了上来,纤纤素手,软红绮罗,却是他最宠爱的王美人。
"陛下劳累了。"盈盈下拜。即使出身官宦之家,一言一行无不端庄大方,但在见到小心翼翼舔著肉羹的猫儿时,仍禁不住双眼发亮。"好可爱的猫儿,陛下,可否给臣妾抱抱?"
刘彻听到有人称赞猫儿,就如同当年有人称赞卫青有将帅之才一样,高兴得心花怒放,立时递了出去。
"它好可爱。"王美人爱不释手的抚摸著猫儿柔软的皮毛,"啊,它在发抖,是害怕麽?"王美人亲亲猫儿的鼻子,"陛下,你看,它真像毛球儿,好乖啊!"
"喵......"
刘彻本来很高兴,但见到猫儿在王美人丰满的胸前瑟瑟发抖时,一股酸气终於笼上心头。"好了,今夜你先回去吧!"
"诺......"王美人有些失望,恋恋的看了刘彻一眼,终於离去。
刘彻弹弹猫儿的小耳朵,酸溜溜的道:"你很高兴吧,被女人抱著!哼!"
"喵?"猫儿委屈的看了刘彻一眼,自己钻进被窝里拱起一个包包。
刘彻哪容得它这样,劈手把猫儿拎了过来,放到自己肩上,"你就蹲在这里,哪里也不准去!"
刘彻衣裳很滑,猫儿几次差点掉了下去,很勉强才在刘彻肩膀上站稳,贴著他的脖子,胆战心惊。
刘彻被猫儿如此依赖著,心情大好,捏捏猫儿耳朵,得意洋洋的道:"站稳了,别掉下去。"
"喵......"
再怎麽温顺,被如此对待也会有些生气的吧!刘彻暗暗猜想,但那细细的娇气的声音只会让人更想欺负他。唉,真想咬上一口,刘彻用手指抹抹胡须,低低笑了起来。
到了半夜,刘彻终於禁不住,打了几个哈欠,索性把案上奏折一推,抱著频频点头的猫儿睡觉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刘彻有些口渴,刚想叫春陀倒茶,却看见烛火摇曳下,墙上一个巨大的黑影来回晃动。吃了一惊,首先想到是窗外的树影,但大殿深重,窗外的树影怎麽可能映在床榻旁边?
定睛看去,刘彻细细的倒抽一口凉气。
黑色的案台上,一只丁点大的猫儿正努力用脚掌摊开竹简,聚精会神的盯著上面硕大的字,小小的尾巴尖儿晃来晃去,上面还蘸了红红的朱砂。
竹简,朱砂,批语......
再怎麽糊涂的人,见到这副情景也能明白过来,何况刘彻并不糊涂,刘彻只是觉得自己还没有睡醒。一只会看奏折的猫儿,一只会写字的猫儿,一只......会看地图的猫儿......
当刘彻最後看到猫儿跳到铺在地上的地图,用爪子把卫青跟他密议过的漠北行军路线划拉出来时,唇上终於咬出了血,该死的卫青!
第九章
他居然敢欺瞒朕!
刘彻指节用力得泛白,眼睛紧紧盯著那只浑然不觉的猫儿,恨不得立即把他捏死。果然像极了那个人,那种平和淡然的眼神,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当初他怎麽会看不出那就是卫青?是了,他一点错也没有,谁会想到堂堂大将军会变成一只猫儿?
刘彻微微冷笑,懒懒躺在了床上。
他会让卫青知道,他这个大汉天子,不只是能夺了他的虎符。
烛火晃动一下,卫青坐直了身子。窗外风声呼呼,未至隆冬,竟然有了冬日的寒意。卫青缩缩脑袋,努力跳上案几,重新看了一遍奏折,直到确信整理无误了,才放心的跳到刘彻床上。却想不到刘彻突然翻了个身,将被子整个卷了起来。卫青猝不及防,被锦被带得滚了几滚,骨碌碌滚到了床边。
卫青打了个喷嚏,茫然的站了起来。刘彻背对著他,似乎熟睡了。卫青伸出爪子揪了揪,刘彻却把被子裹得更紧。风越来越大了,从窗外呼呼的灌了进来。卫青抖抖身子,很委屈很无奈的喵了一声,努力把身子团成一个球。
啪的一声,烛火摇曳几下,终於灭了。
没有了烛火的清凉殿,果然很冷。
不知过了多久,卫青半梦半醒间,听到一缕风声,又像一丝低低的叹息,继而身子腾空起来,轻轻落到了甘泉宫温暖的泉水里。
甘泉宫的水一如从前,温暖柔滑,不时蒸腾起嫋嫋白烟,树叶啦,石头啦,玉阶啦,统统这片白烟里朦胧起来,如梦如幻。卫青趴在一块石头上,掬起一掌水,微笑著看那点点晶莹从掌心落到水上,难得的忘却了一切烦恼。
"仲卿!"一人立在泉边,唇含浅笑。
卫青吃了一惊,"陛下!"想到身上未著寸缕,顿时脸红起来,连忙向後退去。
皇帝微笑著,慢慢走入水中,玄色的衣袍被水波荡漾开来,如一卷古朴淡雅的水墨画。
"仲卿,你我裙带之亲,还有什麽避讳的呢?"皇帝拉过了他,眼神温柔,"这麽多年,也只有你始终陪伴在朕的左右,朕不信你还能信谁?"
白烟炙热,熏得卫青眼眶发红。
皇帝掬起他一束发,吻了吻,依然温柔无比,"因此哪怕你要谋反,朕也不会杀你!"
"陛下!"卫青吃了一惊,白烟散去,哪里有什麽温泉流水?只见宫苑森重,光影交错,威仪龙椅上,一身玄衣的君主,冷冷的俯视著他。
"仲卿,你该把虎符交出来了。"听不出感情的声音,在大殿上盘旋回响,让人胆寒。
卫青额上汗水滑落,滴到眼中,咸涩得厉害。什麽也说不出来,颤抖著手指,慢慢从怀中将虎符掏了出来。裹了布的虎符,不知为何重得厉害,让他捧不起来。
"怎麽,莫非大将军要抗旨?"君主冷笑,眼光如刀,"朕既然能让你从一个骑奴成为大将军,朕也能让你变得连骑奴也不如!"
"陛下!"卫青喉头哽咽,正想说些什麽,脚下土地忽然片片碎裂开来。"陛下!"他大叫著奔过去,想拉起皇帝,身子却一点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著皇帝坠入深渊。
一身冷汗,睁开眼时却见到室内一片明亮,阳光洒在地板上,碎金子一样。案上摆了糕点羹汤,一身玄衣的君主正慢慢的用著早膳。
卫青松了口气,站了起来,被子从身上滑落。有点糊涂,他怎麽睡在被子里了?望望刘彻,刘彻正好也看了过来,两人都怔住了。卫青清脆的"咪"一声,一溜小跑过去,在刘彻脚边打转。刘彻嘴角动了动,一瞬间眼神温柔起来,随即又别扭的转过身去,看也不看他一眼。
"春陀,拿朕的朝服来。"
卫青不明所以,後退几步,蹲在地上看著刘彻。
刘彻穿好衣裳,径直走到门边,"春陀,把膳食收拾干净,未央宫没有多余的粮食。"
"诺。"
卫青摸摸肚子,跳到案上,乖乖的蹲在镇纸旁边,看著春陀收拾东西,到後来春陀也出去了,诺大清凉殿只剩下他一个人。幸亏卫青本来性子就沈静淡泊,变成猫後,更是容易满足,因此虽然只有他一个人,玩玩镇纸,看看地图,时光也容易打发得很。
忽然脚步霍霍,卫青耳朵抖了一下,看向门边,竟然是刘彻。有些纳闷,朝会这麽快就散了?以前他上朝时,可从来没有这样的。
刘彻一脸怒色,盯著他看了很久,突然咬牙切齿的道:"仲卿!"
"喵?"卫青大吃一惊,连站也站不稳了。
"仲卿,仲卿......"刘彻喃喃的,猛的抓起镇纸用力掼在地上,随即像疯了一样将案上东西扫到地上,最後连案几也一脚踢倒了。幸亏卫青身子灵活,没有被倒下的东西砸到。
刘彻发泄了一通,颓然坐在地上。卫青看不到刘彻神色,但见他肩膀微微抖动,心想他必定是难过之极的。见他难过,卫青心中也不禁难过起来,莫非是汉匈之战又有了变故,心想自己虽然帮不上他,但霍去病还是能独当一面的。
便轻轻走过去,咬了咬刘彻衣袖。
刘彻回头看他。
卫青跑到墙边,努力想把挂著的佩剑咬下来,那柄剑是刘彻准备赏给霍去病的。但佩剑挂得太高,卫青再怎麽努力也无济於事。刘彻明白卫青想说什麽。叹息一声,见到卫青一心为他著想的模样,再大的怨气也消散了。更何况......这事也不能怪卫青,谁愿意自己被变成猫呢?
走过去,轻轻将猫儿抱了起来,"以後朕就叫你仲卿吧!"
卫青先是一愣,继而松了口气,原来皇帝还没有认出他!
忽然咕噜一声,卫青顿时红了脸。
刘彻笑了笑,"春陀,命御膳房做一碗肉羹,要熬得绵绵的。"
很快肉羹送上来了,刘彻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著卫青吃。
猫儿青还不会用舌头舔东西,时常被烫得咪咪叫。刘彻摇了摇头,拿了一个小碟子来,把肉羹摊开,"笨猫儿,慢点吃。"摸摸猫儿的头,"你就像仲卿一样笨。"
"喵?"卫青抬起头来,却被刘彻按了下去。
刘彻声音惆怅,"仲卿是个笨蛋,满朝文武再没有比他更笨的了!他打下龙城,朕大加封赏,他竟然将财物统统分给了将士;朕大婚之时,满朝文武独独留下了他,不为他是朕的姻亲,只为他是朕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偏偏他答得冠冕堂皇,让朕爱不得,恨不得。他是大将军,身上穿了盔甲,心里也穿了盔甲。"顿了顿,"他对朕若即若离,战战兢兢,朕知道,他不是为他自己,他为的是自己的家族。他既这麽聪明,为什麽从来就不想想朕和他在上林苑的情意时光?"叹息一声,"朕真是傻了,如果他真的会想,就不会不知道为什麽兵困甘泉宫,朕只是收了他的虎符。虽是手段,也是为了护他周全。"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些什麽,最终只得一句,"唉,他永远也不会想的。"
卫青心中像堵了一团棉絮,感觉刘彻的手掌有些冰凉,忍不住抬起头来。
刘彻偏过头去,不让他看见。
"喵......"卫青蹭了蹭刘彻手掌。
刘彻心中五味交杂,明明知道眼前的猫儿就是卫青,还是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或许因为那是猫儿所以才没有束缚了吧,也或许......这些话实在埋藏得太久了......
将猫儿举了起来,眼对著眼,"你说,那个仲卿是不是笨蛋?他把自己当成臣子,朕可从来都没有把他当成臣子。你说,朕把他当成什麽了?"刘彻眼睛很亮,定定看著卫青, "是眼睛!没有了眼睛,人就废了!"
这时春陀走了进来,一瘸一拐,似乎受了什麽刑罚,脸色难看得很。他附在刘彻耳边,声音很低,不知说了什麽,卫青只隐隐听到张汤,方士......
刘彻点点头,神色变幻不定,最後看了他一眼,快步出去。
等他进来时,手上已多了一个小碗,浅褐色的水,轻轻晃动......
第十章
"把它喝了吧!"刘彻把碗放在卫青面前,也没有离开,就这样坐在卫青身边。
卫青并不口渴,但刘彻让他喝水,他就喝了。
忽然刘彻低低的笑了起来,抚著他的耳朵,"笨猫儿,我叫你喝你就喝了,如果是毒药怎麽办?"
卫青呆了一呆,这时小碗里的水已经喝完了。
刘彻见他发呆,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这麽全心全意信任他的,除了卫青再也没有别人了。轻轻将他抱了起来,摸了摸,刚才咕咕叫的小肚子已经变得圆滚滚的了。"还饿不饿?"
卫青摇头,想爬起来,毕竟今天早上刘彻刚刚对它发了一通脾气,但刘彻却不让,手掌一抬,轻易压住了他。"还想去哪里?待在这里不好麽?"
别说卫青现在不能说话,就是能够说话,见刘彻这麽温柔的求恳,也什麽都说不出来了。
刘彻再没有说什麽,就这样抱著他,坐到床上。
清凉殿的殿门除了晚上,其余时候都是开著的,因为刘彻喜欢看到门外的参天古木,郁郁青藤。现在也是这样,刘彻一手抚著他的细毛,一手挠著他的下巴,若有所思的注视著门外。卫青心中疑惑,今天皇帝的举止神态可古怪得很。心中担心,不由抬起头看他。但刘彻虽然动作温柔,却坚决得很,卫青试了几次,脑袋总被刘彻压著,最後只得作罢。心想,如果真有什麽大事,虽然自己帮他不上,还有窦婴和霍去病呢!再不然,晚上等皇帝睡著了,他去翻翻奏折,总能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心中打定主意,也不像方才那麽焦躁了,温顺的伏下身子,安安静静的看著门外景致。这时已是正午,阳光却温温和和的宛如红烛软罗。那片金芒透过枝叶,斜斜的照入清凉殿,使这座阴暗的殿堂也明亮起来。卫青眼眸微眯,身心不由放松下来,为官以来,何曾有过这种平和宁静的心情。忽然空中隐隐传来一阵声响,卫青竖起耳朵听了一阵,那声响悦耳得很,但又不是鸟鸣叶瑟。待要认真听时,却又什麽也听不见了,不禁怅然若失。
刘彻低低叹息一声,"连太液池的拍击之声也传进来了。"顿了顿,手指轻轻叩桌,"天地草木,脉搏呼吸,自有一股韵律。这些自然之声可比那些人为之声悦耳多了,可笑乐官竟然不懂这些道理,只会奏些煌煌颂圣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