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接过竹简,竹简上到处是一团团的墨迹,卫青看得很认真,那些没有被墨水弄污的地方,笔力苍遒,工整有力,可以想见写字的人确实下过一番苦功的,何况那人是霍去病?卫青放下竹简,面前的黑衣少年微微抬起头,细长冷淡的眼眸里恍惚闪过什麽。
卫青心中愧疚,他不知道霍去病是用什麽心情说出方才那句话的──是啊,我一直记得!
卫青起身,将放置暗格里的一个扁平匣子打开。
霍去病看著卫青,嘴唇抿得紧紧的,手指用力揪紧衣衫,他知道那个匣子里放的是什麽。
卫青小心的将匣子里的小木剑,小弹弓,小泥人挪到一边,将竹简放了进去,最後扣上锁。
霍去病看著卫青,没有说话,眼中隐约浮起一层晶莹。
卫青拍拍霍去病的肩,"写得比以前好多了,但还要多练练,也要多看兵书,知道麽?"
卫青的动作是那麽自然,一如从前。
霍去病低低"嗯"了一声。"舅舅,今晚我住在这里吧!"
卫青垂下眸子,正和那只猫儿撞在一处。猫儿圆溜溜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似乎在笑,笑得......意味深长。
卫青本能的就要拒绝,还没有开口,早被霍去病抢在了面前,"我带了葡萄来,舅舅不是最喜欢吃葡萄麽?"转头吩咐一声,又对卫青道:"我让他们将果点摆在亭子里,现在是正午,我们到亭子里去,一边赏枫叶,一边吃葡萄,好麽?"
那一声"好麽"说得低柔婉转,让卫青无从拒绝。起身,面前一道金光闪过,臂弯里早多了一团温暖的毛球。
卫青有些尴尬,霍去病却饶有兴致的捏著猫儿的两只前爪将它提了起来,看了一会,"想不到舅舅这麽喜欢猫儿。"
刘彻两只前爪被霍去病捏住,想抓又抓不到,恼得喵喵直叫。
卫青正要想个什麽法子从霍去病手里将刘彻救出来,却听霍去病嗤笑一声,"这猫野性太大,我不喜欢它。"目光在卫青脸上转了一转,"我比较喜欢那只雪白雪白的小猫儿,舅舅见过麽?"
卫青心中咯!一下,他不知道霍去病到底知道了多少。
霍去病却似乎只是那麽随意一说,一把将刘彻扔回卫青怀里,也不管他是否张牙舞爪颈毛直竖。径直出了房门,走到园子。
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
霍去病忽然停下脚步,"舅舅,我忽然想到,陛下已答允将那只小白猫赏赐给我了,明日我就进宫,将那只小猫儿要回来。"
霍去病声音虽然轻,却坚定非常,登时将卫青和刘彻都听得呆了。
第八章
亭子在小径的尽头,周遭几棵苍松,面前一汪碧水。果点是早就备好了的,整整齐齐摆在盒子里。揭开盖子,一盒是一寸来长的小饺儿,一盒是晶莹剔透的桂花糕,最显眼的还是摆在当中的一串葡萄,溜圆饱满,下边用一个翠绿的翡翠碟子托著。
卫青没见过这个碟子,不禁看了霍去病一眼。
霍去病坐了下来,面前一杯清茶,白烟蒸腾,模糊了面容。
刘彻觉得霍去病眼角的笑分外刺眼,於是抓了抓卫青的袖子,跳了下来,似模似样的坐在一边。
霍去病嗤的一声笑了,"可惜这案几太高了,舅舅的猫吃不了上面的东西。"
卫青心道要糟,果然那猫儿高高昂起脖子,小胡子一翘一翘的。
霍去病还是那麽漫不经心,挨到卫青身边坐下,拈了一颗葡萄放在卫青手里,"博望侯刚送来的葡萄,外面买不到的。"
卫青斜眼看他,"博望侯对你倒好得很。"
霍去病也不说话,低了头专心剥葡萄,拿惯了剑的手指沾上紫色液体,色泽暧昧。
葡萄用冰湃过,冰凉沁心。卫青噙了葡萄,那股凉意一直沁到心窝里。
霍去病剥好葡萄,把它轻轻的放在卫青手心里。
虽然是正午,园子里却一点不热,茂密的枝叶将阳光切割成丝丝缕缕,柔柔洒落下来。在这样的的园子里,一切都是温柔的,闪动的树叶,悦耳的水声,就连霍去病一身黑衣,也变得温柔起来。卫青偏头看他,霍去病正低著头剥葡萄,长长的睫毛盖住眸子,眼角眉梢温和平静。
"葡萄甜麽?"霍去病忽然道。
"呃,很甜。"卫青呆了一呆,回神。
"好,明天我再让博望侯送些来。"霍去病勾起唇角,一丝笑意慢慢漾开。
卫青喝了口茶,茶是用山泉水泡出来的,轻浮无比。"博望侯府就那麽一点葡萄......"卫青想到张骞的模样,忍不住弯了眼眸看霍去病,"你不要让他为难了。"
"我不会让他为难。"霍去病微抬下颌,露出少有的顽皮淘气。
刘彻被霍去病拨到旁边,本来心里就不高兴了,再听到那番对话,更像打翻了杂货铺,酸甜苦辣,什麽滋味都有。而他又是个习惯了别人奉承恭维的主,哪里懂得去温言讨好别人,登时将那一腔怒火发泄出来。扑的一声跳到案几上,一爪子踹翻了茶杯。
霍去病眼中精光闪过,狠狠瞪他一眼,却没有发作,只淡淡的道:"这只猫太野了。"
卫青一把将猫儿抱过来。他抱得很有技巧,一手托在猫儿肚皮下,一手压在他背上,刘彻纵然一肚子火气,也不得不乖乖顿在卫青怀里。
"舅舅,今晚我住在这里,好不好?"霍去病摆好茶杯,拂去水渍,眼睛盯著猫儿,说得漫不经心。
卫青还没有说话,怀里的猫儿先叫了,声音里满是怒气。
卫青摸摸猫儿的脑袋,却被它躲了过去,那双圆溜溜的猫儿眼瞪著霍去病。如果猫儿能说话,它会说些什麽呢?卫青夹在这一猫一人间,哭笑不得。
一片枫叶被风吹了进来,落在霍去病脚边。霍去病将它拾了起来,碾碎。"说笑而已,舅舅何必认真。天晚了,赵破奴在府里等我,兴许有要紧的事。"说罢起身。
卫青松了一口气,送他出门。刘彻仍旧不依不饶,跟在卫青脚边。
霍去病上马,弯下腰,俯视卫青,"舅舅,下次我再舞剑给你看,今天......可不行。"
霍去病的脸背著光,看不清神情。
刘彻抖抖皮毛,浑身发冷。
霍去病一路策马,待看不见大将军府,忽然拨转马头,直奔未央宫。
傍晚时分,霍去病终於从未央宫出来,春陀愁眉苦脸,跟在霍去病身後。
"骠骑将军......"春陀欲言又止。
"嗯?"霍去病把玩马鞭,挑了眉梢睨著春陀。
"骠骑将军,那件事......"
霍去病答得爽快,"我不会说出去。"
春陀松了一口气,行礼,送霍去病离开。
霍去病轻夹马肚,行了一阵,远远的看见了大将军府。忽然微笑起来,今晚的星星格外明亮。
第九章
此时在大将军府,洗得干干净净的刘猫猫被卫青抱在怀里,不时伸出爪子拨拉一下卫青的衣襟。每一次卫青总是好脾气的把它的爪子放到大毛巾里去,连同那身金黄色的柔软细毛,一起用大毛巾擦拭干爽。卫青动作温柔无比,生怕弄疼了尊贵的皇帝陛下。
刘猫猫将眼睛眯成细长的一线,眼光狡黠。偶尔叫唤一声。只要它一叫唤,卫青就会更加温柔。刘猫猫很享受这种被卫青照料的感觉。想以前无论他对卫青多麽好,卫青总是面无表情的奉上"臣有罪"三个字,让他恨得咬牙切齿,哪里像现在......
刘猫猫粉红色的花瓣唇翘了起来,很委屈很细弱的叫了一声"咪......"那声音悠长绵软,刘猫猫一边说话,一边慢吞吞的爬到卫青大腿上,两只眼睛亮闪闪。
卫青嗯了一声,停下动作。想了一想,以为自己将皇帝陛下弄得不舒服。苦笑:"臣果然做不惯这些事,不如让侍女来服侍陛下吧?"说著就要起身,衣袖却被刘彻一口咬住。
刘彻本来只想告诉卫青,他肚子饿了,让卫青弄条鱼儿给他吃。恩,最好还要卫青亲自把鱼骨头剔出来,弄得酥烂放在手心上喂给他吃。刘彻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可是他忘记了一件事。他现在只是一只猫,猫说的话人怎麽能够听得懂。
卫青见刘彻咬住他衣袖,有些好笑,慢慢坐了下来,轻轻挠著他的下巴。"陛下要说什麽?"
刘猫猫跳了几跳,不住叫唤。
卫青想了想,"是不是冷了?"遂命人生起炭火。
刘猫猫在床上打滚,露出雪白的小肚子。
卫青笑了出来,"原来是这样。"
刘彻心中欢喜,以为卫青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可是卫青没有起身,却伸出手来,在刘猫猫的小肚子上轻轻挠著。
虽然这样也很舒服......可是......可是......
刘猫猫很矛盾,既舍不得挥开卫青的手,又想告诉卫青自己的肚子饿了。最後只得把一颗毛茸茸的猫脑袋埋到被褥里去,几乎哭出来。
其实卫青也不是没有猜过他肚子饿,只是他早就吩咐了侍女,每隔两个时辰就为猫儿准备肉粥细点。所以在卫青心中,猫儿闹脾气闹别扭可以有千般理由,却唯独不能是因为肚子饿。可惜卫青却不知道,那些肉粥细点早就被高傲的皇帝陛下一脚踢翻了。
卫青看著这只几乎钻进被褥里的小猫儿,叹息一声,"臣无能,让陛下龙心不悦了。不如明日让春公公进府......"
刘彻这会儿伶俐得很,只听卫青前半句就知道他要说什麽了。颈子上的毛登时竖了起来,好不容易赶走了霍去病,好不容易和卫青同床共枕,怎麽能回到那个冷冰冰的未央宫里去。龇牙咧嘴,不轻不重的咬了卫青一口,以示惩罚。
卫青摸摸被猫儿咬出来的浅浅牙印,"去病小时候喜欢咬人,想不到......"卫青自知失言,抿住了唇。
刘猫猫呆了一呆,圆溜溜的猫儿眼内怒火熊熊。踩著猫步,很优雅的走过去。小爪子拨开卫青袖子,露出手腕上被霍去病咬出来的浅浅的伤疤。
卫青看著他,以为他要撒娇,就摸摸他的小耳朵。
刘猫猫抬起头,对卫青笑了一笑。张开口,咬下去。
卫青闷哼一声,手腕上流出了血。不解,"陛下......"
刘猫猫蹲坐在褥子上,高昂著脑袋,不理他。
卫青左思右想,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惹皇帝陛下生气了。最後得出结论,猫儿陛下比大汉天子更加难测。
刘猫猫在卫青手上咬出了血,心中又得意又担忧。但他是不会将心中的担忧表露出来的。因此卫青捂住手腕,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他装作看不见。卫青向他告退,拉上房门,他装作听不见。
可是他心中像有一千只猫爪子在抓在挠,等到卫青脚步在门外消失了,终於还是不放心。噌的一下跳了下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於推开了一条门缝。他要告诉卫青,其实他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卫青给他弄一条美味的鱼儿,在只有两人的房间里,温柔的喂他......
灯笼在夜风中晃动,拖曳下斑驳的树影。小小的猫儿凭著记忆,顺著小径,跑向卫青的书房。小径的尽头,房内烛光摇动,将一抹温润的剪影,映在窗纱上。
刘彻看著那抹影子,停了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刘彻警觉起来,可是那人比他动作更快。一个黑影朝他兜头罩下。刘彻拼命用爪子抓,可是触手柔软无比,根本没有可以著力处。刘彻气极,堂堂的大汉天子竟然被人抓到了布袋里。可是他又能怎麽样呢,他现在不是可以生杀予夺的帝王,他只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猫儿。刘彻想起了卫青,如果卫青在他身边,他一定不会遇到这样的事。可是现在後悔懊恼又有什麽用?最後他只能眼睁睁看著最後一点星光被人封上。
第十章
布袋摇摇晃晃,里面的刘猫猫头晕眼花,胸腹里翻江倒海,偏偏又吐不出来。忽然听到有人说话,刘猫猫支起耳朵,他要听清楚,究竟是谁这麽大胆,竟然绑架皇帝陛下。越想越气愤,獠牙摩得吱吱响,眼睛放出绿光。他要把他们夷三族,不,要诛九族!
可惜外面的人始终把声音压得极低,哪怕刘猫猫把耳朵上的尖毛都竖了起来也没有听清他们在讲些什麽。後来脚步声渐渐杂乱,所有人停了下来。刘猫猫拼命用爪子扒拉著布袋,他知道有人正在打量他。过了一阵,那人拎起布袋,刘猫猫觉得自己被人抛了起来,忍不住叫了一声。
那种滋味真是不好受。刘猫猫在布袋里抛来滚去,晕得一塌糊涂。马蹄声笃笃,清脆悦耳,刘彻恨不得把那该死的马一口咬死。等他恢复真身,他要把这群狂徒诛九族,坑杀,灌水银,剥皮,五马分尸。恩恩,至於那匹马麽,就发配到军前待用,最近军马紧缺。刘彻得意洋洋,忍不住拍著爪子狂笑起来。想不到那马突然人立起来,刘猫猫猝不及防,一口咬在自己爪子上,疼得眼泪直冒。
不知过了多久,终於被人从布袋里放了出来,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跑出去,就又被人关在箱子里。箱子总比布袋好,刘彻在箱子里面踱来踱去,箱子宽敞得很,还有一个小口可以看得到外面。刘彻试了试,叹气,只能伸出去一只爪子。
从小口往外看,屋子虽不是雕梁画栋,但气势非凡,应该是一个朝廷大官的府第。刘彻趴下来,认认真真的想:能够住得起这样的府第,又跟卫青有仇怨的,究竟是什麽人?
朝中有权有势的人并不少,但跟卫青有仇怨的可就不多了。哪怕是汲黯,也只是口头上给卫青难堪。难道是李广?可是没听说李广有这样一所宅子。
有人进来了,刘彻眯起眼睛,盯著那人黑色的衣摆。盖子被人掀开,然後......骄傲的刘猫猫被人抓著颈皮拎了出来。
霍去病!
刘彻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
"舅舅那麽宝贝的猫,也不怎麽样嘛!"霍去病微笑著,另一只手悠闲的卷著猫儿的尾巴玩。
刘彻听到前半句高兴得眯起了眼,听到後半句气愤得炸起了毛。什麽叫不怎麽样,看这毛色,金黄绵软,比孔雀的羽毛还光彩夺目;看这爪子,凛凛生光,比老虎的爪子还要锐利;听这叫声,低沈洪亮,比天龙雏凤还有声震九霄。霍去病,你这个毛还没有长全的小毛孩,你懂得什麽叫虎踞龙盘,天子威严?这就叫威严,懂不懂?
刘彻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两团气,朕是真龙天子,就是变成了猫,也是真龙天猫!
霍去病虽然听不懂刘彻在说什麽,可是看见他那副昂起脖子的骄傲模样,猜也猜到他在说什麽。轻轻笑著,捏著他的小爪子玩。他要想个法子,好好的作弄一下这个......嗯,这只从宫里出来的......猫 ^_^
刘彻在霍去病手里吃过苦头,不敢再招惹他。呀呀个呸,他可不是怕了他,想人家越王勾践,十年卧薪尝胆,他是真龙,难道连勾践也不如?等卫青发现他不见了,嘿嘿嘿......
"你一定在想,舅舅一定会把你找回去。"霍去病把他放了下来,弹弹他小小的耳朵尖,"可惜了,现在舅舅正和他心爱的猫儿一起睡觉呢!"
刘彻猛然抬起脑袋,疑惑的看这霍去病。
霍去病眼中精光闪动,"我让人把另一只猫放进了大将军府。那只猫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性情却比你好得太多太多......"
霍去病!
刘彻猛的扑过去,要抓花霍去病的脸。卫青的温柔,卫青的无奈,卫青的痛楚,都只能是他的。
霍去病只用一只手就制住了他。"太任性了。"
刘彻眼前一黑,原来被霍去病的手掌盖住了眼睛。四肢挣扎,在那只手掌上抓出几道血痕,可是那人似乎不觉得疼痛。
低沈的声音从黑暗那头传来,仿佛高山流水,"你任性,你生气,是因为我把你从舅舅身边夺走。如果我不这麽做,你是不是就能永远陪伴在他身边呢?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又有什麽是永远不变的呢?只除了‘情'之一物,抛不得,断不得,无奈何,无怨悔,哪怕伤透五脏六腑,依然甘之如饴。如此,便是‘永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