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生命中最美丽的那场雪————落九天

第 1 章

沿著土御门大路前行，越过一座归桥，便是安倍晴明的宅邸。
宽敞而幽静。一处最适合这位传奇阴阳师的居所。
闲云野鹤，风清云淡的日子。
随手从书架上取一卷轴，席地摊开，唤式神取些香酒佳肴来，怡然自得。半个时辰後，晴明收起书卷，斜倚在柱边，微眯起双眼，细细欣赏院中的景色。
时值初夏，庭院满是浓浓的青翠，伴随无数或清雅或娇豔的花朵点缀，风一起，池水微澜，树叶轻响，飞花满园，悦目之极。宅邸的各种物事，晴明最喜爱的便是这个从未细加收拾的庭院，虽则散乱，一花一草、一山一石却各有风情，处处渗透著灵气。
博雅也说过，自己喜欢这个庭院。
看惯了宫里和亲王府精剪细裁的人造景观，晴明，你的院子真是朴实自然，太好太好啦。
博雅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欢喜羡慕，由衷的赞美。
源博雅就是源博雅，喜欢什麽东西，理由都是那麽单纯。
就像他毫无征兆地就会对一个女子产生倾慕一样。
只是每次都落得个灰头土脸煞羽而归，本想找晴明来诉苦，可怜经常被取笑到耳根脖子红成一片，找不到地缝钻只能一脸严肃地呵斥道：“晴明！”，却又被晴明和蜜虫更大的笑声盖过。
想到这里，晴明微低下头，不禁笑起来。每次博雅越是生气，他就笑得越开心，其中固然有天性爱调侃的缘故，可更多的还是因为喜欢看这家夥生气的样子吧，尤其是那句故装凶恶却又毫无杀伤力的“晴明！”，真是让人笑到涕泪横流。一个老实人生起气来总是分外的可爱，晴明每每不由自主地就加大了恶作剧的力度。好在博雅是个不会真生气的人，否则也不会明知道会被捉弄，每次还乐滋滋提著香鱼美酒送上门来了。
晴明抿了一小口酒，抬头望向澄蓝的天空。数天前，日美子化成天照大御神消失在高山云雾中，不知道这家夥心里还牵挂著几分否。想来应该是没什麽大碍了，博雅的恢复能力是超乎常人的，根据以往经验，每次遭受“创伤”後，不出三天博雅就会一脸灿烂一溜小跑一路吆喝地来晴明处痛饮了。想到他的模样，晴明又笑，底色永远都那麽阳光的人，每一寸心思都逃不过自己眼睛的老实人，没准现在正满心火热对著哪位千金说：“我把天上的太阳摘下来给你吧。”（作者恶补：烤S你````）。也许哪天真能让他遇上彼此倾慕的伊人，也许哪天他再也不能隔三岔五毫无拘束地往自己宅邸跑了，可不管怎样，能看到他开心的生活著，就足矣了。

“晴明──”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能在这个宅邸大呼小叫的，舍他其谁呢？
这是清净的宅邸每天最热闹的时刻。
“晴明！你怎麽喝酒了？”转眼间博雅已到眼前，瞪大眼睛，飞快夺下晴明手中的酒杯，“你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多喝酒对身体不好。”
“被称谓平安京第一阴阳师的安倍晴明就那麽不中用？”晴明嘴角上扬，戏谑道。上前一步，伸手欲取回酒杯，不料伤痛不期而至，一手抚住胸口，只觉难以支撑。
“你怎麽了？”看到晴明忽然脸色苍白，如梨花般随风欲倒，博雅顿时紧张起来，赶紧上前一把扶住，让他慢慢坐下，“是不是伤口又发作了？外面风大，去里屋休息好不好？”
晴明抬起头，自己的样子可能吓到他了，博雅的额上呈现出细密的汗珠，眼里写满了焦急和关切，晴明挤出一丝笑容，胸口似乎也没那麽疼了，缓了口气，轻声说：“放心，没事。”
为了眼前这个人，自己已数度出生入死，受点伤，实在不值一提。
晴明忘了那把剑是怎样穿胸而过，险些要了他的命。
左右他的，是一种比咒更有魔力，比信仰更坚定的东西。
“唉，晴明。”见其无大碍，博雅也在一旁坐下，“你这麽不会照顾自己，真是让我好担心啊。”
心头顿时一暖，竟语塞。有这句话，就够了，足够了。和经历重重劫难後得到一句“晴明，谢谢你！”的满足感何其相似。
晴明是个不爱多言的人，一个温润的笑容往往就已诉尽心底的难描难言。
晴明笑著。如夏花绽放的美丽。
望著那个他愿为之生、为之死的人。
清冽的眸子里，凝结思绪百千。
只是眼前的人，不懂得罢了。
因为他是源博雅，我是安倍晴明。
所以他不懂，也不会懂。
从来不懂，此刻亦不懂。
……

第 2 章

晴明受伤休养其间，有好事者在晴明宅邸附近徘徊良久，但终究不敢跨入门槛一步。更有平素与晴明交恶的朝官们，窃喜之余蹑手蹑脚潜入晴明家欲探个究竟，都被晴明略施小计吓得连滚带爬地回去了。
安倍晴明的居所，从不欢迎任何怀有其他目的者的进入。
不喜欢的人，离自己越远越好。
像株仙人掌，为一身美丽的刺而自傲。
天皇派人送来的滋补调养品，晴明也只是当面收下，转身就调配成上等花肥了。
晴明根本不需要这些。在他眼里，烤香鱼和千年雪参的本质是一样的，那就是：食物。相比之下，前者还更美味一些。身体康复的时日，晴明自己可以清楚算得出。
这些天，博雅往晴明家跑得十分勤快，每天都会带上各种精心熬制的药汤和补品，有时一天好几回。
自从晴明受伤，博雅变戏法似的搜刮来几牛车的千年良药百年秘方，一股脑儿都席卷到晴明家来，一时间，晴明宅邸成了平安京第一珍稀药材库。这家夥，只怕他好不起来，却不怕药物相克乃至中毒。
但只要是博雅带来的东西，晴明都会认认真真、一滴不剩地吃完。
伤重的两天，博雅还会一勺一勺喂他。
那时，晴明觉得有点好笑，昔日让人闻之色变的安倍晴明，转眼间竟然连吃药都无法自理了。
但心底的欢喜悄然蔓延。
那感觉是如此美好，像是冥冥中给予他的劫难後的补偿。
如果是这样，那麽上天对我安倍晴明著实不薄。

“我已经休养将近半个月了吧，再过两三天，就可以痊愈了。”一个月朗之夜，晴明对并肩而坐的博雅说。
“真的？那太好了。”博雅喜悦之色溢於言表，“你现在的气色看起来确实好多啦。不过，还得多休养几天才是。你这次的伤真是把我吓坏了……唔，不说这个了，来，先把这碗药汤乘热喝了”。边说边递过去一碗清绿色的汤。
“这回又是什麽珍稀药材熬成的？”晴明笑著接过。
“是我母亲派人用祖传秘方煎了两天两夜的‘绿蝉’，对疗伤有奇效呢。”博雅很郑重地介绍。
“有劳王妃费心了。”晴明往碗中轻轻一吹，热气在银色月光中嫋绕散开。
博雅没有接话，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片刻才挤出一句话，声音低低的：“晴明，到今天才知道，我家里，已经给我安排好婚事了。”
此时的博雅头埋得很低，没有看到晴明即将送到唇边的碗因他的一句话就这样滞留在了半空中。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只有月色在庭院间无声地流动。
等博雅抬起头的时候，只见晴明仰头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很苦的药，但晴明不知何味。
博雅本来作好了被嘲笑的心理准备，但眼前的晴明只是毫无喜怒之色地抬头望著月亮，半晌後，才淡淡说一句：“那麽，恭喜了。”
博雅不知如何接话，自己心底也是茫然一片，只知道女方是中纳言的千金，素未谋面，忽然就被告知大婚在即。可长辈之命不可违，何况这次还是天皇的指婚。
又一次陷入漫长的无言。
最後还是晴明打破了沈默：“博雅，今天月色很好，陪我到庭院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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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繁星，虫鸣鸟语。景色与往常的许多个夜晚并无二致，只是今日并肩而行的两人，比长夜还要沈寂。
行至池塘边，晴明俯身拾起一块小石子，手微扬，石子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往水中央而去。
原本光滑如镜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从落水处往四周散开。
“博雅，你看见了麽？”晴明问。
“嗯……”博雅想，也许晴明又会说一些他怎麽也听不懂的咒吧。
“涟漪终究会散去，水还是水。”晴明若有所思。
果然，片刻後，水面又平静光洁如初。
本以为晴明会继续解释下去，可他没有。
不是咒，可博雅还是听不懂。
因为晴明的话，本来就不是说给博雅听的。

忽然，晴明迎著月光，微笑著转过脸来。
浮光掠影。
静美如花。
博雅刹那间看呆了。
天地为之失色的美丽竟触手可及。
直到晴明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博雅才确定自己不是身处梦境。
“博雅，我觉得有点累，想借你的肩膀一用。”
博雅一怔，正待应允，晴明已轻轻靠上了他肩头。
星光就在身边飞舞。
银汉无声转玉盘。
愿此刻永远。
晴明闭上眼睛，念起咒语，将时光多停留了一个时辰。
过了此刻，自己又将像是一叶迷失在苍茫天地间的扁舟。
无尽的漂浮，不知何处才是岸。
逃不掉……
到不了……

第 3 章

“当失去一样东西的时候，你就告诉自己：我不曾拥有过。”
当晴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母亲这样对她说。反反复复。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遗忘，就可以抚平伤痛。
但她没有做到，从来都没有。
晴明永远记得母亲看著他的眼神。那眼神是怜，是怨，是甘愿饮下几世轮回守护的那杯苦酒的悲切。
晴明知道，在自己身上，母亲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一直到死。
那句话，真是自欺的谎言。
最聪明的狐狸也会编织最愚蠢的谎言，当情至最深处。
再漫长的生命也有油灯枯尽的时刻，母亲是含笑而逝的，仿佛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
她握著晴明的手，说：“其实我的生命早就结束了，在你父亲下葬的那一天。”
晴明按照人类的仪式为她举行了葬礼，这是她放弃一切後所该得到的。
往後的很多日子里，晴明一直在想，母亲是怎样度过如此漫长的孤独的。
在失去之後，忘却之前。
纵使是领悟力最高的阴阳师，也只能在虚无中想象。
因为并非每件事物都可以凭空领悟。
比如，刻骨铭心。

而母亲当年叨念的那句话，晴明却几乎已经忘记。再想起的时候，已经隔了很多年。
当那晚听到博雅的婚事後。
“当失去一样东西的时候，你就告诉自己：我不曾拥有过。”
自己本该比母亲更懂得遗忘的，因为自己不曾拥有过什麽，也不会失去什麽。
博雅对自己不会改变，今後还是会视他为知己，还会在他受伤时关怀备至。
而晴明自己，也会又恢复到遇见博雅以前，一个人的云淡风清的日子。
难道这样不算是一个好结局麽？
以前和博雅说说笑笑时，晴明有时会失神，想一些今後的东西。
哪天博雅有了家室。
哪天博雅无法再随心所欲往晴明宅邸跑了。
哪天同博雅共赏一宿月亮的人不再是自己。
哪天……
那时博雅就坐在自己面前，这些假设只是若有若无地在脑海前漂浮，下一杯酒後，也就过去了。
博雅是个好男子，娶妻、生子，再正常不过了吧。
两个男人整日整夜畅怀痛饮的潇洒日子，总要有一个完结的。
因为能够预料到，所以晴明觉得坦然。
而如今，当清楚的事实摆在面前时，完全又是另一种感觉。

尽管婚礼在即，博雅这几天还是天天来晴明家。
语调里带著点沮丧和无奈。
“晴明啊，一想到以後不能和你整夜喝酒聊天了，真是不痛快。”
“晴明，以後我闷了的话还是要上你家来的，到时你可别不欢迎我啊。”
晴明不置可否，轻摇折扇，无声地笑著。
“对了，晴明，虽然我没见过，可听人说，那中纳言的二女儿是个凶恶的男人婆啊啊啊。”
哈哈。晴明笑出声来。可怜的博雅。
关於博雅即将迎娶的那个女子，晴明没兴趣知道太多，只知道她是天皇的指婚，是中纳言的女儿，是博雅的夫人就够了。
倒是博雅，言谈中会有一句没一句地提到未婚妻。
“不过，我还听说，她的容貌美丽异常。”博雅脸微红了一下，放低声音继续说：“据说连天皇都私下跟人说：这下博雅有福了。”
清风拂过，晴明将脸慢慢凑近博雅，距离近到可以清楚感受彼此的鼻息。
再华丽的词藻都无法形容的笑靥。
“不知和我比如何……”近乎梦呓般的魅惑。
晴明记得，博雅说过，毕生见过的最美丽的人就是他安倍晴明。
“这……”博雅又楞在了原地，手足无措。
眼前的人真的是美，美得超越性别，美得无法描述。
博雅有一种揽他入怀的冲动。
忽然，晴明大笑起来，向後退开，拍拍博雅的肩膀。
“别介意，玩笑而已。”转为带著三分邪气的笑。
博雅瞪圆了眼睛，见到晴明这样的笑容，就知道自己再次被捉弄了。
也许是最後一次开这样的玩笑了，博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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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後，博雅的婚礼如期举行。乘肥衣轻，宾从如云。天皇亲自到场，满朝文武竞相道贺，唯有挚友安倍晴明没有出席。

仪式而已，去不去也没多大分别。
安倍晴明不是个爱热闹的人。
即使是你的婚礼也不例外。
但我在自己的庭院里默默祝福你，博雅。
和你的幸福同时进行。

第 4 章

四天。
四天没有见到博雅了。
从那一天算起。
虽然以前博雅也不是每天都来，有时隔天，有时甚至隔一周半月。但这几天不见，晴明竟然开始数起日子。
一，二，三……
不是一天一天地数，而是一分一分地数。
这让晴明自己都觉得惊讶。
意识到这一点後，晴明叫蜜虫取来笔墨，开始办阴阳寮的公务。
无聊真是种顽固而可怕的咒。
或许只有借忙碌才能解除。

“晴明，晴明先生？”
“……嗯？啊，快正午了吧，该吃饭了。”晴明从书中回过神来，侧头对身旁的蜜虫说。
夏天的阳光真催眠，让人懒洋洋的提不起笔，不知不觉就走神了。
蜜虫站在原地望著他，眼神有点异样。
“晴明先生……你盯著这卷书，已经两个多时辰了……”
什麽？两个多时辰？
晴明这才彻底清醒，抬头一看，日头果然已经偏西。
轻咳一声，挥手示意蜜虫退下。
蜜虫像是没有听到似的，在晴明身边坐下，开始剪纸人。
“博雅大人，他好像几天没有来了呢。”蜜虫边剪边说。
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重重撞击了晴明的神经。
这个讨厌的式神，真该把她变回蝴蝶，叫她多嘴多舌。
片刻，蜜虫笑嘻嘻地递过来一个新剪完的纸人。
这，这不是……
蜜虫手里拿著的纸人，和上回拿博雅取乐，变个博雅和尚来吓他的那只一模一样。
刹那间有点明白蜜虫的意思了。
毕竟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式神啊……
晴明淡然一笑，接过纸人，但只是往桌上一放，什麽都没做。
即使能变出一百个“博雅”来，又能怎样呢？
自欺欺人，指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叶自飘零，水自流。
正兀自伤怀，一个声音却忽然将他惊起。
“晴明，晴明！”e
只是相隔了四天，此时听来竟像是四年那麽久。
博雅……
晴明看著他由远而近，跑得像个孩子似的欢畅。
一样的朝气，一样的笑容。甚至更添了几分男人的成熟。
初为人夫的博雅看起来是那麽幸福。
晴明笑容渐生，心底深处正阳光漫溢。
原来，原来自己一直所求的，真的仅仅只有这点微末而已。
原来，原来他一个人的幸福，真的可以让自己也觉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