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生命中最美丽的那场雪————落九天

“那样的事，传播出去会人心惶惶。当然得私密下令啊。”
“就你一个人？”博雅有点不放心地问，“御藏山离平安京有千里之遥，又如此危险……”
晴明肯定地点了点头：“一人足够了，多了反而会碍我的手脚。”
“我跟你一起去，晴明。”
“博雅，别忘了，你现在还有妻子需要照顾，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啦。再说，难道你不相信我的力量？”
“不，不是……可是，你要去多久？”博雅又问。
“这次恐怕有点麻烦。”晴明用折扇抵著下巴，想了想，说道，“少说几个月吧，或许几年，甚至十几年也未必。”
“这麽久？？！！”博雅的声音一下子提得很高，“那，那……”
“怎麽？”晴明的沈静和他形成鲜明对比。
“那麽长时间，我，我会想念你的。”博雅的眼里含著不舍。
晴明温和地笑起来，一手搭上他肩膀，柔声说，“我也是啊。这麽漫长的路，没有你作伴，会很寂寞呢。”
“晴明，不知道为什麽，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再也见不到你了。”博雅不安地说。
“以前我中了幻角的剑时，你不也担心我醒不来了？结果我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晴明还是那样笑著。
“可是，这次……我说不清……总之，晴明，你答应我，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我等著你喝酒赏月！”博雅以一种不容回绝的眼神看著他。
晴明以更加肯定的目光作为回答，随後，他见博雅的脸上渐露出宽心轻松的笑容。
“你也要答应我，我不在的日子，不管发生什麽事，都要照顾好自己。”
“好，我答应你，晴明。”
两人相视一笑。
“博雅，能不能让我再听一次你的笛声？就当是为我送别。”
博雅点点头，取出从不离身的叶二，放到唇边，缓缓吹奏起来。
直吹得叶落无声、万籁俱寂，吹得往事脉脉如水。
有森林和晚风的那个黄昏，晴明坐在一块青石上，第一次对他说，博雅，能不能让我听一次你举世无双的笛声？
一个月夜，晴明正享受那醉人的笛声，等到四周寂静时却发现博雅不知何时已放下了笛子，目不转睛地凝视著自己。他说，晴明，你好美。
晴明闭上眼睛，尽量让往日温暖的片断在脑海中反反复复，直到那些温暖足以抵御心底的风寒。
博雅，想起我的时候，就为我吹奏一曲，无论千山暮雪，还是九重青天，我都能听见。
能快乐地相识，也能这样平静地分别。我很满足。
博雅，你要一直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
哪怕没有了我。
…………
曲终，人散。
离去的时候，晴明最後对他说：“博雅，相信我，你的病，一定很快就能好起来。”
“嗯。”博雅笑著送他到门口，“我一直相信你，晴明。”
～～～～～～～～～～～～～～～～～～～～～～～～～～～～～～～～～～～～～～
从亲王府出来，晴明并没有直接往土御门大路去，而是绕到了附近一片幽僻的小树林。
“晴明大人。”一个容貌纤美的女子正在树丛中含笑望著他，“您今天找我来，是想告诉我他的身体状况还不错吗？”
“的确不错，而且，会越来越尽如人意的。”晴明扫了她一眼，淡淡说道。
“如我所愿？”
“不，如我所愿。”
“你这麽说是什麽意思？莫非……你已经找到了破咒之法？”女子笑容渐隐，
“天底下从来就没有我安倍晴明破不了的咒。过去如此，现在也不例外。”晴明轻描淡写地说。
“不，这绝不可能。”女子直直地盯著晴明的眼睛，“你不用自欺欺人。”
晴明对上了她的目光，换了种低沈的语调，慢慢说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姒水，我今天来是有事相托。”
“哦？这倒是稀罕了。不妨说来听听。”
“我想拜托你照顾博雅。你对他而言，很重要。”
“哦？我不是一直在‘照顾’他麽？”
“不，是今後。一年後，十年，二十年之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姒水的眼神开始变得闪烁，“如果……我不答应呢？”
“姒水，你，一定要答应我。就算是看在我当年曾经救过你的份上。”晴明的目光不再镇定。
“今天一点都不像是往常清高自傲的你呢。”姒水隐约感觉到了什麽。
“答应我，姒水。”
“你到底怎麽了？”
“请你，代替我，好好照顾博雅。”
“晴明！”姒水终於失声惊呼。
仅仅是这一瞬间的动容，过去，现在，所有的爱恨便裂为了一地碎片。
“我会从你眼前，从这个世界，彻彻底底消失，这难道不是你一直希望的麽。” 晴明淡然的语气仿佛与己无关。
“晴明！不要！”姒水忘情地抱住了他的手臂，任泪水肆意流淌，“你究竟要做什麽？我从来没有想过，没有想过要取你的性命啊……他值得吗，值得你这麽为他牺牲吗？为什麽你的痴心只是独独给了他一个人？为什麽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看著他的时候那样的眼神？我好嫉妒他，我好恨他……晴明，我求你，求你别离开……”
这麽多年，本以为可以两不相欠，可结果竟然是两败俱伤。
姒水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看到晴明还是以近乎恳求的眼神望著她。
“答应我。”
“晴明……”久违了的心痛再次模糊了她的双眼。姒水知道，她最爱的人，已经无法再回头了。而以自己的罪恶之身，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照顾好他世间唯一的牵挂。
“谢谢你……姒水。”晴明已经从她的目光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黄昏，斜阳正浓，一抹晚霞豔如血。
姒水就这样一直流著泪，看著那个最初牵绕她的白色背影，渐渐远离自己的生命而去，每一步都是绝境。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晴明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看著一弯新月渐渐隐没，淡金色的光芒从天尽头一点一点蔓延，直到遍洒人间。
庭院的芳草依然青翠如昨，只是过了今天，就不会再有日出了。
一柄长剑静静躺在他身旁，青黑色的剑身甚是罕见。
“孩子，阴阳咒自古以来之所以被称为无解之咒，是因为，要破除此咒，唯一之法便是逆转阴阳，而这又是违背天地之道的，绝非你我之力可为。一年四季，寒暑更迭，阴阳变化,这个自然界的规律是不可抗拒的，唯有借助超自然的力量方可逆转。而我们伟大的狐神，就拥有这样的神力。要借助她的力量，就必须用这柄墨月剑，并把无罪愆、无异血的纯白狐作为祭品。唯有将最纯净的灵魂与血肉彻底献上，才有可能得到狐神的眷顾。孩子，我相信你灵魂的纯洁，而且，这柄剑上我已施过法术，可以将你的血转化，狐神她会接纳你的……祝你如愿，我的孩子……”
晴明回想起那个晚上，老人带他到密林深处，把剑交到他手中时说的这番话。
他拿起身边的墨月剑，阳光下，沈郁的剑身清晰地倒映出他清美出尘的容颜。
“蜜虫，请为我准备香火和烛台。”晴明缓缓转动著手中的剑，说道。
抬头看看日头的偏移，离祭祀时刻只剩两个时辰不到了。
过了片刻，听身後还是没有动静，晴明回过头去，只见蜜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著他。
“蜜虫，你怎麽还不去？”
“晴明先生！”蜜虫忽然跪倒在他面前，泪流满面。
晴明伸出一只手替她理了下鬓角的几缕青丝，微笑道：“别哭了，小蝴蝶，从今往後，你就可以飞出这个庭院，自由地飞往任何地方了。”
“可是，不管我飞到哪里，都不会再见到先生你了……”她仍是泪流不停，泣不成声，“晴明先生，要走的话，就请带蜜虫一起走吧。”
“不，蜜虫。只要这个世间还有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你就该为之留下。比如春华秋实，冬松夏荷，比如满山谷的蝴蝶兰、野百合……”
“可是，先生，你又为什麽要离开？难道这个世上真的没有任何你留恋的东西了吗？”
“不。”晴明缓缓说道，“正因为这个世上有我最留恋的东西。”
泪眼中，蜜虫望著平静如水的晴明，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慢慢起身，走进里屋。
出来的时候，她手上拿著晴明要的祭祀用品，眼中已泪水全无。
“晴明先生，蜜虫会永远记得您的话。”她双手递上香火和烛台。
晴明看著她，微笑著点了点头。
庭院中央的祭台上，所有物件均已摆放完毕，墨月剑在一侧暗光流动。
“时间差不多了。”晴明低语，随即对蜜虫说，“一会儿我将集中全部的法力祭神，无法在四周布下结界，请你替我留意周围动静，不要让任何人走近。”
蜜虫带著哀伤的眼神点头应允。
晴明报以一笑，默契一如既往。然後慢慢往祭台走去，左手持起那柄墨月剑，高举当空。
只见墨月剑在晴明手中一点一点汲取著太阳之光，青黑色的剑身渐渐泛出朝晖般的光芒。
晴明嘴中轻念咒语，淡金色的光自上而下逐渐笼罩他周身。
“神，请您逆转阴阳，我安倍晴明愿以血相祭。”
晴明缓缓将剑锋抵在了右手腕处。
再见，尘世的一切，再见，博雅。
伫立一旁的蜜虫泪水又欲夺眶而出。
此时，一个声音忽然划破长空，直直地降落在庭院中央。
“晴──明───────”
蜜虫和晴明同时一惊，望向紧闭而摇晃的大门。
“晴明！开门！晴明────”门外的人声嘶力竭地喊叫著，死命捶打著那扇印刻著五芒星的厚实木门。
“是博雅大人！”蜜虫的叫声带著丝惊喜。
“蜜虫，快，去堵上门，否则我就功亏一篑了！”晴明回过头，沈静地命令道。
正在蜜虫犹豫不决的刹那，博雅已经破门而入。
他看见，晴明手中那把即将划破他生命的剑，铿锵一声坠落在地。
一瞬间，两人就这样对望著，在生生死死的边缘，在这个他们相逢过无数次的庭院。
只不过十几步之遥，却仿佛隔了几世几重。
在晴明的思维恢复之前，博雅已经冲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晴明！你骗我！你为什麽要骗我！”博雅的声音激动而苦痛，“说什麽要去御藏山，什麽天皇私令，原来都是骗我的！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暂时躲过我吗？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慢慢忘记你吗？晴明，你何苦要这样做，何苦为我……”泪渐渐涌出，已言不成句。
“你都知道了……博雅。”在他的怀抱中已动弹不得，晴明只能倚在他肩头，心乱如麻。
“虞美她，已经全告诉我了。晴明，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我不想……”
“可是，只有这样才能救你，博雅。”晴明闭上眼睛，觉得全身的力气正渐渐远去，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真的。”
博雅将怀里的人越抱越紧，仿佛要将他紧紧嵌入自己的生命，再也不分开。
“你以为，没有了你，我还能独自活下去吗？你忘了，我们是紧密相连的双子星吗？你忘了，我们发誓无论苦海还是烈火都会生死与共的吗？你忘了，我们都说过彼此是世上最重要最不想失去的人吗？如今你却要抛下我一人，晴明，这是为什麽，为什麽！”
晴明心中动情，脑海中再无其它，将脸缓缓贴上他冰冷的脸颊，泪水亦无声而下。
博雅抱著他，感觉到晴明的泪暖暖的，可那样微薄的温热，又怎能慰藉自己余生漫长无尽的凄凉？

第 12 章
两人就这样一直拥抱著，晴明感到自己的身心在一点点融化，而博雅则是怕一松手他就会化为幻影消失似的。
终於，晴明轻声开口说：“博雅，放开我吧。”
“不，我不会放手的。”博雅还是那样紧紧抱著他，“除非你答应我，不再抛下我一人。”
“我答应你，我们生死与共。”晴明缓慢而清晰地俯在他耳边说。
“真的？”
“真的。”
博雅心中一喜，手一松，怀抱中人立时以极快的速度脱身。只见他纤长的手指抵在唇边，衣袖轻轻一拂，自己的身体便即刻动弹不得了。
『晴明，你……』被施了法的博雅已无法开口，只有目光中充满了惊讶。
“原谅我，博雅。今日正午是祭祀的最佳时刻，过了此刻，我便再也救不了你了。”
『不！！！』博雅的眼神立刻充满了无尽的哀恸、无尽的悔恨。
“博雅，相信我，你能活下去，你一定能独自活下去。”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晴明……』
“当我从这个世上消失时，你就会忘了我，忘了我们的相遇、相知、和我有关的一切。所以，你一定可以活下去。”
『晴明！！你在说什麽！！！』
随後，博雅眼睁睁地看著他走到自己跟前，嘴唇微动，轻声细念，电光火石间，已下了安倍晴明一生中最後、却也是最狠毒的咒。
他会忘了他，彻彻底底忘了他。l
无论多少笛声灯影、银月清酒，无论多少朝朝暮暮、空度年华。
等到尘归尘、土归土，他都不会想起生命中曾经有过他。
生生世世，万劫不复。
…………
那个他毕生见过的最美丽的人此刻却对他展开笑靥，惊世绝豔却又残酷之极，让他痛彻心扉。
“博雅，让我再拥抱你一次。你的怀抱真温暖，很久很久之後，我一定还会记起。”
“博雅，再见。我舍不得你。”
他的晴明就这样微笑著，缓缓走过他身旁，一步一步走远，走出他的视线，走出他的生命。
博雅迎风而立，泪水从未停止，可心已经渐渐感觉不到疼痛。
身後。祭台。
一道血光凄豔如花，划破苍穹，绽放在天地间。
即刻，流光四溢，阴阳逆转。
寒风乍起，夏季的天空慢慢飘下无数雪花，轻柔如最纯洁的羽翼，漫天回绕、盘旋。
平安京一片苍茫。
荷塘瞬间变为一潭死水，庭院的所有花木刹那凋零。
一只折翅的美丽蝴蝶无声飘落在祭台前，湮没在皑皑白雪中。
───────────────────────────────────────
“博雅大人，能否让为我演奏一曲您举世无双的『长庆子』？”闻名而来的大纳言藤原大人坐在对侧，一脸恭敬地问道。
只见他对面那个年过半百的朝官点点头，缓缓吹奏起来。大纳言闭目倾听，愉悦之极。
如今的源博雅已官至右近卫中将，并是远近闻名的雅乐家。朝中皆传博雅大人是个好人，凡是慕名而来的好乐者请求吹奏，他必一一应允。
但没有人知道，每次这位雅乐家吹奏的时候，无论身边有多少倾听者，他都会感到四周幽邃悄怆，凄凉入骨，仿佛置身於另一个孤独寒冷的世界。
这样的感觉已经持续数十载了，博雅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麽。
似乎从很久前开始，他的生命中就多了一些像这样他怎麽想也想不明白的事。
比如，为什麽他美丽温柔的妻子会在每年紫藤花开的季节莫明地伤感流泪。
比如，为什麽他每次经过土御门大路，都会往归桥对面那个稗草丛生、荒芜多年的宅邸张望片刻。他总觉得那里他去过很多次似的，总想进去看看。但当有一天真的推开那扇木门时，心口却无法抑止地疼痛起来，再不能前行一步，只能回头。
想不明白的事，多想也无益，渐渐的便忘却了。
风雨苍黄，年复一年。
当皱纹爬上他的额前，当往事只剩下断壁残垣。
他唯一记得最清楚的是，在他年轻的时候，平安京下过一场漫天大雪，那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雪。

（全文完）

番外之一 【霎那相逢】
博雅从睡梦中醒来，窗外月色正好。
深夜的平安京大雪初停，月光细碎如银，倾洒在积雪上。轻风拂得树影婆娑，偶闻夜行人的脚步声。
银白色的月光照在床沿，幽冷清亮，让人睡意渐去。博雅披上外衣，行至庭院中，欣赏著寥廓而沈寂的夜色。
不经意间，瞥到一人正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微低著头，凝视著某一个地方，像是在沈思。一袭白衣和四周积雪在夜里泛出同样银白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