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的纷纷扰扰在对望的刹那间都释然了。
像夏花在秋风乍起的时刻悄然转身的无悔。
两人又像往常一样对坐欢饮起来,蜜虫在一边笑得十分开心。
本以为博雅不再是博雅,晴明不再是晴明。但现在看来,博雅和晴明,还是原来的博雅和晴明。
如此甚好。
“对了,晴明。”两杯酒过後,博雅从怀里取出一个精美的小包裹,“这个是虞美让我带给你的。大唐的上等香枣,下酒妙极。给。”
菅原虞美,源博雅的夫人。
晴明接过,随即让蜜虫拿进里屋。
“哎?晴明,你怎麽不现在拆开尝尝?”
“这样好的东西,我想留著以後慢慢吃。”
“哈哈,晴明,以前怎麽没看出,你还是个如此节俭的人哪。”
“你没看出的事情,多的是。”
“哦?比如……?”
看著博雅一本正经的好奇样,晴明忽然觉得走到了某个满是荆棘的岔口,不止步的话就会撞得遍体鳞伤。
“尊夫人她,一定待你不错吧?”晴明切换话题,转著手中的酒杯,泛起笑意。
不知那个又美又凶的女子有没有让博雅吃苦头。
“嗯,是啊。”说到妻子,博雅的脸借著酒意又添一抹晕红,“她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哪,不知为何以前人家都说她是凶恶的男人婆。”
“可见传言未必可靠,以讹传讹的不在少数。”
博雅连连点头。
如今连一点点幸灾乐祸的乐趣都不留给他了,晴明极轻微地叹了口气,又给博雅和自己斟了两杯。
“喝吧,博雅。”
至少此刻有你陪我同醉。
直到暮色四合,凉风西起。
“晴明,天气好像有点冷。”博雅看了看天色,将衣领收紧了些。
虽然是夏天,但到了傍晚仍会有一丝凉意。
“时候不早了,博雅,你该回去了。”晴明望著远方绛红的烟霞,淡淡说道。
送走了博雅後,晴明回到房间,看到书桌上那个装著香枣的包裹。
这是博雅的夫人送来的,往後要每天吃几颗,像药一样。提醒自己,只有天天吃,伤口才不会发作。
伤口,深深的、看不见的伤口……
晴明慢慢打开了包裹,一层又一层。
有什麽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晴明俯身拾起。
是一朵鲜豔异常的紫藤花,鲜豔得有些妖冶。
这是……
忽然间,晴明脸色大变,放下那朵花,飞奔出门,追上还未踏上牛车的博雅。
“晴明,是不是还有什麽事?”博雅不解地看著奔得太急微有些气喘的晴明。
“那包香枣,是你夫人亲手交给你的?”
“是啊。我看著她亲手装进去的,她还说,你看到了一定会非常欢喜。”
“那麽,你路上有没有遇到什麽人?有什麽异样情况?”
“没有啊,我一直揣在怀里,一个人就过来了。”
“是这样……”
“怎麽了?晴明?有什麽问题吗?”
“没有,是我多虑了。再见,博雅。”
晴明挤出一丝笑,只有自己才知道,这笑是多麽复杂。
第 5 章
“你再见到这朵紫藤花的时候,就是我们两不相欠的时候。”
在微黄的灯光下,花瓣泛著不自然的色泽,有种夺人心魄的瑰丽,整株花四周隐约有幽暗的烟笼罩,豔丽诡谲,如同魔鬼的信物。晴明转动著手中的花,想到了很久以前。
有多久?十年?二十年?兴许更久吧。
那些在记忆里被抹拭得只留下淡痕的事。
姒水……她终於还是出现了。
跟现在一样,晴明还是住在这幢土御门大路上的宅邸里。一天出门,看到一个少女斜卧在归桥边,身上多处血痕,有几处衣衫甚至染得殷红,显是受了很重的伤。围观者甚众,却都是袖手旁观的,纷纷摇头说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实在可惜了。
晴明不动声色地上前,把受伤的少女带回家中。
在晴明的照料下,少女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几天後就能起身走动了。
只是她经常怔怔地坐著,迎著风,望著很远的地方出神。
“为什麽,为什麽他们要互相争斗……”少女时常低声自语,美丽清澈的眼眸里有著化解不开的哀伤。
直到有一天,晴明摘下庭院里的一朵紫藤花放到她面前,少女才第一次绽放明媚的笑靥。
“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改天就该回无月之森了吧。”在少女住满了一个月後,晴明对她说。
少女一惊,片刻才回过神来:“你,你早就知道,我,并非人类了?”
“否则我何必救你。”晴明淡淡说道,“之所以救你,是因为,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就感受到了一种和我母亲相似的气息。”
“你母亲?”e
“我母亲葛叶,和你一样,都是白狐。”
“莫非,你就是……安倍晴明?”少女想起了那个狐族上下皆知的故事,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晴明轻笑著背过身去,一袭白衣随风而扬,阳光沿著他周身洒下一圈柔和的光晕,野百合和栀子花在庭院中静静地散发清香。
他没有注意到,身後的少女,已对著他的背影失了神。
少女告诉晴明,自己名叫姒水,年龄在狐之中只能算是初涉人世。如晴明所言,住在白狐族世世代代居住的无月之森。每过几年,白狐和蓝狐都会为了争夺狐族最高贵正统的血脉之名而互相厮杀,今年她在混战中负伤出逃,越逃越远,最後竟逃到了人类的京城,因口渴,想在归桥下的河流中取些水饮,孰料体力不支,就此倒下失去了知觉。
在晴明宅邸住了数日,天天得到晴明的关照,加之又倾心於晴明出尘的仪容,姒水渐渐将一颗心全部系在了晴明身上。以晴明的聪慧,自然不可能毫无察觉,但自己既无情义,也不愿去伤害姒水,故一直采取了消极回避的态度,想她有一天终於自己会明了。但他哪里知道,情窦初开的少女想法最是武断专横,竟把他的回避当作是羞於表达爱意的方式。终於在某一天,姒水私自回到了无月之森,向白狐族族长请求,允许自己和晴明结为百年好合。
天真而又冲动的姒水哪里知道,在严禁与异族通婚的白狐族眼里,晴明恰恰是异类。
“可是,他是我们白狐的後代!”
“住口!他只是个人类,肮脏的人类!”
“可是,他是葛叶的儿子,不是吗?”
“葛叶这个叛徒,早就不配我们白狐之名了!”
姒水始终拒绝承认族长所言,奋力而争,於是被酷刑伺候,受尽折磨。
“这就是企图背叛我们白狐的下场。”族长冷冷地说道。
“我,我没有……晴明他,他真的是……”血水从姒水的脸庞淌下,微弱沙哑的声音听起来痛苦之极。
姒水只知道,当年葛叶是白狐族大祭司的女儿,某次为晴明的父亲所救而以身相许。她并不知道,後来葛叶为救病重的丈夫,曾回无月之森盗取了白狐族的宝物还魂草而一去不返。白狐族因顾及颜面而没有将此事扩大,但对於叛向人类的葛叶憎恨不已,葛叶的父亲也受此牵连而失去了大祭司一职。
姒水单纯地以为她可以重复葛叶的故事,她哪里知道,无法报复葛叶而积怨至今的白狐族,如今恰好抓住了一个以儆效尤的良机。
“大家看到了,这就是企图背叛我们白狐族的下场。”在受刑台前,族长再次大声宣布。
台下无数火把燃起,千万只白狐用各种神情注视著伤痕累累的姒水。
“晴明……晴明……你在哪里……为什麽……不来救我……”孤立无援的姒水潸然泪下、喃喃自语。
“人类都是负心绝情之人,你死心吧,他绝不会来救你的。”恍惚中不知听谁这麽说。
不,晴明他,不会的……
但她想看到的人始终都没有出现。
仅凭一念支撑,姒水熬过了种种极端的折磨,带著一身伤痕回到了平安京,敲开了晴明家的大门。
晴明看到她的时候,小小惊了一下。伤之重远胜於上次,憔悴深入骨髓。
只有眼睛里还剩下最後一丝希望。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养伤。但对於有些事,我想,我无能为力……”面对姒水最後的期盼,晴明觉得自己的回答实在过於残酷,但她迟早都该明了。
随後,晴明看到姒水眼里最後一丝光芒渐渐、渐渐黯淡下去。
一种比绝望更绝望万分的情绪从她身上蔓延开来。
那是……万劫不复。
姒水离去之前,在庭院里摘下一朵紫藤花。
那是晴明第一次摘给她的,那时她欢喜洋溢,笑靥如花。
“安倍晴明,你给我记住,你欠我的,我终究会讨还。”姒水沙哑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而可怕,“你再见到这朵紫藤花的时候,就是我们两不相欠的时候。”
从此之後,晴明再也没有见过姒水。
也渐渐淡忘了这个女子。
虽然无法不同情姒水,但晴明始终不觉得亏欠过她什麽。
相隔了这麽多年,姒水终於出现了。
两不相欠……终究会讨还……
当年那个绝望的女子,将如何讨还?
晴明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正有种可怕的空气正从四周包围过来,慢慢将他吞噬。
姒水……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
第 6 章
第二天上午,式神来告诉晴明,有辆车正经过归桥往宅邸而来,车上坐著一男一女。
是博雅和夫人虞美。
对於他们的到来,晴明并不感到意外,但没有料到会那麽快。
“晴明,虞美听说过很多关於你的传奇故事,早就想来拜访你了,今天一早非缠著我带她来,呵呵,打扰你了,真是抱歉。”博雅一脸憨厚的笑,指著身边的女子说。
晴明淡淡一笑:“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见外了。”
那女子衣饰华美,容颜清丽胜似上弦之月,在博雅身边浅笑盈盈。
“你好,晴明大人。”女子微微行礼,柔媚而不失大方。
晴明斜了她一眼,半晌,冷冷地说:“好久不见。”
果然是你,姒水。
“咦?虞美,晴明,你们认识?”博雅不解地看著眼前的两人。
晴明正待回答,虞美已经开了口:
“也许是晴明大人认错了,我们不曾相识。”
她的笑在并不刺眼的阳光下很是灵动,却让晴明的背後涌起一阵凉意。
“素闻晴明大人喝酒是极讲究的。昨天我让博雅带过来的那包上等香枣,不知大人是否中意?”虞美保持著那抹在晴明看来别有意味的笑。
晴明当然知道醉翁之意。
既然你要继续掩饰下去,那我不妨陪你演完今日这出戏。
“甘脆香甜,确是佳品。”晴明侧过身,吩咐蜜虫去准备些酒菜点心,“夫人如果不介意,一会儿就在此用膳吧,就当是晴明的答谢。”
“求之不得。”虞美满眼皆是笑意。
席间,那女子语笑嫣然,娓娓叙述著一个又一个晴明斩妖除魅的故事,用尽了各种溢美之词。说到尽兴时,还会握著博雅的手,莞尔一笑:“晴明大人,博雅在我面前,把您夸得可好了。他能有您这样一位至交,我这个做夫人的,也觉得荣幸万分呢。博雅,你说是不是?”
博雅点点头,呵呵一笑,似乎是很心满意足的样子,也握过那女子的手,深情一对望。
旁若无人。
坐在两人对面的晴明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但只是自顾自地喝酒,面不改色,一笑置之。
他注意到,虞美正悄悄用余光打量著自己的神色。
转眼间已到正午时分,博雅说自己最近可能感染了风寒,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要不要到里屋去休息一会儿?”晴明话一出口,似曾相识的感觉汹涌如潮,只是当时说这句话的人是博雅。
今夕何夕,往事已矣。
“晴明大人说得对,你先进去休息一下吧,我还有好多问题要向晴明大人请教呢。”虞美把博雅扶进屋後,又慢慢走回原地。
现在只剩下你我二人了。
只见她收起方才的温婉可人,扬起嘴角,居高临下地朝晴明一笑,目光中带有一种胜利者的骄矜。
“好久不见,安倍晴明。”
晴明站起身,清冷的眸子回视她的目光。
“久违了,菅原虞美。不,姒水。”
“啊,很久,真的是很久,没听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呢。不过,你或许更该称我为,博雅夫人。”那女子边笑边打量晴明,见其脸色未变,继续说道:“昨天的那个包裹,不知有没有让晴明大人您感到意外呢?”
“对於一个出色的阴阳师来说,世间没有什麽事情是可以感到意外的。”晴明微扬起头,满不在乎地笑著。
“很好,安倍晴明,这麽多年来,你的清高和自负,真是丝毫不减。不过,我倒是要看看,你那自以为看穿一切的笑容,还能维持多久。”姒水收敛起笑容,目光渐渐灼人。
晴明虽不语,仍是泰然自若。
“当年完全是因为你,是你害我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我一直在等,等著有朝一日,要你承担我承受过的一切痛苦,偿还我所失去的一切。”说话时,姒水的嘴唇微微发抖,仿佛正压抑著往事不堪回首的苦痛。
“你应该清楚,以你的本事,想和我安倍晴明斗,是不可能有任何胜算的。”晴明不想对当年作任何解释,他也知道,这个在绝境中煎熬了这麽多年的女人,此刻是听不进任何解释的。
“没错,你说得没错,即使我是只拥有强大灵力的纯种白狐,力量也敌不过最传奇的阴阳师你。但是,”姒水眼里开始燃起一种奇异的光芒,“那并不代表,我就赢不了你。”
“那麽,我倒是有兴趣奉陪。”晴明笑道。
姒水不理会冷言冷语,把语调渐渐放慢、放低:“二十二年了,我一直在寻找机会,让你像我一样,失去一切、痛不欲生。但我一直没有找到,因为,你安倍晴明,确实与众不同。在这世上,没有什麽你眷恋在乎、害怕失去的东西。即使是天崩地裂,改朝换代,你照样可以悠闲地在庭院里喝你的酒。但神明保佑,如今,终於被我找到了……”
晴明忽然觉得姒水眼里的光芒开始变得刺眼。时间的每一分流逝都举步维艰。
“那就是,源、博、雅。”姒水清晰有力、一字一顿地说。
早就在预料之中但又绝不希望听到的三个字。
“你的手下败将们真是蠢笨之极。其实要彻底击溃安倍晴明,又何必跟他硬碰硬呢?”姒水再次娇笑起来,“简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没错,我和博雅,确实是至交。但源博雅,也只是源博雅而已。今天走了源博雅,明天会有伊藤博雅,後天会有野村博雅。(众:歪歪!无良的作者,泥恶搞啊?)对於我安倍晴明来说,生命中没有什麽人是不可取代的。”晴明避开她灼人的目光,望向远处,平静地说。
姒水笑意更浓,竟添了几分得意:“哈哈,安倍晴明啊安倍晴明,原来你也有愚蠢的时候。你以为,光凭这几句连你自己都不信的话,就能打消我的念头?”
这个美丽、狠毒、却又聪明的女人。
晴明有生以来最最艰辛才伪装出来的一次漠然就此支离破碎。
第 7 章
“安倍晴明,你刚才逃避我的目光就已说明了一切。你最好对自己坦白一些,源博雅在你心里的地位,你自己最清楚。他或许不懂,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一丝极淡的哀怨飘过姒水的双眼,只听她缓缓说道,“其实,我经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著你,看著你们。你不可能觉察到我,因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眼里根本没有其它东西。那个傻瓜读不懂你的眼神,可我懂,因为我们白狐都一样,只有在自己最眷恋的人面前才会流露出那样难描难言的眼神,哪怕有时只是电光火石般的一瞬……由是我明白,他是你唯一之爱……”
晴明一声轻叹,默然。这个女人的每一句话,都强光般刺得晴明睁不开双眼。
他想埋藏的一切此刻无处可藏,他想逃避的一切此刻无处遁逃。
只是几条急湍的溪流,却让晴明自视坚不可摧的大坝轰然决堤。
“所以,这次天皇的赐婚,真是给了我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姒水的神情又恢复到了刚才的骄矜,“你知道,要替换菅原虞美嫁给源博雅,对於一只白狐来说,真是再容易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