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琰从未惊扰过宫羽,如今却为了两个谢家相关的人要去欠下琅琊阁一个大人情。
更何况宫羽与谢玉之间有大仇,如今却要帮他的女儿。
可出乎意料的,当列战英找到宫羽时,虽然冰着脸色,但她却仍然递给列战英一个锦囊。
“恕在下冒昧,姑娘似乎早就知道我们殿下会有此一问似的。”
“阁主命我若靖王过问这件事就交给他这个锦囊。旁的我也不知道,别问我。”
景琰接过锦囊,上面只写了 【霖峡山 涧鸣观】这样几个字。
列战英带人过去,果然在道观中找到了卓青遥和已有两月身孕的谢绮。
戚猛亲自带着一队往北境戍军处押运粮草的队伍,将两人藏在队伍中一路向北而去,暂时住在距离北境不远的一个小镇里。那里有一处别庄,是周玄清老先生设坛授业的时候暂居的地方,小镇清幽僻静,少有江湖人涉足,住在此处,足以让谢绮在此处安静生养。
两人自是感恩。
戚猛回来的时候黑着脸,“是殿下您出的力,欠了琅琊阁那么大一个人情,要我说何苦帮他们,谢玉又不会记咱们的人情。”
景琰摇摇头,不与他再说什么。
只是看着窗外。
东宫并没有种梅花,太子的房间之内也是一色清冷,只有书卷而已。
可今晨不知是谁,在他窗前放了一枝开得正好的梅花,熏染了一室的香气,成了这方寸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景琰看着那枝红蕊的梅花出神。
对谢绮,梅长苏心中是亏欠的。
如今自己终于替他还了这份亏欠,大约他也会高兴吧。
而且他也从中看到了希望,即使周周转转数遭,沧海变成桑田,冥冥中的红线仍然是不会变的。
等到自己监国之后,就可以召回霓凰了。
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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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帝近两年来还是经常噩梦缠身,精神经常困顿不堪,也就把政事渐渐的交给了景琰处理。
这一年秋天,梁帝出金陵视察周围数州郡的秋收,令太子留守金陵暂代监国。
太子上位之后,在兵制和户部上多有调整,对礼部一向并不十分看重,可这一日礼部尚书和侍郎全都被急诏入东宫。
一进东宫大殿,太子就把一本奏章摔在礼部尚书眼前,“这是什么?”
尚书上前两步捡起了奏章,“这是……霓凰郡主的上呈的奏章,写她要在转年大婚……和聂铎聂校尉。”因为穆王爷已经去世,所以是穆家族长出面用了文定。虽然霓凰郡主深受圣恩,可皇室若不问过她的婚事,到了年纪,由族中宗长出面选一门亲事,礼法上来说是没问题的。从去年起,皇上就已经名言,除了军队以外的所有大小事务全都送到东宫。故而礼部一开始谁都没觉得这份奏章有什么不妥,盖了礼部的印,送到了东宫用印。
谁晓得一向不在礼制上多下心思的太子竟然会把他们叫过来,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却都不知做错了什么事。
“和聂铎?”景琰反问了一句。
侍郎小心提醒道,“……是,光州军的一个校尉,原来在赤焰军的,聂锋副将的弟弟。”
“住口!你胡说!”景琰猛地拂袖转身,“他怎么敢!”
尚书和侍郎都是朝中老臣,可谁也没见过从不疾言厉色的太子发这样大的脾气,顿时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谁准你们用印的!”
霓凰丧父之后一直代幼弟管理云南,与林殊的指婚更是近十年前的事,加上两家并未正式交换文定,如今两人各自嫁娶按理来说没什么不合规矩的。
而且要不高兴也应该是林家找上门来,不知道太子殿下发的是哪门子脾气?
可眼下太子雷霆手段,手握着的大权让他们都不敢把这些话问出来,只能暗道霓凰郡主也是倒霉,不知触了这位殿下什么霉头。
“那这份奏章……”
“先扣下不发。”
“以后再有穆王府来的折子全都送到东宫来,这次的事更不准外传一个字。”
他们都了解这位太子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个性,连声答应下来,出了宫全都低着头走路,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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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得在大军出发之日,自己站在城楼之上目送征人,亲眼看着林殊与霓凰在军前话别。
直到自己登基后数年,霓凰来金陵祭拜林氏宗祠时说起她与林殊在分别前的话。
“兄长答应过我,下一世要与我一起寄情山水,周游天下。”她看着放在林殊牌位前的那颗珍珠,眼里露出羡慕,“兄长是最爱热闹的,最后陪着他的,只有这颗珍珠。”
“若有来世……”威震南境的巾帼女将哭着跪了下去,泣不成声,“兄长此诺,一定要记得。”
言犹在耳。
小殊尚且在等她!
她怎能背弃!!
她怎么敢让林殊伤心!她怎么敢不喜欢林殊!
景琰气得握紧了手中的笔,看着那奏章上贴得很近的两个名字。
聂铎……那里本来该是林殊的位置,那里本来该写着林殊的名字!
重来一世,他不是那个朝不保夕的梅长苏,他可以陪着心爱之人周游山川,共同白首,他可以实现自己隔世的诺言。
景琰盯着那张奏章,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仿佛是自己看得比性命还重的珍宝被人毫不在意地扔到地上。
他不敢奢求的林殊的感情,穆霓凰却不要。
林殊受过那么多的苦,为了家国为了忠义,他配得上这天下最好的人,最好的一切。
委屈,愤怒,不甘。
为了林殊。
怒到极处,看到赤色的血一滴滴的落下来。
原来握在手中的笔早断成了两节,木刺深深地刺进了掌心里,他竟然不觉得疼。
看着掌心渐渐散开的殷红,景琰忽然猛地打了个寒颤。
上一世,霓凰与聂铎之间并无情愫,南楚一战,是梅长苏派卫铮去相助的。
这一世,聂铎是自己救的,也是自己令聂铎去相助霓凰破铁索连舟战法的,之后还是自己,让聂铎在距离南境军不远的州县奉职。
细想来,霓凰来接穆青回云南时,就有提及聂铎每逢春秋会帮自己训练水军之事。
原来,始作俑者,居然是自己。
是他害了小殊。
是他让林殊失去了一生相守之人。
那是萧景琰喜欢了两世的人。
自己愿意拼上性命也想让他幸福的人。
后退了两步,朱红色的袖子恍惚的沾上了墨砚的墨色,碰倒了烛台。
他跌坐在椅子上,惶然无措。
“小殊……对不起。”
东宫之外,列战英听到宫中先是一阵东西翻倒之声,然后静默了许久,传来了一声声哽咽之声。
听得他眉头紧紧颦在一起,犹豫了片刻,终于按下不忍,开口道,“殿下,太皇太后宫中那边传来消息……要您速速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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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的身体入秋之后便不太好了,人也糊涂得厉害。
一群人围在她周围低头哭泣,见景琰快步走过来,宫妃们便让开了让他跪在太皇太后床边。
景琰喉头只觉得一把刀在割着,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握着她枯朽的冰凉的手。
“景琰来了……”老人家病得睁不开眼睛,只能来回摸着重孙的手,认出了人来。
“……是。”
“好,好……你来了就好。”太皇太后费力的转头四下看了看,“景禹和小殊呢……”
“皇祖母,他们就快来了。”晋阳低声安慰着,向着门口不住张望,正在说话的功夫,就看一袭戎装从练兵场赶回来的林殊红着眼睛大步跑进殿来。
莅阳在太皇太后耳边说,“皇祖母,小殊来了。”
“小殊……在哪儿呢?”太皇太后挣扎着要起身,被众人扶住,“小殊……”
“太奶奶。”林殊一把握住老人的手,声音都哑了。
“小殊,你刚才说……你们捉迷藏,你找不到景琰了。”老人慈爱的笑道。
莅阳听到这句话,再也忍不住,掩住嘴哭出声来。
小时候一群孩子经常在宫中玩耍,林殊有时找不到景琰了,就在太皇太后宫里等着,等着景琰跑得累了回到这儿来讨糖酥时捉住他。
“小殊……景琰在这儿呢,太奶奶帮你捉着他呢。”太皇太后把景琰的手放在林殊手中,让林殊牢牢握住。
“……你们好好的,太奶奶要走了。”
扶在两人手上那只枯瘦的手拍了拍他们,无力的垂了下去。
金陵城中,响起了金钟哀鸣之音,二十七声,声声悲凄。
[琅琊榜]一世真【三十七】(殊琰)
第五日,梁帝从青州一路匆匆赶回,到了宫中便一病不起。
在病中他只下了一道圣旨,命祁王在封地守灵即可,不必赶赴金陵安灵。
景琰跪在孝贞慧慈太皇太后之灵位面前,随着内侍将一捧捧黍稷梗燔烧,众人合掌跪伏在地,行大丧之礼。
他知道,小殊就跪在殿外,也守着他们的太奶奶,给她送行。
他已经回到了他该在的位置。
因为皇帝重病,太子在三十日孝礼期过后回到东宫仍暂代监国。
他叫来礼部的尚书,将霓凰郡主的奏章放在他手上。
“太皇太后大丧,霓凰郡主恪尽纯孝,穆王府上下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
礼部尚书一愣,太皇太后去世,皇子照例要守孝三年,如今要穆王府上下一同守孝,一守就是三年,岂不是三年不准婚嫁?
“且照着这个意思写就是了。”太子并不打算和他讨论这件事,“我自然会盖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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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宫的凤钗旧了难道你们就不知道提醒吗!害得本宫被自己的孙儿当众指出来,在静妃宸妃面前丢人!”
昭仁宫中,越贵妃正在大发脾气。
刚才献王带着妻儿进宫请安,越贵妃带着孙儿到花园中游览时正巧遇到同在游园的宸妃与静贵妃,小孩子便嚷嚷着要静贵妃头上的白银珠钗。
静贵妃便把自己头上的钗取下来给他玩,因为正是守丧期间,她头上就这一件饰物,拿下来之后显得很是寒酸,越贵妃一阵发笑才道,“祖母把自己的这支给你便是了。”
谁知那孩子摇摇头,瞪圆了眼睛道,“祖母头顶上的都旧了,我不喜欢。”
自从她得知自己的儿子无缘帝位之后,她几乎每日都生活在郁郁和阴影之下。她不是没有想过反击,但她连林殊的把柄都捏不住,更不要说想要穿过禁军的护卫去碰如今的东宫,反而林殊手中捏着她的罪证,让她时时掣肘不敢妄动。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静妃回宫了,带着宸妃一起,梁帝感念她们姐妹情深,破例让她们共同居住在重新修葺过的芷萝宫。
从静妃回宫那日起,梁帝就再未踏入过昭仁宫。
这个在从前只是被自己当做宸妃的附属,连正眼都不愿意看一眼的女子,如今因太子的缘故被封了贵妃也就罢了,她与宸妃在几乎堪比冷宫的地方别居数载,一回宫不久便得到了陛下的宠信,如今陛下生活起居都由她来照料,连带着就连被贬的祁王的生母宸妃都跟着再度得宠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