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年来,无论遇到什么事,景琰从未求助于我,他明明该是最厌憎权术诡计的…却那么信任苏先生。”说道这里,林殊脸色一冷,“…这个人,应该真的有他过人之处吧。”
“只是近来他对献王过于落井下石了,眼下局势,只要景琰在,太子位就不会做第二人想。过分打击献王反而会招致朝中对景琰的不满。你若见到那位苏先生,替我提醒他一句注意今后做事的分寸。”
“哦,哦……”
“副统领。”甄平快步走过来,“刚才有一顶轿子进了宫门,一路抬着直接送进了养居殿。抬轿子的是生面孔,但拿着圣上的令牌,有高公公亲自跟着的,咱们也没办法多问。”
林殊和蒙挚对视了一眼,后者有些茫然,却仍然本能的感觉出了事情的不对劲。“要加派人手看守吗。”
林殊摇摇头,“无论来人是谁,皇上都明摆着不希望禁军过问,你我更要做出什么都不知道不在意的样子……甄平,回府告诉黎纲,把带飞流带到东宫去。”
————
和药碗一同摆在梁帝案头的是两份名单。
一份是太子递上来的献王在丧期夜宴时参与宴会者的名单,一份是夏春昨日悄悄查访到的名单,两份名单上几乎一样,多是献王残存的一些党羽,不过沈追身后的清河郡主府的人也一并写在其中,并未包庇。
梁帝在一开始,是想看太子笑话的。
任他是谁,在忽然接手这么大一个国家的管理时,都会首尾不得相顾的,初次掌权的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只看得到细处,却往往看不到问题最要紧的地方,顾此失彼。
就像一个刚学步的孩子,父亲不扶着他,反而让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带领一个军队前行一样。
可景琰却行得很稳,他甚至能够准确的躲开或者除掉他父亲在前路上有意或者无意留下的石头。
梁帝看得出,那并不是侥幸,而是帝王手腕。
他忌惮了,却也放心了。
曾经他以为众多孩子里,景桓是最像他的。
而太子现在的排除异己党同伐异,不正是当年自己登基之后做的事情么。
包括景宣的案子,他虽然气太子对兄弟的毫不留情,气得对他摔了杯子,但萧选清楚,若易地而处,自己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所以他几乎是漠然的看着这一切发生,他无力阻止,也不想阻止。
甚至这其中有一些幸灾乐祸。
林燮,言阙,你们想看到的天下,谁都给不了你们,朕不行,换一个景琰也一样。
坐上那张龙椅的人,是会变的。
变得午夜梦回时看着铜镜中映出的人,连自己都不认得。
好在,景琰对兄弟手足尚存了最后一丝仁念,宁王仍留在金陵中,景宣被贬斥到封地后,景琰也再未对他下手,而祁王一家,也在封地平静地生活。
梁帝冷眼看着忙碌的七子,心中却总隐隐有一丝怀疑。
景琰想要太子之位不假,可他并不喜欢这个位子。
他现在做的,仿佛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他监国之后做的每一件事看似毫无章法,其实并非是按照他个人的好恶来决断的,其中要说一定要联系的话……
祁王……
梁帝想到昨日夏江秘密进宫来,对自己禀报的事。
他说祁王在封地的府邸附近发现过靖王的私兵护卫,还附上了一个名单。
名单上是这些年来被打压贬官的支持祁王的官吏,大部分都在地方上任了要职,有些甚至有兵权,而这些人的升职调任多半直接或者间接地和景琰有关。
这两件事并不大,若是放在几年前,或许他还会动心思去查,可现在他只是一个缠绵病榻的皇帝,对于夏江说祁王和太子会联合起来逼宫谋反的话,他一笑置之。
夏江一是在乎性命,二在乎权力,他不惜冒死罪以逃犯身份进宫来,不外乎是因为前日景琰抓了夏春和夏秋去刑部问话的缘故。
但他把夏江留在了偏殿,并没有拘禁他。
他看着桌案上静贵妃留下来的药材,如今摊在桌上看似凌乱,但之后终究会按照她的心意合成一道药膳。
梁帝的眼睛渐渐睁大。
他明白了。
景琰在做登基前的准备。
但不是他自己的。
祁王萧景禹登基前的准备。
可惜自己明白得太晚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梁帝翻了个身,仰躺在床榻上大笑起来。
“陛下!”高湛匆匆进来。
“快,把林殊……不,把蒙挚叫过来!不要惊动别人!”
“陛下……”高湛犹豫了一下说道,“蒙大统领如今不在宫中。”
“不在宫中?今天是他沐休吗?他人在哪里?”
高湛犹豫了一下,躬身答道,“在……悬镜司。”
梁帝似乎没听清,眯着眼睛半撑起身体问,“什么?”
“蒙大统领……查封了悬镜司。”
梁帝似乎没听清楚,“查悬镜司?夏秋不是被抓起来了么?”
“仿佛是从夏秋和夏春身上查到了许多悬镜司历年来的罪证,于是……就查封了。”
梁帝顷刻暴跳如雷,从睡榻翻身下来时却摔在了地上,“他怎么敢!?那是朕的悬镜司!他奉的是谁的令!”
高湛忙去扶他回到榻上坐着,替他披上披风,“陛下息怒……是太子,太子的命令。”
然后是许久的静默。
高湛悄悄抬起头时,发现梁帝的双目直直地盯着床头的宝剑,似乎想什么出了神。
良久才喃喃道,“……太子?对,景琰现在有这个权力了。把他叫来,朕有话跟他说。”
高湛领命而去,在出门时,对一个守在门前的禁军侍卫低声说,“叫林副统领速速赶来。”
——————
虽是奉诏速速觐见,但太子到了养居殿却被拦在了殿外,一直在初冬的寒风中站等到了明月初升的时候,高湛才请太子如殿。
太子只带了一个内侍便走进殿中,看到本应在病中的梁帝坐在殿中,穿着墨色滚金龙袍,目光冰冷,却带着和蔼的笑。
他心中早有准备,也从未希冀从梁帝那里得到些许父子温情。
“今日未能及时禀报父皇查封悬镜司的事情,儿臣向父皇请罪。”
“这些不急,景琰,你到近前来。”梁帝连声的笑,对他亲昵的招招手。
“是。”
景琰微微皱眉,往前走了两步。
变数陡生。
夏江忽然从帐子后面举着手掌劈了过来,景琰忙向一旁闪去,只是寝殿之内方寸之地,能够闪躲的地方实在有限,几步之后就被逼到了绝处。
眼见夏江抬掌照着景琰心口击去,陪在景琰身后的一个内侍忽然飞身上来,与他一掌对上,那内侍只是个少年模样,却不想内力深厚得竟将夏江震退了三尺。
那内侍几下将夏江击倒在地,想起平日蔺晨的教导,不要轻易杀人,却也不要给对方机会反击,于是想了想,又将夏江手腕扭断,又从他怀里和袖子里翻出了好多淬毒的暗器,皱着眉头一个一个扔在地上。
梁帝看着一地的狼藉,脸色铁青,“反了,反了!来人!”
不过顷刻,林殊便率领一众禁军疾步进入殿中,进来看到如此情状,漆黑的眼中不见一丝惊讶动摇,沉声道,“将逆贼拿下!”
甄平和黎纲带着两个人将跪趴在地上的夏江制服。
“逃犯夏江不思悔改,妄图行刺皇上与太子,你可知道该当何罪!”
梁帝慢慢的转过头,目光呆滞的看着林殊,骤然瞪大了眼睛,“你……果然你也……!”
此刻他已经没有思考的余裕,激怒之下突然从枕下抽出藏着的短匕,一刀向着景琰刺了过去,“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谁也没想到梁帝会藏着匕首,在梁帝凄厉沙哑的嘶喊发出的同时甄平和飞流都站了起来,却也来不及了。
匕首森寒的刀尖稳稳的停在景琰胸口前不到寸毫的地方。
林殊的左手牢牢的握住了匕首的锋刃。
“……小殊!”
血从林殊的掌心流出,染红了锋刃,滴在梁帝的身上,仿佛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炽热的温度。
很久亲眼见过血的皇帝颤抖了手,抖得握不住匕首。
“你……!”
林殊便将那柄匕首从梁帝手中拿过,收进自己的腰间,退后两步跪在地上,“陛下受惊了。逃犯夏江已经擒获,如今养居殿周围都由禁军守卫,陛下可安心了。”
整个硕大的宫殿里,好像没有人听到梁帝歇斯底里的怒吼,得了太子的示意,甄平和黎纲将夏江的嘴塞住,再戴上锁链,迅速且无声的退出了大殿。
林殊也与景琰对望了一眼,便起身退到了殿外。
梁帝也是在这时才注意到,整个大殿中甚至没有平日里忙碌的仆从,只剩下他和景琰两个人了。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宫里?”
“静姨。”退到殿外的林殊刚好看到静贵妃带着药膳走了过来,便上前行了个礼,随即将受伤的左手藏在身后,“景琰在里面。”
“……我知道了。”静妃看着已经被高湛带走远远退开的一众仆从侍女,顿时了然,不动声色地挥挥手让他们退下,才对林殊缓声说道,“景琰没事的,你也走吧。”
“有这孩子呢。”静贵妃指着守在门边的飞流,对林殊笑着说,“难得没人打扰,让他们父子两个说说话吧。”
在同一时刻,金陵城门口,一声战马的嘶鸣声打破了入夜之后的寂静。
————
殿内,梁帝狼狈的坐着,灰白的头发凌乱的散着,这个久病的老人仿佛全身上下所有的生气都集中在了目光之上,近乎怨毒地看着他曾经满意的太子。
“儿臣上个月曾遭遇刺客,活捉其中一个刺客。从他身上的线索查到了夏春身上……”
“只凭一个刺客?你不让夏江开口说话,是不是在怕什么?”梁帝赤红着双目打断他的话,“你怕他说出景禹,朕说的对么?”
景琰从知道夏江与誉王联手时就知道自己心向祁王的事已被夏江知晓,故而也能猜到他为了保住悬镜司那些少得可怜的筹码里会出现祁王兄的名字,“儿臣不让夏江开口,是怕逆臣的话扰乱了父皇的心思。”
梁帝嗤笑了一声。
“儿臣近日抓住了秦般若。秦般若手中有璇玑公主留存的谢玉与夏江往来的书信,她亦可证明多年前正是璇玑公主联合夏江与谢玉诬陷赤焰军主帅林燮与祁王勾结大渝造反。”
“当年璇玑公主从掖幽庭出逃,正是住在夏江府中。”
“还有夏江多年来捏造证据诬陷勒索的钱财和罪证,但是涉及到地方州府以上官员和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就有数十件之多,这是三人的供词,请父皇过目。”
“悬镜司根本是夏江为了一己私欲行诡谲阴暗之事的所在,父皇本意是想用它来当作耳目,而它却恰恰遮蔽了您的耳目。”
梁帝一手抓起景琰恭敬的递过来的那厚厚的一沓供状,往天上一扬,任由它们散落在地,“舍去这些冠冕堂皇,你查封悬镜司,就是为了萧景禹。因为他不喜欢,因为夏江害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