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昏睡并不无趣,原先混乱又模糊的梦境逐渐清晰起来,他可以看清楚梦中每一个人的脸孔。
他又见到了他想见的人,见到了景桓,见到了景宣。
还有承庭,可他不知为何是一副仆役的打扮,穿得灰扑扑的,跟在蒙挚的身后,脸上也没有平时的笑,怯怯的看着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警惕。
忽然这个孩子的目光落在了席间的一处,原本黯淡的眼睛顿时一亮,虽然他低着头,但萧选还是看清楚了。
曾经年幼的景禹看到自己,也是这样的目光。
是孩子看父亲的眼神,崇敬中带着满心的依赖。
萧选顺着承庭的目光找了过去,他以为会找到从不曾在自己梦中出现的景禹。
可他看到的是景琰。
这是萧选第一次在梦中看到景琰,他穿着一身郡王的衣服,脸上没有一点笑意,端起杯子的手上还能依稀看到些持枪纵马的军人会留下的痕迹。
他坐在那里,明明是热闹的酒宴,却仿佛没有人看得到他,而他似乎也习惯了,独自饮酒。
苏哲就在他不远的地方坐着,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中明明尽是算计和恨意,可当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景琰身上时,却在一瞬间多了一丝明显的暖意和温和。
萧选放了心,原来景琰在,他不是苏哲,不是那个乱臣贼子。
可奇怪了,林殊呢?
那个无论做什么都会和林殊一起的景琰,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对了,林殊是副统领,这么些年来,和景琰早就生疏了。
就像自己和林燮大哥一样。
记得景琰小时候常常和林殊一起玩闹,形影不离。
景琰第一次握着木剑时,用稚气的声音认真的说会保护小殊的时候,萧选仿佛看到了那个面对猛兽时曾经拔剑站在林燮身边的自己。
他就对林燮说,咱们终有一天要老的,老到不能庇佑他们的时候,就要他们互相扶持着活下去了。
站在林燮只是一笑,有七殿下在身边,小殊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萧选知道他为何笑。
因为自己终究是负了林燮,负了言阙,为君为友,辜负他们的期待和付出,他因为他们的襄助才得到现在这个地位,自己坐拥天下,却变成了个欠了还不起的债的穷人。
昔年的抱负和承诺言犹在耳,言阙和林燮都守着他们的不变,可自己却已经变得不复当年。
林燮怎么可能不恨,怎么可能不反,所以他才拥兵自重,所以他才拥护祁王,所以他才勾结大渝——!
大渝……
梦中的一切都随着这两个字开始崩塌。
一张张面孔开始在眼前飞速的闪过。
莅阳跪在金殿之上,双手捧着一封手书扬声而诉,“十三年前,谢玉与夏江串谋,诬告赤焰军主帅林燮谋反,并诬告赤焰军谋逆是由祁王主使,使祁王和林帅身受不白之冤,满门被灭。”
字字声如蒲牢,震得梦中天地都在为之震颤。
萧选发现自己站在武英殿中,殿中景琰一袭红衣,挡在苏哲前面。
他的胸前抵着一把剑。
萧选慢慢的低头,看到剑柄握在自己的手中。
铛的一声,剑落在了地上。
他指着苏哲,声嘶力竭,“你就是那复活的乱臣贼子!原来你就是——!”
是他帮着景琰登上了太子之位。
原来他一直都在景琰身边。
萧选从梦中慢慢睁开了眼睛,口中喃喃地念着几个名字。
晋阳。
乐瑶。
赤焰。
林燮。
景禹。
每念一个,他浑浊的眼中就清明一分。
原来那些未出现在他梦中的人,已经被他亲手杀死了。
直到他念出最后一个名字。
——林殊。
一旁伺候的高湛听到声音,走近床边来俯下身轻声道,“陛下。”
“高湛,叫太子过来。”
高湛迟疑了一下,“陛下,眼下军情紧急,太子在东宫日日处理军务,只怕……”
“你去问他……还记得朕寿宴那日,与他有一局未下完的棋么。”见高湛似有疑惑,梁帝努力的撑起身子,“你只管去问就是了。给朕换身衣服……朕不能这副样子见他。”
————
景琰走进养居殿的时候,穿着龙袍的梁帝正靠坐在床上,身边放着一个棋盘。
“说好祝寿宴会之后下完的,”梁帝一个一个的摆着棋子,时而犹疑一下,“结果当日朕回宫就摔了棋盘……还记得白子怎么摆的么。”
“太久了,不记得了。”
“……也对。”梁帝也便放弃了,把棋子随意掷回棋盒里,招招手,示意景琰走近些坐在床边。
景琰搬走了床边的棋盘,站在梁帝床边,任由梁帝眯着眼睛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仔细的打量他。
“朕怎么没早一些好好看你的眼睛呢?”梁帝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坐过龙椅的人,眼睛是和他人不同的,朕早该看出来的,从淇水那年开始……不,更早,也许就是梅岭那年,对吧?”
“若是朕早些年想起来,你也就不用费这些功夫了。”皇帝讥诮地看着他,“朕自会杀了夏江和谢玉那些小人。”
“你也会杀了林帅和小殊,还有一切曾经在上一世悖逆过你的人。”景琰平静地说,“我和母妃,也难逃一死。”
“……”梁帝沉默了良久,点点头,“不错,你说得对,朕若能早几年想起来,断不会容下你。”
“梅长苏当年对朕说,说朕不懂景禹,更不懂你……朕真想叫他来看看,你变了多少。”
“你变得满腹算计,喜怒不露于人前,你变得和他一样……”
“可惜啊,上一世林殊没活到看着你变的那天。景琰,若他活到了你为帝的时候,你也会像朕对林燮那样对他的……年复一年。等他灰心的时候,他会负你的。”
“林帅重伤仍在西境坐镇,言侯也回到金陵,他们仍在守护你的天下。”
梁帝听到林燮重伤几个字的时候,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嘴唇动了动,良久,问出的是另一句话。
“你已经让景禹回京了?”
“没有。”
“储位的事情尚未解决……他回来便有争位的嫌疑,你替他想得倒也周全。”梁帝枯朽着声音笑了两声,“只是你现在是太子,朕死后,纵使你想让位,林燮,林殊他们也支持,景禹那个死脑筋,也一定不会接受,你打算怎么做?”
“……儿臣说过,不会陷皇长兄于两难之地。”
“你会让自己消失在世上,朕无嫡子,京中你留着的三个皇子又都不成气候,到时候无论立长立贤,论人望论才干都是祁王,名正言顺……当年梅长苏的智计,你都学会了。”萧选抬起手指晃了晃,“可你威胁不了朕——那个秦般若之所以怕你,因为她觉得你连自己都可以舍弃,更不会在乎其他人的性命,你随便用滑族和她的性命要挟,她就什么都招了。”
“那是因为她不懂你,在你心中,重过自己性命的东西太多……而这个世上你牵挂的人如此多,你怎么舍得死?死不过是你无路可退时的一步棋罢了。”
梁帝伸出如同枯木的手指,轻轻指了指景琰,“你算漏了一件事,景琰。”
“皇帝恨透了你的算计,可身为父亲……他却想放你一条生路。”梁帝抖着嘴唇,方才的一番话已经消耗尽了他的力气,“朕会写诏书,废了你的太子位,立景禹为帝。”
“但太子乃储君,东宫之尊,非重罪不可废立。告诉朕,你给自己准备了什么罪状……”
“暗害兄长。”
梁帝猛地抬头,“你把景宣怎么了?”
景琰淡笑一下,如今的他,已经不在乎这样的误解。
“越嫔谋害兄长,誉王兄流放时的马车上,是越妃派人做了手脚……儿臣知情未报。”
梁帝呆愣了片刻,慢慢点点头,“也对,景宣的性子,只要被打入了泥沼若无人帮扶就再也站不起来,以你的傲气是不会动他了。”
“原来……害了景桓的,真的是她。”
“……”景琰没有说出他查到的另一些事,比如跌落崖底的马骨上发现了一根吹针,而当日誉王因为自己乘坐的马车因山路颠簸而损坏所以和王妃共乘一辆。
越嫔害人是真,秦般若又已死,这些事情皇帝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
“朕太了解越氏了。她狠,却不够聪明,算计别人的时候总忘记给自己留余地……你也一样。”
“你想好了么,知情不报算从犯,就算能活下来,也不能再回金陵了。景禹的性格朕了解,他虽然宽仁,可这种兄弟阋墙的重罪,他不会原谅你。”
“祁王即位,你是立过储位之人,他身边的人定然容不下你,就连林殊,林殊也有他的立场,也未必会帮上你。”
“林燮和景禹,还有林殊,各个都是自命清高的人,你做的那些事早就与他们是两路人了……这些你都知道么。”
“……是。”
梁帝大笑,之后是一阵掏空心肺一样地咳嗽。
“朕当年误信了小人,害了景禹,害了林殊林燮……上一世能做的太少,这一世,朕把皇位给他,还他们一个至纯仁善的君王,河清海晏的天下,算是还债了。”
“朕让所有人都如愿了……可你呢?”梁帝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景琰,你可愿意原谅父亲吗?”
景琰沉默的看着眼前这个穿着龙袍佝偻着脊背的老人。
他其实不必穿上龙袍,在景琰的眼中,萧选一直都是皇帝。
只是作为父亲的他,距离景琰太遥远了,远在上一世,萧景琰的天地崩塌之前。
萧选大概永远不会明白那种感受,一直没有经历过阴谋和死亡,诬陷和诡计的孩子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挚友兄长,天地色变,而他唯一可以依赖的父亲却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他的坚持和挣扎换来了十一年的放逐和漠视。
他跪下来,犹豫了一下,握住了老人枯瘦冰凉的手。
轻声道,“儿臣也如愿了。”
梁帝一愣,半响才发出一声长叹,“你去吧……朕还要交代高湛一些事。”
————
梁帝亲笔写下两封诏书,废太子那一封时,他在写到“不悌”两个字时停住了笔,将写了一半的这封扔进火盆里烧了,提笔重新写了一份。
同时写好的,还有一封长信,写到后来,梁帝要高湛抓着自己的手才能拿得稳笔。
“高湛,两封诏书你给景琰送过去……至于这封信,你一定贴身收好,在景禹登基之后,挑个稳妥的时候交给他。”
见老太监哭着将信小心收好之后,梁帝才安心的躺回床上。
两生两世,他都没为这个儿子做过什么,他们早已不似父子。
最后最后,他才意识到,褪去了这身龙袍作为一个父亲的自己,能为自己的儿子做的事太少太少了。
他喃喃道,“景琰,我把你兄长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