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殊第一次确定的听说景琰落崖的地方在梅岭的时候,浑身一股寒意袭来。
仿佛置身在冰雪寒夜之中孤立无援的人变成了自己。
大渝虽然在上一战中损失惨重,但仍不肯退缩,还与聂锋的部队僵持在梅岭一带。
聂锋向林殊说了战事的经过。
“一开始一直都很顺利,直到大渝的援军和那位军师到了。谁也想不到,大渝舍了五万兵马和他们的皇子不救反而转向奇袭了太子殿下的军队,太子本在与大渝左将军部队作战,再遇到大渝援军夹击,就向南且战且退到梅岭……”
“我带着人找了十日,战线一直在东边,我不能拖得太长太久……就……”
林殊带着五千人一路往北,到了梅岭。
他们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翻遍了梅岭每一块山石。
整个梅岭都静默得可怕。
甄平跟在林殊的身边。
他觉得林殊快疯了。
寻找,每一处林子,每一片雪丘。
无论江湖还是战场,他从未怕过尸体,现在却每看到一个战死的尸首都让他分外觉得恐惧。
林殊不让人靠近,只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查看。
甄平盼着不是靖王,却也在内心深处希望这种折磨可以早一日结束。
翻遍了梅岭之后,林殊就带着这五千人一路北去,像一头发疯的孤狼一样,出其不意的夜袭了大渝军边境的一个军营,又往北截断了运粮的部队,尽灭其运粮补给兵士五千余人,之后顺着他们运粮的路线往北寻了一百多里,烧掉了藏在山谷中的粮仓。
至此彻底断了大渝东军的补给。
数千人的尸首染红了那里终年残留的冰雪。
那一日林殊的马与他一身银色铠甲皆被染成了赤红。
大战过后,清理战场的一众赤焰将士听见他们主帅在一声声嘶喊。
那声嘶力竭的声音似乎是在发泄着许多年的不平,又似乎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声音一遍遍的回荡在山谷中,踏着遍山的寒透的尸骨越行越远。
这千里冰封的荒岭,除了无尽的雪和留在这里的征魂,又有谁能听得到呢。
最后赤焰军将所有打扫出来的尸首挪到一处,一把火烧得干净。
林殊看着被火映红的天,忽然转过头来问甄平,声音里带着茫然和困惑,“你说,景琰去哪里了?”
甄平喉咙动了几下,艰难地说,“少帅……我们回去吧。”
他在火光中等了很久才听到了林殊的答复。
“好,以后我自己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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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太子的噩耗传来,梁帝几乎都在昏睡着,在御医们越发凝重的神色里,宫中变得越发沉寂。
这一日梁帝醒来后,召集重臣于榻前,言阙与纪王的搀扶下亲口宣召,传位于皇长子萧景禹。
传位之后梁帝只对高湛吩咐了一句,景禹回来了就叫醒朕,之后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时至昏暮,院中的寒鸦落在枯枝上啼鸣的时候,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陛下。”高湛伏在梁帝耳边轻声说,“殿下到了。”
梁帝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自己的孩子,大梁未来的主人。
数年未见,再见时已经是死别之时。
他本有许多话要说。
他恨。
多干净啊……萧景禹的皇位。
明明那么多人在争,死了一个,废了一个,枉费了多少谋士的心思,空流了那么多人的血,最后登上皇位的人,身上却干净得连个污点都没有。
昔年萧选为了这个皇位,满身血迹,一身污名。
而他却有个萧景琰,这个弟弟帮兄长把所有不堪的脏污的都挡了下来,包括最后他自己的血,都流在了大渝,半点都没有溅到新君的龙袍上。
言阙和林燮都会高兴的。
他无愧于贤王之名,也无愧于自己的心,无愧于百姓。
至于景琰。
只要萧选不说,萧景禹便一辈子不会知道。
在祁王来之前,萧选一直在想,要亲口告诉景禹这个秘密。
然后笑着对他说,收起你的仁慈之心,想想景琰。你尚且没有留给你弟弟一条生路,还有什么资格宽恕别人?
可如今看到他跪在自己床前,那双通红的眼睛,和平日从未见过的憔悴形容,萧选的心还是软了。
一别数年,两世为父,他岂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怎样的人。
只是不能信罢了。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把长子鬓边微乱了的头发捋到耳后。
——你可知,朕有多么羡慕你。
你有身为君的仁慈和为王的器量。
你有百姓的爱戴,臣子的支持,兄弟不计生死的帮扶。
还有林燮大哥和言阙的信任和期望。
这些有的萧选从未得到过,有的他曾经有过,却已经失去了。
萧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努力的把头挪了挪,靠在了景禹的怀里。
在他曾经最爱的儿子怀中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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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丧钟声响起的时候,林燮的马车正好走过金陵的城门。
林燮慢慢的掀开车帘看着远处的残阳。
很多年前,他也曾和萧选一同策马跑出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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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殊回朝的时候,大梁已经换了君王。
丧礼之后的萧庭生听到林殊还朝,扔下手中的笔跑着迎了出来。
在看到林殊的瞬间,他就明白了一切。
——他的父亲再回不来了。
高湛已经被静太妃恩赦可以在宫中养老,他听说林殊归来,便将那封长信呈交给了皇上。
“陛下,先帝有一封亲笔长信,嘱咐老奴转交给陛下和林副统领。”
“父皇……给我和小殊的?”
“是……关于靖王殿下的。”高湛答道,“先帝叮嘱,只有陛下与林副统领可以看此信,万不可再给他人看到。”
说罢带着一众宫人退出了大殿,临走前,他望了一眼还站在殿中的皇长子。
那个十一岁的少年却动也不动。
从林殊进来之后,他就再没动过。
高湛犹豫了一下便亲手合上了武英殿的门,带着仆从远远地退开了。
片刻之后,从殿中传来了恸哭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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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长子很快从殿内退了出来。
真相他早已知晓,他的痛不是从此刻开始的,自然也不必等到现在悲哭。
这些年,他几乎是看着父亲一步步的走完这条路的。
他清楚那是尽头只有萧索的死路,却无法阻止他。
因为上一世是他伴着萧景琰走到最后。
萧景琰几乎是个无所求的人,越是这样的人,他所求之事,就越是一个不死不休的执念。
萧庭生不忍阻止。
但在林殊回来之前,庭生都是怀着一丝希望的。
可他终究是失望了。
他知道景琰一定是不想死的。
温柔如他,不会舍得还牵挂于他的亲人流泪难过。
所以庭生才更恨。
想到父亲曾在战场上苦战求存,而自己却不能在他身边,仍然让他埋骨荒野……
方才他就着父皇颤抖的手把信看了一遍。
萧选的信中把一切都说得明白清楚。
却有两点并未提及,一是梅长苏的身份,二是庭生的身份。
前者大概是他顾念到七子的心愿,隐去不提,而后者,大约是梁帝本人也不知晓的事情。
庭生走在宫中,所有见到他冰寒神色的人都恭敬地行礼小心的退避到两旁。
虽然他们都知道了靖王的死讯,却更欢喜着此次赤焰军一战又立下的军功,大渝的一封降表,代表今后十几年的太平。
他们不懂天子的哀痛,也就更加看不到皇长子的。
萧承庭会因为疼爱他的先帝离世而难过伤怀,却没有理由为了皇叔的死而流泪。
这一世,父亲给了他前世没有的一切,却让萧庭生找不到一个可以放声一哭的地方。
他恍惚地一步步走着。
竟然走到了禁军统领的屋舍前。
已经从西境归来半月的蒙挚正在屋内与其他人重新布置大丧之后的巡防时间,看见庭生,所有人都是一惊之后跪下行礼。
“都下去,离开院子……我有话对蒙大统领说。”
皇长子咬着牙,确认除了蒙挚以外的所有人都已经远远离开之后才一言不发地关上门。
“殿下……你怎么……”蒙挚还未说完话,就见那个孩子扑到自己怀中,嘶声痛哭起来。
“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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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殊在宫中留了半日,又去见过静太妃之后回到了林府。
林燮和晋阳长公主已在家中等着他。
“父帅,母亲,有一件事,希望你们允准。”林殊声音不大,却坚决地说,“孩儿打算自请戍守北境,不再回京。”
“小殊……!”晋阳公主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本能的被儿子眼中的决然吓到了,“你要做什么?你去北境做什么?”
“我……找景琰。”
“你找过了!你找不到才回来的!”晋阳将儿子抱在怀里,却发现林殊全身冷得可怕,身为母亲的直觉让她能清晰的感受到儿子此刻的痛苦,不禁跟着流下泪来,“那北境尚有残兵,你如今再去,一来一回已经过了半载,你去哪里找他!”
“找不到,我也要守着他。”
“那皇上呢!你忘了,你要辅佐的人刚刚登上皇位。”
“我对景琰保证过,要守着大梁……也要守着他。”
“小殊……!!”“小殊。”
一直未开口的林燮正色问道,“北境初定,戍边安民的职责之重你可能承受?”
“能。”
“你身为人臣,须知自己的才干亦可在朝中有所作为,而戍边将领并非非你不可,你还是要去?”
“要去。”
“靖王就算活着,也未必还会在北境。”林燮沉默了半响,“而且他心性忠烈,若是被俘,定会一死,你此去,守着的只是荒岭枯骨。”
“……”
“小殊,我晓得你和景琰自幼的情分,可就算是如此,景琰也一定不希望你……”
“母亲。”
林殊打断了她的话,他抬起头,解释道。
“我喜欢景琰。”
刚才那许多劝说和质问,这一句回答就足够了。
林殊跪在地上,又说了一遍,委屈得像个孩子一样,“我喜欢景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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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殊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