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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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琰从高湛手中接过诏书,只打开查看了立新帝的那一封,便对高湛说,“为免父皇病中劳神,我出征的事和前线的一应战报都不必禀报。”
高湛又看了景琰手中那封未曾看过的诏书一眼,迟疑了一下之后恭顺的应道,“……老奴知道了,请殿下安心。”
出征前一夜,太子未带一人,轻骑夜行,敲开了言侯府的门。
豫津和景睿皆随林殊军队去了北燕战场,此刻深秋,寒夜中落叶萧索之声不绝于耳,让言府显得更加冷清安静。
言侯果然在家中,着一袭黑衣,备了一壶热茶,似在自饮,却又像在等人。
“寒夫人刚刚来过,她带儿子来金陵了却夏江的事,之后送他去了战场。她释然,却又忧心忡忡。任凭是什么人,只要有心,就能了却了得了‘事’,却了却不了‘牵挂’。”
“我猜到殿下或许会来,却不知道你将要托付与老夫的,是事,还是牵挂。”言侯说话时,还在打量着这个大梁未来的天子。
他从不觉得贴近距离,能把一个人看得更加清楚,只是他却忍不住这样打量他。
若以物喻,萧景琰就像不见底的潭水,世人皆以为是潭水变得浑浊的缘故,可若走近潭边捧起一捧来,却发现潭水澄澈如玉。
眼前的青年,不过在世间度过了二十多个寒暑,以一个皇子来说,他的经历虽不能算平顺却也没有大波大浪,可到底是怎样的机缘才能让他变得如此望之不透的?
比如今夜。
言阙猜到他会来。
但言阙不知道太子希望自己做的,会是什么。
京中尚存一位病入膏肓的皇帝,三位不堪大用的皇子。
像是一局残局。
越是到了这个时候,每个子每一步都不能走错。
他和景琰都知道,请言阙出面稳定京城乱局是景琰此时必走的一遭棋,只是这招棋是对是错,此刻连言阙本人,都无法给出答复。
“太子是怕什么?若怕动乱,老夫虽不是武将,可若给我五千人,我也能守住金陵不乱。”
“若怕朝政不稳,太子殿下您精心挑选出来的六部尚书个个都是干练的人才,有他们在,朝廷不会乱。”
“或者。”言阙停顿了一下,眼中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景琰的反应,“你怕的是在你离京期间,东宫之位会乱?”
“都说言侯观人入微,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我今日来,想问言侯一句话。”景琰不答反问。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株不折不弯的梅树,傲然无争,“祁王萧景禹,与我,何人更堪大任?”
言阙久久不言。
昔日以一人一口破三国会盟时,出口的每一字都是斩断联合的利刃。
他晓得,此刻无论出口的是哪一个名字,恐怕都有不输给当时的分量。
“若是易地而处,祁王殿下绝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为君者,应当时时律己,而不是责己。
同样下一个诏令。
有的人想的会是自己不会有错,有的人会想的则是不能有错。
同样一个错误。
有的人会把它当成一次教训,有的人则会把它当成自己的罪过。”
言阙并不知道这个答案会带来如何的反应,他说完之后,端详着太子脸上每一寸的变化。
但那双如墨一样的眼睛毫无变化,仿佛他早就知道言阙的答案,只是想等他亲口说出来。
景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郑重的放在言阙面前。
“这封诏书,还请言侯代为保管。”
言阙大笑,“太子明知我更属意于祁王殿下,却还让老夫代为保管诏书,不如交给静贵妃娘娘……”说完这里时,言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骤变,“等等,难道……”
景琰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言侯可以打开盒子查看,“这是父皇亲笔所写,传位于祁王兄的诏书。”
直到看到诏书中“传位于皇长子萧景禹”几个字,言阙才真切的信了。
他何等悟性,太子此刻托付这封诏书的目的,也昭然明朗起来。
废黜太子应该在先,可现在动乱之时不能再议储君废立动摇军心,故而一切要等到战事平息。
景琰未说的言侯也明白。
梁帝的身体,或许拖不到一切平息的那日。
“我此去一战不知何日归期,若父皇在这期间……这里还有一份废太子的诏书,到时一切拜托了。”
“若我归来时父皇尚且安好,便先行废立之事,只是无论哪种情况,诏书在言侯手中总比留在宫中比较稳妥。”
言阙点点头,忽然又想到一事。
“殿下,老夫愿意带头弹劾殿下……”言阙上前一步,“虽不知殿下给自己预备的罪名是什么,但能动摇东宫之位的肯定不会是轻罪。不若由老夫出面。”
“争不过,总比获罪让出要好一些。”言阙见景琰并未为之所动,“对您和祁王殿下都是。”
景琰未置可否,只是叮嘱道,“还有一件事要拜托言侯,皇长兄在我出征期间绝不能回京。”
言阙点点头,景琰出征回来之后就会宣布废太子,若这时祁王在京中,难免会有人议论他在太子不在的期间做了什么。
“老夫明白了。”
“一切有赖言侯了。”
言侯对着景琰深深躬下身去,郑重一礼,“臣必然倾尽全力,不负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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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佑四年秋末,太子领七万兵,整合当地戍防军五万共计十二万人,迎战大渝。
在出征的将领中,赫然有持符监军梅长苏的名字。
当梅岭的寒风再一起吹打在脸上的时候,景琰发觉它比记忆中还要冷了。
十九岁的他也曾单骑驰马来过这里。
转眼又十二年,他重回到此处。
这里曾是梅长苏的开始和结束。
他的血和命,足够大渝用两世的败绩来偿还。
——苏先生,请再助我最后一程。
翌年春,在北燕和西境都送回大胜的捷报时,大渝战场上传来的却是大渝折兵七万,梁军大胜,而太子萧景琰重伤坠崖的消息。
静贵妃令高湛告知梁帝。
梁帝闻之悲恸至极,但东宫之位不能空悬,遂召祁王回京。
——待续——
这里先剧透一下:
景琰不是故意陷自己于险境的,因为大渝有坏人的(比划比划。
还有梁帝和景琰的对话,不要单纯的用黑和白去看梁帝。我觉得他无论何时首先是一个皇帝,他为何会露出父亲的一面,一是他也是两世为人,混沌至死方得一丝清明。再者因为他如今的皇权被强行的剥离了,没有坚甲,他只是一个虚弱无助的老人,他的歉意是真的,他对景琰说“若是几年前我想起来这一切,我不会放过你”也是真的。
无论善恶对错,最后的最后,他做了一位父亲该做的事,作为一切的因,他了结了自己欠下的债。
PS:妹有火寒毒。
[琅琊榜]一世真【四十一】(殊琰)
林殊是从聂锋那里知道消息的。
当他看到信上“重伤被困,被逼入穷地坠崖,后遍寻不见,死生未知”数字之时,正是与北燕决战之前。
北燕一连三战皆败,遂与步兵汇合之后盘踞于一山丘之上欲倾尽兵力背水一战。
林殊把甄平和黎纲叫入帐中给他们看了信。
不说黎纲神色剧变,就连冷静的甄平都许久找不出话来。
两人一直跟在林殊身边,是要比聂锋等人更晓得两人之间情谊的。
而这次与之前秋猎遇刺时更加不同,前次是凶险,而如今是在战场之上重伤坠崖,之后的十几日来遍寻不到。
两人都是久经沙场之人,晓得战场上所谓失踪的人百人中尚不得一人能存活,更何况是在茫茫冰雪荒山之中。
这些林殊自然也晓得,所以他会作何反应,两人心中谁也没有准数。
黎纲最后还是捏紧了拳头问道,“少帅……打算如何?”
“少帅,让我带些人先过去……帮着找。”甄平咬咬牙说道,其实他很清楚,聂锋一定拼命找过,但都无果的话,现在再让谁赶过去找都是徒劳的。
可林殊不会不去的。
但他身为主将,也绝不能现在就去。
反而是林殊叫住了甄平,“先派人去金陵报信……就说北燕战事结束之后,我要率五千人直接赶赴大渝战场与聂锋部汇合。”
“现在祁王一定被召回京了。”林殊冷静得可怕,“他不会不同意的,你们把列战英叫来,他原本是负责枪兵阵的。给他五千骑兵,让他到这里。”林殊拨开一旁的地图,差点碰倒了蜡烛,“到这个山峰上去。”
“每人带着火油和五十枝箭,射完之后直接从山的西路下山,用最快的速度往大渝去。我打完这场仗会去追他们,甄平跟着我。后续的事情就交给黎纲了。”
“少帅是要……”
此刻的林殊似乎十分镇定,可他刚在扶蜡烛时手上滴了一滴热蜡,他却全然无觉。
“原本打算多收缴一些兵器粮草和战马。现在没时间了,用火攻。”林殊指着帐外的不远处北燕军队在山上的星星点点的灯火,“他们自以为据险而守,我借着这西风把火烧到他们山上去。”
北燕派出的并非是拓跋昊,拓跋昊因为他支持的皇子在一年前获罪而同被论罪不再被重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骁勇却不太通晓兵法的大将。
林殊一开始就用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战法打磨了北燕的气焰和声势。
这一次纠集了全部兵力据险而守的他们,他们听说了梁国太子亲征大渝,料定大梁军心不稳,便打算趁着金陵空虚的时候一举南下,谁知将军在地图上比划的手指尚未指到金陵的位置,就见到营帐之外,万千夹着火的箭矢犹如火色的流星般划破了黑色的夜空。
箭雨如同暴雨一样声势浩大,又戛然而止,然后落在地上的火星就逐渐的连成了片。
火光慢慢映红了天。
火势顺着凛冽的西风迅速蔓延上山,多日来蓄势待发的北燕大军就这样狼狈地被烧了出来。
山下一片林地本来易于隐蔽伏击,北燕军队冲下山去,却被对面山头射来的火箭挡住了锋头,而在他们停住之后,一道火龙从中间将队伍一分为二,原来林中早有一排树木上涂了火油,由箭矢的火星一点就迅速蔓延。
被火墙挡住的北燕士兵只听见隔着噼啪作响的冲天大火,有厮杀声响了起来。
可他们被火势冲散,不要提列阵,连自己所在的部署都找不到。
一时间,惨叫声呼号声和将官的嘶喊声混杂在一起,等另一半军队终于整顿好绕过火墙到了另一面的时候,只看到一地北燕军人的尸骨和整肃了军阵静候着他们的赤焰军。
北燕大将在被斩下头颅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在火中一骑赤色烈马踏焰而来,马上战将一身银甲映着血红火光,如同浴火而生的修罗一般。
一夜天明,战场上是三万北燕将兵的尸首,战后北燕再无战意,上表祈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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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日清晨,林殊带着甄平与百骑人马离开了北燕,在中途与列战英率领的五千人汇合,一路疾驰至梅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