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安置着炭盆,真比外面暖和许多。郎怀见明达靠着最里坐着,低着头抱着怀都尉,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弯着腰终究觉得难受,转身坐下,动手解开腰带。方才为了打猎方便,却是除去了斗篷,只穿着外袍。兰君看去,后背的衣服都被鞭力撕扯开来,忙道:“爷,不必脱了,我从后面给你划开。”
“也好。”
兰君抽出腰间的匕首,三两下划破衣服,才看得清状况——好在她胸口裹着,只破了三道口子。拿丝巾蘸着清水擦干净,兰君道:“爷,上药了,忍着点。”
郎怀笑道:“你只管动手,这些却无妨。”
兰君才省起,郎怀只怕战场上受的伤更重,难怪她面不改色的。手下麻利,竹君很快给她上了药,重新裹好伤,才去取换上的衣裳。
郎怀简单活动着胳膊,却听明达道:“你就这般回护她?”
这话问的突然,郎怀没多想什么,照实答道:“她是我的婢女,理所应当。”
兰君暗叫糟糕,果然明达变了语气:“说起来,她是很在意你。”
郎怀应道:“可不是?阿竹在安西的时候救过我性命很多次。若不是她我也回不来了。”
兰君只恨不得拿针线缝住自家主子的嘴,手下胡乱找着,随意取出件内衫和外袍,丢给郎怀道:“爷你自己穿吧,我去看看晚饭怎么样了。”她背对着明达,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郎怀不要多言。
可惜郎怀对明达一片赤诚,是断断不会再欺瞒于她。她边穿衣服边道:“谢你留情,这丫头最近也不知怎么,总是莽撞得紧。”
明达冷笑:“她为了什么?你当真不知?”
若是往日里,明达不知情之滋味,只怕看不出竹君的心思。而今她只略想想,就明白只怕竹君对郎怀是一片痴情。明达只觉得此事荒谬,便更烦她。
“阿竹要说胡闹,也是有的。”郎怀从不曾细思,便道:“待我去问问。”
“回来!”明达恼了,只得对她言明:“你那阿竹只怕是看上你了,也不知她藏着这心思多久,而你竟不知。如今她这般对我,无非是……”明达还没说完,已然被郎怀打断:“怎会?她大我三岁,是看着我长大的,怎么会?”郎怀惊疑不定,她从未想过儿女私情,直到回了长安,是以对此着实难以接受。
“是啊,便是现在我也决计不信。竹君知道你是女子,怎能对你动情?”明达嗤笑道:“可她处处针对于我,而我从未得罪过她。此中缘由,我便是不想懂,也不得不懂。总不能人家都杀上门来,我还蒙在鼓里不明就里吧?”
郎怀呆坐半晌,只想摇头。明达对女子之间的情意嗤之以鼻,是不出她所料。然而听来,心下还是苦楚的。而她如今再去细想,竹君往日对她的点点滴滴也便清晰起来。郎怀不由又羞又愧——这般深情辜负,非她所愿,实不能应也。
“要不,你们俩成了也不错。”明达不知为何,这般笑言。她看着郎怀不吭声,面上风云转换,便不由来气。若不刺她几下,她就不是那个骄蛮的明达了。
“不可能。”郎怀抬头,双目澄澈,看着明达道:“我知你对此很瞧不上,但我从未觉得自己错了。等你将来有了心悦之人,我自然诚心祝你们百年好合,一辈子平安喜乐。郎怀错在不该瞒着你,可即便你早就知晓,我心悦你,也依旧是心悦的。”
她侃侃而谈,不卑不亢道:“而今我知晓了阿竹的心思,只是更为歉疚——我心里只有一个人,却是装不下其他了。这辈子也只能亏欠着,希望她将来能回心转意,重新找个如意郎君。郎怀一介愚人,配不上她这般痴心错付。”
“兕子,阿竹她救我很多次。救命之恩,郎怀不能忘恩负义。请你不要记恨她,心直口快之人,总比笑里藏刀要好。”郎怀摇着头,道:“你夜里好生休息,明日咱们再登太白。我去瞧瞧晚饭如何,待会儿叫你。将要入夜,风大,且穿厚些。”
她转身下了马车,坦坦荡荡心无挂碍。
明达坐在里面细细思量她方才的话,不由对竹君的芥蒂渐消。又想起郎怀待她当真一片赤诚——这般一个良人,偏生和她俱是女子。明达想着想着,一时间竟是痴了。
第65章 番外二 溯回
怀哥哥,怀哥哥,自打她回来后,我总是喜欢这般跟她说话。
这人是会了算计的,每次见着她眼眸里闪过的亮光,我就觉得,七哥这般驽钝的人,真得这么个朋友护着。也亏得她警醒,才没让琴书姑娘的事情闹大。
我那时候这般想,着实没想过后来七哥胆子变那么大,敢在爹爹面前承认。他到底是我最小的哥哥,我一直在等爹爹高兴,想寻个办法,成全他们俩。
冬狩的时候,怀哥哥就跟着我身边。我见她眸子里偶尔闪过的跃跃欲试,总觉得愧疚。于是哪怕兴致不高,也每日出去转转。没想到怀哥哥教得这般好,连我也能靠着弩机,猎到些许猎物。
那日她帮我捉着火狐,却真吓坏了我。
哪有人一声不吭就冲出去的?
偏生她的马力太快,马术又好,我们竟没一个能追上。她的仆人陶钧言道:“爷追个小畜生,咱们候着便是。”他面上有些着急,却不担忧,我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些。
小火狐被带回来的时候,显然怕极了。我喜欢它眼睛里的澄澈和狡诈,总觉得跟怀哥哥似的。
夜里,她说既然送给我了,就随我起名。不知怎地,我就火大上来,干脆起名叫怀都尉。
后来我想,大约这是我想,哪怕她不在我身边,也都有个念想吧。
爹爹那张镶玉逐天弓,是神龙年间大将王孝杰所有。爹爹说过,只怕天下再无人能配得上。可我偏偏觉得,怀哥哥都用得了纯钧剑,区区逐天弓更不在话下。
我装着使性子,逼她按着前儿应下我的,为我猎熊。若我早知道会出那档子事,宁肯赔上自己性命,也断断不会的。
踏云带着我,朝着和她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而我的心,也越来越冰凉。我只道她是活不成了,那我还留着有什么意思呢?
这一切都发生太快,很久后,怀哥哥抱着我吻我,有那么一瞬间,我都在想,幸好老天开眼,幸好她活过来了。
这个榆木脑袋,居然跟我说她只那我当妹妹,还一脸信誓旦旦的,真是不开窍。
可她明明待我极好,总是温和没脾气的样子,眼里带着光。还好爹爹告诉我,说她只怕自己都不明白,要我耐心些。我得了爹爹的话,总算放下些心来。
可那日,她满身湿透跑来,说恐怕爹爹赐婚是早晚的了。我以为这人总算想明白些,正自欣喜。她伸着手轻轻搂住我,却说出那般混账的话。
我打断她,问她:“你从来只当我,是妹子?”
这浑人还笑:“自然啊,我的小拖油瓶长大了,也无非是变成了大拖油瓶。只是陛下,唉……”
很久后,久到我们都成亲了,却变得犹如陌生人。那时候我才明白,她是忍耐了多久,忍住了多久,才能笑着跟我说这样的话。
可彼时我更不明白,为什么我叫了十多年的怀哥哥,却十足十的,是个女子?
我不明白为何她明明知晓,我们俱是女子,还对我动情?
洞房花烛那晚,她直愣愣告诉我的时候,我是恨不得她死的。然而不得不承认,我也舍不得她死。脑子里心里都乱了套,我没办法,只好晾着她。
一路从关中入蜀地,她一路照拂无怨无悔。晚间我时常睡不着,想这究竟是对是错?
那天竹君姐姐顶撞,她却为了竹君,跟我领罪。我着了恼,却陡然明白,若我不心悦于她,又何必吃味?璃儿总劝着我,说沐公是极好的,别寒了沐公的心。
可我的好璃儿,我自然知道她好。可我和她俱是女子,却叫我如何和她举案齐眉?
这等苦楚无从诉说,折磨的我脾气愈发古怪,一路上总是时不时发火闹脾气,直到了益州,才算好些。
那个俏皮书生自以为心眼那么多,我却和怀哥哥一起看着他笑话。入了夜,其实我也没醉那般狠,但却舍不得她。
而这老实人当真抱着我抱了一宿,我偎着她的脖颈,一时间杂念丛生,又都渐渐归于平静。梦里依稀觉着她轻轻拍打我的后背,偶尔叹息两声,也都是极轻的。
天明时分,她轻脚离开。而我已经醒来。
我有些怕,怕自己对她的情意未变,怕她对着我总是这般好。
更多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怕些什么。
往极北的路途里,我时常想,若我早知道会是这样,当初就不该耽搁那么久。
我们的好日子,如今算来,屈指可数,少得可怜。
这人总说,上天待她不薄,她知足得紧。这人平日里精明算计,这时候却总是痴傻的。
极北地的星,好像就在手边。也像她活蹦乱跳时候,看向我的眼睛。
阿怀,我心悦你。
你总说心里只有我一个,你这么宠着我,那就醒过来,可好?
第66章 迁进东宫喜乐(三)
上元节后,各部官员归朝,而年前吏部考核也将公布结果。李迁满面春风,早早就到了。
便有官员侧面打听考核结果,李迁笑道:“大伙便不必问本王,反正今明也都知晓。去年水患干旱,本王是记着各位劳苦的,且宽心吧。”
于是宣政殿中一片歌功颂德,李迁颔首微笑,心下算计,却不露声色。
不多时,李迅也来了。他大病初愈,面色还带着病后虚弱。如今他虽说名义上协理朝政,却也不怎么插手,尽由得李迁做主,避其锋芒。
然而年节里收到的一封血书,却让李迅不愿、亦不能再忍耐。
河南道灾情严重,明皇御口免去一道三年税赋,以养民丰。可汴州节度使梁书碧罔顾民情,不仅私吞赈灾银粮,还在灾后矫诏搜刮民脂民膏。八月间官逼民反,又以雷霆手段挥军镇压,奏报饥荒瘟疫严重,以掩盖死难百姓人数。
李迅再知如今形势需他隐忍,也忍耐不住。梁书碧是梁贵妃胞弟,如此草菅人命只怕明皇也不会治罪严重。但他无论如何,也得为汴州百姓说道两句。
昨日他去未央居探望明达,本意也是和郎怀商议下对策。可去了,江良才隐晦地告诉他,这二人早就离开长安,四处游玩去了。
李迅无奈,回府想了片刻,也不去寻魏灵芝等人商议,打算自己去上奏。若事不可为,明皇无非是震怒之下,关他些许日子,却不必去连累那些本就少的可怜的忠臣。
未及,明皇喜气洋洋到了。朝会开始,俱是歌功颂德之辈,再无十年前满朝清流的盛况。明皇新奉了一位道士为真人,才得了几丸仙丹,服用之后浑身飘飘然。这道士是李迁访终南而得,特特请进长安,为明皇祈福炼药的。他又见李迁风流倜傥侃侃而谈,诸事处理得颇有见地,不由更是喜欢。
朝会过半,明皇赞道:“今年诸事皆备,不知吏部考核如何?”
李迁拱手:“回禀父皇,吏部考核已然完毕,各道官员皆有定语。去年黄河水灾后沿岸大旱,河东道、河南道、山南东道、淮南道最为严重。这四道官员奋而救灾,挽国于危难,然天灾面前,儿臣念其未有功劳,亦有苦劳,便稍松驰,以免寒了官员的心。”
明皇点头,很是赞赏:“你能体恤民情,亦能想着臣子的难处,倒是很好,比往年长进不少。这事朕就不管了,你斟酌着办理。”
梁书碧就在含元殿中,听罢明皇的话,长长舒口气——倒是险险过了此关。至于后面李迁又说些什么,他也不愿细听了。看来走淮王的门道走的很准,不枉梁贵妃哪怕自己儿子不要那位置,也要扶持于他。
李迁说得天花乱坠,引着明皇连连发笑,自己也很是得意。然而他一直等着的,却是李迅的发难。余光中,李迁只见李迅脸色越来越怒,不由愈发得意起来。
“父皇,儿臣有事启奏。”李迅着实无法再忍,高声打断了李迁的长篇大论。他一开口,唐飞彦就知要遭。可他位卑,是搭不上话的,只能寄希望于李迅别捅太大篓子。
“儿臣前日接到一封血书,却是汴州百姓民变,起草的檄文。”李迅从袖口取出来双手奉24 着,道:“其中言到朝廷七大罪状,儿臣看罢心惊!毕竟汴州节度使梁书碧一直奏报灾情稳定,民风安稳。却不知他谎报灾民饥荒和疫情,狠心屠戮百姓。”
明皇色变,一挥手,卢有邻忙去接过血书递上。明皇边看边听他续道:“儿臣手里没有确切证据,却不愿相信此乃平白无故之事。儿臣斗胆,请父皇差人详加查问,以免这等草菅人命之人留在朝中,扰乱民心!”
“陛下,微臣冤枉!”梁书碧先跪下喊冤:“汴州灾情严重民不聊生,臣倾家荡产填补粮仓。臣问心无愧!”
李迅铁青着脸,道:“梁大人倾家荡产填补粮仓?可为何檄文上七大罪状,全是历数梁大人强占民财中饱私囊?”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也请拿了证据再数落下官!”梁书碧冷笑:“微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日可表!殿下这般血口喷人,微臣着实不服气!”
李迅还待再说,明皇开口道:“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魏灵芝微微摇头,示意唐飞彦不可轻举妄动。如今之计,只能希望明皇派遣信得过的能臣,去详加调查,抓到证据才是。
“河南道灾情严重,朕知晓。梁爱卿到底治理如何,吏部考核、御史台察探文书俱在,朕不信他有那个胆子。”他眯着眼看着手中的血书——纸张破旧,字迹潦草,却也不像伪造,不由心生疑窦。可梁书碧是他爱妃的胞弟,明皇无论如何也得回护一二。
“迅儿得的血书,朕也不信是空穴来风。”明皇抬起头,道:“便是捕风捉影,朕也不能置之不理。上官元,择吏部御史台各一人,明日动身,前往汴州探查。”
“臣遵旨。”上官元应下,李迅忙道:“父皇,儿臣请命前往!”
“你身子骨差,才好没多久,舟车劳顿的,就不必的。”明皇摆摆手,道:“却还有一事,北庭都护府都督病故,职位空缺。诸位爱卿,朝中哪位合适去接任都督的?”
这却是件大事了,邸报是今日早晨直接传送明皇的,除了提前得了讯息的李迁,再无人知晓。方才算计李迅,李迁只等一月后,给他致命一击。而北庭都护府的空缺,却是他苦想多年不得的机会。他微微一点头,梁沁芳看到后,顿时明白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于是先发制人,躬身道:“陛下,微臣推举一人。”
梁沁芳担任金吾卫统领后,大肆打压异己,培植心腹。拓跋益阳路老三都被寻了个由头,贬为参将。韦谦易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并未多言。
“何人?”明皇很是喜欢自己爱妃家的一兄一弟,梁沁芳回长安后,也着实进献了许多明皇喜好的物事,颇得圣心。
“回陛下,臣举荐韦大将军。”梁沁芳面无表情,实则字字诛心:“无论声望还是资历,都找不到比韦统领更合适的人。举贤不避亲,微臣虽隶属韦统领麾下,却真心举荐。”
明皇倒是没想过韦谦易,他笑道:“谦易为了稳重,素有谋略,倒是合适。不过谦易,你可愿去?”
“父皇,韦将军统御御林军多年,护卫大明宫。若是由韦将军出任北庭都护府都督,御林军却该由谁统御?”李迅忙插嘴,梁沁芳这下明升暗降,北庭都护府都督虽说也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到底不是天子近臣。况且如今长安城若没个忠心耿耿的臣子拱卫大明宫,将来势必有乱。
“微臣莽夫一个,但凭陛下吩咐。”出乎预料,韦谦易却没推辞,把难题丢回给了明皇。官场浮沉数十载,他本是志在疆场的一员虎将,却耽在御林军这个泥坑里,平生唯一一场胜仗,竟然是扶持明皇上位,屠戮的也是大唐的士兵。
名将白发,他已经五十岁,什么都看得淡,倒是真心向往西域黄沙弥漫了。
殿中一阵寂静,明皇抚着胡须,却是听懂了韦谦易的话来。当初意气风发的几人,也就剩下韦谦易一人,瞧着还是威武的。
明皇长叹口气,道:“此事也不着急,搁置再议。罢朝!”
李迁弯腰恭送明皇,心下暗喜——看来韦谦易在长安的时日,着实不多。如今却不能贪功,御林军大将军的位置,他只要不多言,定能如他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