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没被她这么唤过,郎怀不由一愣,随即笑道:“恨你做甚?真是傻丫头。”她没再多言,添了茶水,等了会儿,才道:“其实你现下还愿意和我一同出游,于我已经很满足了。”
“再说,我心里到底系着俗世太多。”郎怀北望长安,虽说根本看不到,还是露出迷惘的神色:“我也不喜如今这样,可既然担了这份责任,死去的人俱都在看着我,也只能说死而后已。其余的事,也只能放放。”
明达默然点头,叹道:“往日爹爹还是听劝的,如今是任谁也不听。”她侧着脑袋,正自犹豫是否告诉郎怀她有明皇行玺的事,却听着一个人高声叫道:“可是怀兄?”听着有些耳熟。
二人转头去看,却见七八丈外立着个书生,一身锦袍,眉开眼笑,正是昨日到他们住处蹭饭的章安仁。
明达微微皱眉,低声啐道:“真是阴魂不散。”
“我看你昨日跟他聊,还是蛮开心的。”郎怀对她说罢,站起身喊道:“可是章兄?”
章安仁跑着过来,似乎颇为兴奋,“正是正是,又能偶遇,可见咱们当真有缘!”
郎怀拿了新杯子给他斟茶,笑道:“我也这么觉得,章兄这是做什么呢?”她绝口不提今日章安仁的穿着显然是富贵人家,与昨日所言并不相符。她语出真诚,带着浅浅的笑意。
章安仁一拍脑门,笑道:“家父逼着我早些启程去长安备考,今日却是我的那些朋友设宴相送。不过我下月才走,还是有功夫陪你们去访青城的。”
郎怀笑道:“那章兄就快去吧,我们如今就住在那间院子。待改日约好时间同去就是。”
章安仁一笑,又对明达说了两句,才告辞匆匆跑开。
“昨日还觉得他不过是年轻没历练,今天却觉得真也是个绣花枕头。”明达拿捏着点心,却不去吃,只一点点撕下外面的脆皮,轻笑着。
郎怀点头,道:“不过难得却是个好皮囊,比我那二弟也不遑多让。”
等买到昨日的剑南春酒,几人回了住处,却有钉子来送信。
郎怀拿着信件看罢,笑道:“章安仁,却是益州节度使章全的独子。不喜武事,偏走文道,他功名还真是靠着自己考取的。就不知明年恩科,这位章公子能不能考中了。”
“万一他要跟我们一起回长安?”明达倒对章安仁的身份不怎么感兴趣,“我看按着这人的性子,肯定要问。”
“咱们还能由着他牵着走?”郎怀笑道:“你若不愿理会,不过换个住处,半日功夫而已。”
兰君她们都在院子里,屋内的只她二人。明达侧头看着郎怀,道:“我不信这人的心思你看不出。你就不气么?”
“你说他心悦你?”郎怀一语道破,微微晃着脑袋笑道:“长安的公卿子弟文人雅士犹如过江之鲫,也没见你另眼相看,何况是他?我倒是做什么要自寻烦恼?”郎怀觉着有些热,稍微扯开些领口,她见明达神色不太自然,道:“水应该备下了,你快去吧。”她说罢,站起来出了屋子,留下明达一人,侧头看着她走出的背影,一时间又怅惘起来。
三月夏至,韦谦易进宫拜别明皇,换过普通衣衫,往城北而去。
韦氏立足陇西几百年,资历深厚。大唐开国又为开国功臣,曾是陇西关中氏族最为风光的。历代名臣良将辈出,数不胜数。及至开扬年间,韦谦易的独子韦江却不愿入仕,弱冠之后仗剑远游,娶妻也随着心意,是位出身江湖的姑娘。
此次出任北庭,韦谦易干脆举家迁移,只留了些许忠诚老仆,和还在长安任职的韦氏族人。
灞桥折柳,韦氏乘着马车前来为长兄送别。
“大哥,您此去好生保重。”韦氏看着兄长,不由抹泪道。这一别后,恐此生难见,怎能不让韦氏伤怀?
韦谦易看着她,也忍不住涩身道:“如今韦氏在长安的,我已然告诉他们,以你为首。二弟三弟虽说是庶出,但你知晓他们性子,都是忠臣,也有才干,都憋闷得紧。切记时刻提醒他们,不可轻举妄动,以防彻底坏去根基。”
“也别太过伤怀,你知晓大哥我,志从不在长安城中。”韦谦易展眼看去,难得露出个向往的笑容,道:“我只道这辈子是无望,临老却有这等机会。老天着实待我不薄。”
“怀儿回来,告诉她,以不变应万变固然没错,却得知先机。”韦谦易拍拍韦氏的肩膀,道:“怀儿跟姑娘之间,也别勉强。姑娘能做到不朝陛下诉苦,已然是你我两族的大幸。”他见韦氏瞪大眼睛,微笑道:“怀儿一开始跟着我习武,我就看出来了。你的心思,做哥哥的自然明白。这么多年,士新也去了,往日的恩怨就都散了吧。”
记忆中大哥对她总是宠溺的,甚至当初裴氏的缘由,很是为难了几次郎士新。韦氏抹着泪道:“这么些年,幸亏大哥一力帮衬。而今分别,慕研竟然没什么可为大哥做的,实在汗颜。”
韦谦易哈哈大笑起来,道:“我的妹妹,女中巾帛!你当大哥是瞎子聋子么?这些年你打点郎氏商行,郎士新能打赢征西那场仗,还不亏得你在后用心。”
“长安这盘棋,有你们这些人,我不担心。”韦谦易不再多说,只道:“就算不为天下,为我等臣子黎民,也不能让老四上位。他前些年还是可以的,如今却似入了魔障,端不是明君的样子。”
“大哥放心。”韦氏应下,露出个自信的模样来,道:“外有怀儿,和房相留下的那些个学生,内有我,有真正的忠臣,就如大哥所说,长安这盘棋虽说凶险,却有迹可循。”
“我会为怀儿,为大唐保住北庭的。”韦谦易许下承诺,转身离开。
这一路西行,终身不归故土,不知是幸或不幸?
太子李迅圈禁东宫,消息传入李遇耳中,都到了三月底。李遇恨得牙痒痒,好在抱琴在旁柔声安慰,才没乱了阵脚。
“大哥直言有何过错?莫说河南道,山南道也是有的。如不是有你们帮衬着,只怕灾民暴动,连咱们这王府都得给拆了!御史台和吏部是怎么回事!”李遇低声抱怨,气得额头青筋直跳。
“殿下息怒,老四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先是圈禁,再下来,只怕就是各种罗织罪名了。”抱琴苦笑道:“便是陛下再仁慈,太子留下命来,将来又哪来什么活路?”
李遇揉着眉心,忽而道:“去请方先生!”
方十全慢悠悠赶来,看罢邸报却不吭声。李遇在旁急得抓耳挠腮,奈何他就不开口,让这位殿下没半点脾气。
半晌,方十全道:“莫急。”
“能不急么,那是我亲大哥!”李遇难得对他说话带了些脾气。
“殿下,我且问你,太子可有书信与你求救?沐公可有半分异动?”方十全知道这位脾性,也不着恼,只寻着机会劝诫:“25 遇事这般毛躁,如何出将入相?”
李遇一愣,匆匆拿过邸报又看了一遍,上面只字未提郎怀动向。
抱琴却道:“先生的意思,是如今以不变应万变?”
“看押太子殿下的金吾卫参将名路老三,若我记的没错,此人却是沐公旧交好友,更是得力左膀右臂。他被梁沁芳逼得从副领上退下,陛下便命他去圈禁东宫。”方十全老神老在,道:“所以想要加害太子殿下,先问问这位路参将答应与否。”
“淮王如今势大,看似钟鸣鼎食,实际上俱是些歪瓜裂枣之辈。也就裴氏算得上大族,裴庚裴庆兄弟勉强算是能臣。上官元不过粘着了些许昔年上官翼博的名气,苟延残喘罢了。”方十全仅仅靠着一张邸报,便道:“沐公无异动,便是姑娘无异动。可按着道理,姑娘不可能没动静。因而她二人此时定不在长安。”
李遇一想明达的性子,便道:“只怕妹妹终于得了机会出游,该是跟父皇打了招呼,俩人出长安了。”他一想这个,只道明达定会往他这边来,却不知此时这二人正在蜀地喝酒呢。
“殿下,如今之计,不若你暗自收集证据,且等消息。沐公若回了长安还是如此,那太子之处就没这么凶险。”方十全说罢,道:“此中缘由,且让夫人给您解释,我还有没看完的书,先告退了。”
“这……”方十全溜得迅速,李遇张口结舌,只得厚着脸皮道:“什么缘由,你就告诉我罢!”
第69章 迁进东宫喜乐(六)
且不论外面如何纷争,东宫内还是春光明媚的。李迅穿着寻常衣物,正抱着小女儿,在院子里踱步。小儿子跟着他身后,咿咿呀呀说着什么。
“殿下当真看得淡,若是放在我路老三身上,可是理会不得的。”路老三揉着硕大的脑袋,跟在他身后骂道。
李迅笑道:“本宫若不言,着实心下难安。但既已尽力,好歹能安稳些。总算七弟长大了,能安置些灾民,本宫才能放心。”
怀里的小女孩儿打了个喷嚏,李迅拿袖口给她擦拭唇角,笑道:“将军是爽利人,不过如今陪着本宫这废人,委屈了。”
“哎,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当初若不是阿怀的缘故我也不愿进长安。可好容易兄弟团聚,老公爷又……”路老三长叹气道:“我是悔不当初,但也记得既然之则安之,反正您这儿清静,三哥我图高兴!”他这话有些僭越,李迅不以为忤,笑着应下。
“路将军既然熟通武事,现下又闲着,给本宫的几个不争气的孩儿做个师父,教教武功如何?”李迅兴致忽起,笑道:“也不求他们多厉害,左右无事,强身健体也是好的,路将军意下如何?”
“殿下都开口,我怎敢推辞?不过我是粗人,难免督促严些,得罪了莫怪啊。”路老三摸摸后脑勺,憨厚笑了笑。
“正该如此。”李迅一乐,笑罢,此事就算定下来了。
章安仁果真来约请郎怀他们同游青城山,到了山下却是谷雨这天。
青城天下幽,郎怀这一生见着的都是雄伟之山,猛然来到这等地方,不由晃花了眼。春末时节,漫长青翠,曲廊回转,美不胜收。
章安仁只带了个小厮,话不多,只替他拿着包袱,很是乖觉。章安仁该是来了太多次,从进山开始,就滔滔不绝起来。哪里的石头好看,哪里的碑刻博远,哪里的楼台高绝,信手拈来,让郎怀明达几人听得不住点头。可惜他是个文弱书生,走到半山腰就已经呼吸不畅,只得缓了语速。
郎怀眯着眼眺望远处,见飞鸟悠然而过。她转头再望山下,却根本看不清了。
“过了晌午了吧?”郎怀问道。
“回爷,应该是过了,咱们歇歇?”陶钧满面喜色,道:“爷,我看那处不错,咱们过去歇歇!”他指着上面一处相对平坦的大石,郎怀顺着看去,点头道:“是不错。”
大石稳于山中,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也足够大,郎怀当先,扶着明达上去,看她的脸色红润,欣喜道:“天师果真厉害,兕子,你当真大好了。”
后面的章安仁只听得半句,喘着气问:“什么大好?”
郎怀转过身,隔着他们二人,笑道:“风景真是大好。”
大伙席地而坐,郎怀揉了揉小腿,自嘲起来:“才两年不折腾,却是不耐了。”明达道:“是你这两年太安生,别忘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者!”
“呸呸呸,好好的说什么死。”竹君正啃着带上的肉干,听着明达这么说,先是打断,而后悻悻然道:“以往时日里最忌讳说这些的。”
“那是我不知道,今后不说就是。”明达难得好脾气,她饭量浅,两口就饱,正给火狐喂肉干。章安仁见着火狐,可是被吓唬惨的。头几回见面,他都赶着这家伙在屋里呼呼大睡,并不知道明达养着个如此灵物。
火狐待他可不是多友好,常常呲牙裂嘴目露凶光,章安仁只得离它远远的,才能安心。
“说起来,我还不知姑娘芳名。咱们也算是朋友,不知……”章安仁吞吞口水,笑问。
郎怀他们都不吭声,明达抬眼觑着他道:“叫我姑娘就行了,问我名字干嘛?”
“我听怀兄叫你四子,你是行四么?我也能这么叫你么”章安仁不甘心,几乎有些穷追不舍了。
郎怀站起身,边俯瞰山势,边笑道:“我劝章兄还是莫要问了,她不是行四,名号也非你能知。”
常人好奇,多会因此而阻挠。偏生章安仁自小养尊处优,他想得到的,哪里有得不到?被郎怀这么一哽,不由红了脸,道:“小生自问对怀兄兄妹赤诚,却不知你们为何这般隐瞒?”
这话却有些不打自招,郎怀懒得理他,竹君翻了个白眼,兰君和陶钧都不吭声了,明达拍拍衣衫站起来,笑吟吟道:“怀都尉,我们走!”
章安仁被晾着当场,想要发作却舍不得明达,只得闷声跟上。他越看越觉得明达好看,简直是此生见着的第一美丽女子。可这样的女子偏生只对那个黑脸哥哥依赖。
莫非兄妹是假,私奔是真?
这般一想,章安仁再去看,只觉得她二人郎情妾意,好不甜蜜,不由得添了愤恨——你二人若有情意,早些告诉我,又何必让我相思苦楚!
一路游山玩水,观建福宫,看祖师殿,入朝阳洞,访老君阁。明达轻声笑语,让本是幽静的山中顿显得充满生气。不知不觉就入夜,他们也恰好到了上清宫。
陶钧敲门请求留宿,被个面黄肌瘦的道人引着进去。天色渐暗,郎怀等人不敢多耽搁,跟着去了后院,那道人道:“待会儿会送些素饭过来,还请诸位客人莫要嫌弃。”
郎怀忙躬身道:“不敢不敢,打扰诸位清修,才是我等过意不去。”
兰君他们忙着烧水,郎怀看了看,低声道:“夜里怎么办?”这统共三间房,都不很大,明达知她意思,便道:“还能怎么办,你安置吧。”
郎怀耸耸肩,走到章安仁处,道:“章兄,左边给你主仆二人,我们人多,得要两间,如何?”
“都可都可。”章安仁没多理会,他累的不行,道别后就进屋了。郎怀看了看夜色,道:“陶钧,却委屈你睡那间小柴房啦。”
“爷哪里话!”陶钧正生火,头也不回。郎怀负手走到右首那屋,床铺倒干燥着,也还算干净。她看了看,略做了手脚,才拍拍手上的灰尘出去。
用过晚饭,兰君守上半夜,陶钧守下半夜,郎怀刻意叮嘱,待在房里就好,不要太张扬。这几个都是跟着郎怀多年,顿时明白她的意思是什么。
郎怀安排妥当,自己心里却是打鼓。她踌躇片刻,才伸手推门进去。但觉双脚触到个软绵的物事,低头看去,火狐不知何时蹲在门口,眯着狐狸眼睛,就要顺着郎怀小腿往上爬。
有这么个小东西在,郎怀总算去了忐忑,猫腰一抄,牢牢抱在左臂上,右手反手关了门落下锁。
旧桌上点了盏油灯,绿豆大小的灯芯,能看到黑烟往上弥漫。明达和衣睡在床里,睁着眼瞧她。
“害怕了?”郎怀走过去坐在床边,明达心里稍稍的改变她都知晓,却不愿意说破。如今她这般转变自然让郎怀喜出望外,更是心甘情愿等着。
“章安仁?”明达噗嗤笑出声,冲火狐吹个唿哨,火狐便从郎怀怀里跃出,老老实实趴在明达腿边。今日登山,火狐也是安逸惯了,有郎怀在它主人跟前,很快它就睡着了。
却听郎怀笑道:“你不必怕,我也不必怕。”伸手解开外袍扣子,郎怀脱下一抖,盖在自己身上,躺在床外侧。她从怀里摸了只铜钱来,啪一声打灭了油灯。
“等明日起来看了日出,在益州盘桓些日子,咱们去临淄看看七哥?”郎怀一只手枕在脑后,言语间仿佛就跟往日里说去长乐坊一般轻松自在。
“我也这么想,就是不放心长安。”明达侧过身,渐渐习惯黑暗后,能看到郎怀挺直的鼻梁,眼睛半眯着,不知想些什么。
“怀哥哥,跟我说说你在安西的事儿吧。”明达轻声问她:“你这样身份,该受了很多苦的。”
“这却没有。”郎怀想了想,道:“也不怕你笑话,我一直是有自己帐子。只是委屈竹君,她没个身份,一开始就跟暗卫差不多,露不得面。若说苦,征西军里哪个不苦?我已经是很好的了。”
“那你就不怕给发觉么?”明达想起她身上那些可怖的伤疤,不由心疼。郎怀道:“也怕,却也没功夫去怕。我运气还好,女子的葵水十六才有,等回了长安,母亲也配好了药——一劳永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