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动作旁人没在意,明达却看在眼里,便道:“嫂子做何想法?”
“我是过来人,李迁表面一副温文尔雅菩萨心肠,其实是个笑面虎。莫说旁人,只怕国公的手段,都比不过他。”抱琴看了看郎怀,道:“国公心存善意,李迁是不顾这些的。如此一来,我们却是在下风。”
郎怀点头,眯着眼道:“他最缺是便是兵权,可惜御林军本就派系林立,舅伯卸任尉迟却只能做个傀儡将军。短期内,能得手的不过是监门卫。想要染指金吾卫,便有十个梁沁芳,也不可能。”
“你有动作?”李遇眼中一亮,郎怀道:“金吾卫中侍卫均出自各处精兵,其中以安西军最多。这些人虽说位卑,但人心所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梁沁芳看似将金吾卫尽握手中,却无非是拿住了那些一官半职的。”
“怀哥哥振臂一呼,只怕梁沁芳得呕血身亡。”明达笑呵呵道:“李迁不提,六哥去了南方,你说将来会如何?”
“这却不知了。”郎怀看着她的时候都是柔情似水,道:“我自问对六爷问心无愧,将来端看他如何抉择。不过爹曾经叮嘱,六爷墙头草,咱们不能靠着他的。”
说起如今时政,李遇也不再是往日里逃避的态度,变得积极起来。他摇摇头,有些后悔:“早知今日,当初也该搏搏,大哥也不会如此被动。”
郎怀没搭理他,对抱琴道:“昨日一直忘了谢过你,七哥这根木头如今开窍,少不得你的功劳。多谢!”
“国公言重。”抱琴回礼道:“若论心计手段,抱琴远去国公。这些时日还请国公多教教七爷,他是男子,该有气概才是。”
她二人话里有话,李遇半点不懂。
明达在桌下掐了郎怀大腿,背人做了个威胁的表情,娇俏可爱,一时间又让郎怀心下猛跳起来。
第73章 长安夜(二)
收到薛华的信件,尚子轩犹豫半晌,还是握着毫笔在纸上写了信。李迁克扣军镇饷银,这事情不是闹着玩的。若是引起军中哗变,土蕃再趁机而下,后果不堪设想。
扶着眉心,尚子轩看了看纸条,略微思量,又补了一句。固城公主已然有孕,怕是十月间就临盆了。随着商路逐渐通畅,土蕃的消息也源源不断送回长安。没想到这位女子在远嫁土蕃后,会不甘于寂寞,帮着丛苍澜瑚打理政务,颇见成效。
是敌非友啊。尚子轩长叹口气,吩咐丫鬟叫来尚衍,令他把信传送出去。
尚衍犹豫片刻,低声道:“主子,二爷前儿在库里又支取六百两银子。”
尚子轩头也未抬:“给他。”
“可郎管家说,已经是这月第四次了。”尚衍看了看尚子轩,道:“我着人跟了二爷些日子,俱是混迹于西市和平康坊。”
“他只要不和那位有牵连,就给他。”尚子轩端起茶杯润润嗓子,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收拾他?”
尚衍摇摇头,道:“小的不知主子心意,但断不是因着这个。”
端坐的女子捋过额间的发丝,轻笑道:“他再怎么说,也是阿怀的弟弟,沐公府的二爷。不过是些钱财,咱们有的是。”
“是。”尚衍似懂非懂,他精通商道,却疏于揣测人心。
“不过你做的对,该盯着一定盯着。”尚子轩想了想,又道:“今年安西商行的利润,抽三成留下,秘密派送给薛将。记得提前送个信去。”
“是。”尚衍再等片刻,才起身离开。他低着头从后院走出,到了前院才敢挺直腰背。一路走到郎乔处,将尚子轩对郎忭的态度带到,郎乔点点头,道:“有姑娘这句话,一切好办。”
自打明达郎怀到了临淄,李遇高兴之余,也没多耽搁政务。这日他从外面回来,瞧见陶钧冲他眨眨眼,顿时了悟。
先是喜形于色,而后端着脸一本正经,生怕给抱琴发觉他的小心思,殊不知伊人还在后院,根本看不到他。
用过晚膳,抱琴回去收拾,李遇这才得了机会,问郎怀道:“怎么样怎么样?”
郎怀啐道:“都备好了,兕子觉得也不必非要凤冠霞帔,不过备下红烛,弄了帕子什么的。”
明达凑过来也道:“没错,七哥莫嫌弃啊。”
李遇傻乐着,挥挥手道:“哪里在乎这个呢。”
三人又低声议论了一番,李遇才彻底安了心,可又没出息地紧张起来。回了主宅,他独自推门进去,抱琴正拿着针线绣着什么,瞧见他进来,道:“殿下回来了?今日不和国公叙话?”
“琴书。”李遇张张嘴,忽而展颜,唤了他最熟悉的名字。他一步步走过去,道:“明达阿怀来,我求了她们一件事,到底办好了。”
抱琴侧头笑他:“你可比她们都大,好意思么?”
李遇一笑,伸手拉起她,不顾她手里的东西,道:“琴书,我知晓你不在意这些,明达是我妹妹,阿怀是我知己,她们给咱俩主婚,便在此间拜天地,你说可好?”
抱琴愣在当场。
哪个女子不愿意风光嫁给自己心悦的郎君,有完美的婚礼?可她明里的身份不过是沐公府的一介奴婢,已然卑微。实则却是勾栏里的花魁——看着风光,却也下贱到极处。
男人们花钱买乐,又哪里有几颗真心?
偏生遇到这么个傻子,一头扎进来,无怨无悔。抱琴看着他清澈的眉眼,眼泪断线般流下,狠狠点了头。
李遇得了她首肯,回头高呼:“你们还愣着做甚?快进来!”
外面的明达郎怀还有陶钧几个抱着东西就冲进来。大伙口中说着恭喜,手下也不闲着。兰君璃儿去收拾床铺撒帐果,陶钧换上满堂的红烛一根根点亮,璃儿和明达凑过去,给抱琴披上红纱和盖头。
郎怀则走上前笑道:“恭喜七哥七嫂,小弟我身无长物,送上对玉佩,聊表心意了。”她从怀里取出个漆盒来,递给李遇,道:“待会儿失礼之处,七哥海涵。”
待红烛点好,堂上的氛围为之一变,显得喜庆热闹。郎怀和明达笑嘻嘻坐在主位,明达眨眨眼,道:“咱们既然是另辟蹊径,那你们想礼成,就得听我的令。”
郎怀带着歉意看了看李遇,便不再吭声。
明达手抚香腮,想了片刻,道:“七哥你若打得过怀哥哥,我就放了你!”
李遇一愣,嚷道:“这不可能啊!她一个人能把十个我撇出去!”
明达只歪着脑袋看他,看了半晌,直把李遇急的抓耳挠腮,才噗嗤笑出声:“逗你呢,你看嫂子都不着急,你瞎急什么?不为难你!你发个誓来,今后不能薄情寡义,否则就是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不理你。”
李遇这才松口气,转身冲着外面夜空跪下,朗声道:“李遇今日得娶琴书为妻,自当一生爱护,此情不渝。若做那负心薄幸之人,便日日灼心,一刻不得安宁。”
盖头遮下,看不到抱琴的模样,郎怀自然想到明达,自己待她何尝不是此心?明达听罢李遇的毒誓,想起自己和郎怀,这般不顾伦常,只怕报应不爽,一时间又是甜蜜又是苦涩,不知不觉眼角含泪,道:“那你们互相拜拜,就礼成罢。”
他二人如何揭盖头如何应付那一床的帐果,明达才懒得理会。礼成之后,一行人离开。明达有些睡不下,便拉了郎怀,只两人去逛王府里的花园。
不一时走得累了,两人走到假山跟前,郎怀坐了一块平坦大石上,伸出手臂把她搂住,才问她:“方才想起什么了?面色忽的就变了。”
明达长叹口气,贴着郎怀脖子,道:“怀哥哥,我只怕咱们这般罔顾伦常,将来会遭报应。”
掌心是明达布料柔滑的触感,隔着几层布,也是少女娇嫩的腰肢。可郎怀没工夫心猿意马,抿着唇道:“我不懂什么报应不报应,也不觉得我们哪里做错了。我们没做错什么,不是么?”
明达一笑,没理会这人的痴心妄想。两人静静看着天空半弦弯月,渐渐去了杂念,两心如一,只盼着时光慢些,再慢些才好。
夜里风起,郎怀后脖子一凉,猛地惊醒,道:“回去吧?”
明达应了声,却不愿松开她的脖子,脸蛋埋进郎怀胸口,闷闷的声音传来:“怀哥哥,我想爹爹了。”
“那过几日咱们就动身回去,该能赶上中秋。”郎怀展颜,长臂舒展,抱着她起身。等到了屋内,才发现这丫头不知何时已然睡着。
游览博山之后,还是到了分别之日。
李遇依依不舍,郎怀道:“总是要赶着中秋回去,兕子想陛下,何况我也得露面了。”
李遇也知这是无奈之事,便道:“不知今年父皇可会下旨允我回京述职。如今困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幸好有她陪着我。”
李迁派来的人,已经被郎怀下令劫杀,不留半分痕迹。只怕消息传回长安,够李迁心惊肉跳一阵子。郎府明面上是尚子轩在打理商行,其实分为南北,是韦氏和郎乔在打理。而尚子轩处理各方钉子的消息,至于真正的刺头,则是郎怀亲自统御。
郎士新留给她如此精准的情报系统,这才是郎怀真正依仗的实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昨日,郎怀为抱琴引荐了郎氏在临淄的管事,若李迁有任何异动,都会第一时间递消息给她。
如此一来,抱琴等若半个郎氏钉子,深深扎在李遇的身边,护着这个呆头郡王,一生不息。
这一别真不知何年何月再得相见,明达很是苦闷了几日,才慢慢缓解了别情。一路西归,她二人情深意笃,终于被兰君几个瞧了分明。
璃儿自然感谢漫天诸佛,兰君则忧心竹君伤怀。好在她一向认为只要跟着郎怀就好,没别的奢望,如今郎怀伤势气色均慢慢好转,人也开朗,不复往日眉间总有忧虑。纵然难免愁苦,也人之常情,兰君注意着帮她岔开心思也就了去。
待入了潼关,一行人停留一日歇息。郎怀自然是借着机会好生看了看这处险隘。
开扬元年,明皇迁塬上北至塬下,沿黄河辟路,重兵于此防范。郎怀仰观城墙,即使她在长安见惯了巍峨高城,但潼关夹着黄河渭水,此间壮阔,则非人力可锻造了。
“有此等关隘天险,若还守不住,只能说是人祸了。”明达俏生生和她立在一处,说出郎怀心里正想的话来。二人相视一笑,一同望向奔腾的河水,不再多言。
开扬三十三年八月十二,总算赶回长安城。明达本有心去华山一游,却知时间不宽裕,只好扫兴而归。郎怀见此,便安慰她,允诺将来定陪她一览华山风景,好生安慰一番,才让她高兴起来。
进了未央居,江良唠叨半天,无非是总算回来,定要在家里好生补补才是。郎怀心里挂念母亲,衣服都没换,便先行一步从回廊去了沐公府。结果路上却先撞见方才回府的郎忭。
郎怀只得停下脚步,道:“二弟这是去哪儿?”
郎忭无意和她多话,道:“和些朋友约着一起耍耍,大哥要去么?”
“不了。”郎怀侧过身,让开路,道:“既和人约定好,便不要耽搁,快去吧。”她说罢,郎忭匆匆而去。
韦氏正在看账本,郎怀进门便嚷道:“娘!”韦氏不动声色,抬眼看了看她,走了大半年,倒没多的变化,只是眸子里透着喜气,她不用猜都明白,定是明达的缘故。
“姑娘呢?”韦氏一直没改称呼,郎怀也不以为意,道:“在府里呢。我想娘和奶奶,来看看你们。”
“你到这就行,母亲那里别去打扰。”韦氏叹口气,道:“如今愈发不好,一日里睡大半日。明日早些去问安吧。”
母女俩说了别情,郎怀道:“看来太子的状况却比我想得难上一些。这几日在家,我好生整整,改日面奏陛下。不然只怕朝廷都要忘了孩儿,这可不成。”她算计一路,正是要和李迁争个高下。
韦氏抚了抚她的额头,打趣道:“我儿心愿得偿?看来走这一遭,也并非一无所获。”她意思再明白不过,郎怀脸颊微红,但还是坦率道:“可不是?今生有兕子相伴,孩儿再无遗憾了。”
这般结局,虽说也有算计,但韦氏还是叮嘱她:“莫伤了她的心。可怜她待你一片赤城,你欺瞒在先,将来无论如何,须谨记这一点——你若负了明达,娘也不会原谅你的。”
郎怀正了神色,道:“今生得她相伴,于情一事,儿只求一生白头。”
不知韦氏想起什么来,看着她坚定的样子,终究没再说什么。时辰不早,郎怀才躬身离开。
不过小27 半时辰,她心下就有些难耐的想念,甚至小跑着回去,及见着她正擦半干的乌发,虽只是远远的一个背影,郎怀扑通的心才缓缓安定下来。
第74章 长安夜(三)
请了魏灵芝几人前来小酌,但今日他们都不休沐,时间便定到下午。郎怀早知如此,用了早膳,带上草拟的奏折和几张檄文,和明达一同前往大明宫。
明达嫌弃马车里闷热,两人干脆一人一骑,也不带随从,在街上慢慢走着。明达侧头道:“听说小孩子一天一个样,我那个弟弟,恐怕该认不出吧?”
郎怀愣了片刻,才想起她说的是梁贵妃所生的明皇八子魏王李远,笑道:“我可根本没见过。不过咱们一别五载,头回重逢还真没觉察出来,那个打的像模像样的小个子居然会是你。”
当初暗香楼重逢,明达打擂台,郎怀看到却没认出她。明达也回忆起来,也不由笑道:“可不是?我记得你小时候白白净净,若非认出你拿出纯钧,你这个黑脸少年,我也是断断认不出来的。”
郎怀这才得知有这缘故,摸了纯钧剑剑鞘,哈哈大笑起来。她二人俱是一身月白素服,明达为了骑马还穿着男装,用条嵌琉璃的带子束发,只在腰间挂着白玉坠,模样俊极了。
正说着些什么,忽然听到有人叫怀兄。郎怀眯着眼寻声打量,却看到一个七尺书生,正蹦跳着呼唤她。这人相貌极好,郎怀一眼就认出来是益州章安仁。
明达也看到他,对郎怀道:“阴魂不散呐。”
既然偶遇,郎怀足尖轻点,往过行去,翻身落马,站在他们几人面前,旁的几个郎怀看去也都眼熟,她拱手笑道:“原来是章兄。”
“怀兄好,我上月来了长安,一直都打听不到你们,今日倒好,相逢不如偶遇!”章安仁笑呵呵和郎怀套近乎,还冲不肯下马的明达挥挥手。这人心思简单,过后就忘,因而郎怀也不介意他卑鄙的做法。
可跟着他的几个人,分明是认得郎怀和明达的。这几人犹犹豫豫,礼行也不是,不行也不是,正自犹豫着。
郎怀眼里看的分明,心下好笑,这倒是个好时机,便大大方方道:“章兄见谅,当初着实不得暴露身份,随意编派了个名字,却是欺瞒了。”
她冲那几个人函授事宜,道:“裴兄、赵兄、上官兄,我只是陪着兕子去探望陛下,不必多礼了。”
裴庚为人谨慎,不顾章安仁一脸狐疑,躬身道:“国公,礼不可废。您这是跟姑娘入宫面圣?”这话一出,章安仁面色忽变,结结巴巴道:“你,你是沐公郎怀!”
赵浚是刑部赵摩严长子,曾在益州待过三年,和章安仁乃故交好友,忙斥道:“安仁,不可对沐公无礼。”
谁都知道他们几人是淮王一系,可郎怀身份尊贵,可不是他们几个小卒子得罪起的。赵浚明着训斥,实则为章安仁开罪。
郎怀摇头道:“无妨,章兄不知者不罪。”她也不在意,看了看天色,道:“章兄既已知道,改日得空,还请来府上稍坐。我们还得入宫,改日再叙。”说罢,她跨上马,口中清喝一声,同明达渐行渐远。
章安仁既知郎怀,不难明白那个娇俏可人的女子就是当今圣上的幼女明达,更是脸如死灰。
赵浚拍了拍他,道:“章兄,你何时认得沐公的?瞧她待你还算亲切,这等机缘怎生不和我们说说?”
“我在益州随意找了个地儿讨口饭吃,哪里知道她竟是沐公!”章安仁一语方落,裴庚和赵浚立即反应过来,忙问:“你说哪里?”
“益州啊!今年三四月间,她们在益州盘桓了月余吧。”章安仁心不在焉,只怕郎怀知道上清宫那夜他用迷药迷晕了她们。好在自己只是进去看了眼,再没别的动作,也算不得冒犯。
裴庚微微摇头,示意此事少安毋躁,须得回禀淮王后,再行定夺。他略一合计,寻了由头,低声对上官旗道:“你速去殿下处告知,看殿下是否得空。我今晚会请他过府深聊,殿下若得空,便请殿下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