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达嗤笑道:“谁看上那些!我们既来了,你可得尽地主之谊。你封博山郡王,可不得带我们游览仙山,顺便求仙问道?”
“好说好说,这几日有些文书要定,等我理完,就跟你们一起去!”李遇笑着去捏妹妹的脸,想了想又道:“我也有件事求你们帮我。”
郎怀明达对望一眼,郎怀奇道:“瞧瞧,这才分别一年,你倒是学会不吃亏了。说罢,什么为难事?”
李遇长叹一声,道:“父皇如今让到此等地步,于我当真不能再多求什么。可她就这么无名无份跟在我身边,我日夜难安啊!”
“我思量着,你们一人是我至亲,一人是我知己,便容我任性一场,凑个婚礼吧。不必闹得人尽皆知,就在这王府内院中,好歹让我二人拜天地之时,有亲友在场做个见证,了却我们心愿。”李遇目光中一片柔和,道:“我知晓琴书不在乎,可若能礼成一次,我便是死而无憾了。”他心情激荡之下,又叫出抱琴本名。他看着眼前的二人,又道:“你二人是成过婚的,当懂我心。”
而这话却要她们不知如何应对了——郎怀是忐忑不安的,明达虽满是憧憬,却被接下来的事冲击,于那日成婚的细节,根本不愿再去回想。此时被李遇提及,她仿佛又回到那日里。
红绸盖头,什么都瞧不见,只能靠着手里的布条,跟着郎怀慢慢走。可她那时不是满心欢喜26 ,只道将来俱是喜乐。当初那般欢喜于她,如今呢?
若重新穿上嫁衣,再拜天地,身边的不是这痴人,可愿?
明达垂首陷入沉思,顾不得郎怀就在她身边,看着她的模样愁肠百转,戚戚然了。李遇开始还不觉得,而后终于发觉她二人似乎有些不对,拿眼光示意郎怀询问。
郎怀露出个苦涩笑容,将酒瓶里的酒一气喝下半瓶,才道:“七哥既然有意,我自然愿意帮你。”她不愿再看明达,独自走到窗前,推开半掩的窗,跨坐台上。窗外玉兔高悬,郎怀掩了心下苦涩,道:“七哥,当年在安西,我也是这么看着月亮,想娘亲和你们看到的,与我所看是不是一样。”
李遇心知郎怀爱煞了明达,断不是有谁变心的缘故。他参悟不透,只道是闹了别扭,还得暗自一个个劝慰才是。因而抛开心事,顺着她的话道:“自然是一样的吧。”
“月缺月圆,不知道将来我死了,跟你们活着的人看到的,可也是一轮明月?”郎怀低声喃喃,李遇明达都没听清楚,正想去问,却见郎怀抬着头,眼睛不知看向何方,脸上既迷惘又苦闷,李遇和她互引为知己,却根本看不透她因何如此低迷,想要安慰,哪里知道从何开口。
此生漫长,明达心下酸胀,因李遇抱琴之事终于了悟——若是那人不快活,她也不会快活。她只想立时就告诉她——我心下不怨恨你,亦不怪你,我心悦你,和你一般无二。将来便是因罔顾伦常遭了报应,我愿和你一起承担,死而无憾。
可偏偏李遇在旁,明达焦急起来,恨不得赶他出去。但到底兄妹久别,只得按住心事,干脆也借酒消愁起来。
这场酒到底还是李遇先醉了,倒在榻上人事不知,口中含糊不清,说些乱七八糟的。
寅时都将要过了,抱琴过来的时候,恰好李遇醉倒。她无奈道:“外面有人候着,你们要不行就安置在这里,要不就让人抬了藤椅来送你们回去?”
“要回去。”明达只惦记着要和郎怀说破心事,忙道:“七哥就交给你了,我们回去。”
郎怀今夜也喝得不少,熏熏然起来。但好在一点清明不散,便摇摇晃晃起身,道:“如此,我们就回去了。藤椅什么的都不必,有人引路便好。”
走了两步,她清醒不少,转头看着明达道:“兕子?”
明达站起身,才走一步就已然不支,将要倒地被郎怀一把拉住。郎怀只道她又醉狠了,心下还想着将来可不能再由着这丫头的脾性再喝,人却弯下腰,把她双臂搭过自己肩头,抱琴见状忙扶着一把,郎怀这才背起了明达。
“国公能行么?”抱琴怕她摔倒,不放心要跟着,李遇却大声嚷嚷起来。郎怀道:“无妨,着人点灯引路,她是断不让别人背呢。”语气间俱是宠溺,一脚跨出房门。
让人点了几盏灯好生看着回去,抱琴才转身去管她的殿下。李遇醉眼朦胧,辨别出是抱琴后,赖皮起来,一把搂住怎么都不松手。
“琴书,我们成亲可好?”李遇呼出的热气全溜进抱琴耳中,让她面颊一阵羞红。
“殿下,成亲不成亲的,我都是你的人。”抱琴顺着他说着话,手下不停,拿热帕子好生给他擦着身上的汗渍。李遇待她以诚,两人情定三生,却是等到了临淄,又过月余,才真行了周公之礼。
“嗯。”李遇咧嘴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又忙闭口不言,片刻过后,终于倒在床上,睡得香甜。
抱琴微笑着看着他,拉上薄被,才去另一张软榻上将就半夜。
搂着郎怀的脖颈,明达似乎都能听得到她有力的心跳,她情迷之下,就吻了郎怀的耳朵。只一下,郎怀的耳朵里嗡一声,借着酒意,郎怀心下一抖,低声道:“兕子,别闹。”
“怀哥哥?”明达只觉得唇边的耳朵一下热起来,更是难捺情思,柔声道:“怀哥哥……”
郎怀被她念叨得心下滚烫起来,借着酒意道:“嗯?”
明达不再吭声,口中只咬着郎怀柔软的耳垂,贝齿微微发力,却让郎怀浑身一个激灵,酒醒大半。
看来真是醉太狠了。郎怀叹气,也不敢挪开脑袋,加紧两步跟着仆人,打算等到了住处,再做打算。
等到了住处,陶钧他们都睡下,只兰君还在屋内,坐在椅子上拿手撑着脑袋,一摇一晃。郎怀推门而入,惊醒了她,忙迎上来,道:“爷,有醒酒茶。”
郎怀嗯了声,道:“你去睡吧,这儿有我呢,不必忧心。”兰君见她们回来就放了心,退出屋子,自回房歇下不提。
放了明达在床,郎怀才觉得手臂酸麻,她方站起身,打算去拿醒酒茶,明达就坐起来,搂过她的腰,不愿松手。
郎怀唇边露出个宠溺的笑意,转过去微微欠身,道:“兕子,你喝醉了,我去给你拿些水来,喝了好睡。这都过寅时,可不能再耽搁了。”
明达迷迷糊糊间,听得郎怀轻声软语,心下焦急,知道身边再没别人,就想说话,可却因酒醉,口齿含糊不听使唤。她着急起来,干脆站起身,从郎怀腰间摸到脖子,醉眼朦胧看着郎怀。
“真不省心。”郎怀没奈何,打算牵着她一起去拿,明达再也管不得旁的,踮起脚跟凑了过去。
她本就醉意朦胧,何况之前和郎怀几次狎昵,二人于此道俱是生涩。而今她凭着满腔爱意,唇舌之间更是大胆,磕到郎怀下唇,依旧不满足,探出了柔软丁香。
郎怀被明达的举动吓了一跳,想要退开,又怎能舍得?只犹豫片刻,便陷入明达温软柔腻的唇间。满口甜腻,郎怀很快反守为攻,拥着明达,将这些时日藏起的爱意一点点迸发而出。
一吻方休,郎怀额头抵着明达,喘着气问:“兕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明达脸颊酡红,忍不住的笑意弥漫,在烛光掩映下愈发可人。
郎怀一时间痴了,又被明达咬住下唇,这下明达使了劲儿,报复似的咬了良久,轻声道:“我虽唤你怀哥哥,其实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哥哥,是……是我的妻子!”
郎怀哈哈大笑起来,也不顾夜深扰人,抱起明达在屋里很转了几圈,吓唬得窝在软榻上睡着的狐狸嘶叫起来。二人相拥而笑,直将大半年来的心灰意懒都丢了老远。
“兕子,你答应我,再不能反悔了。”郎怀下巴贴着明达的侧脸,轻柔婆娑着,长舒口气。
“还不是你骗我?”明达笑道:“我如今懂了,就是我早早知道,也是心悦你的。你就是我命里的魔障,躲不过的。”
第72章 长安夜(一)
往日情思尽去,两人除了鞋袜并头躺在床头。醉意开始在这斗方之地蔓延,郎怀嫌热,干脆脱去麻烦的外衫,只穿着小衣,脚搭在堆在床尾的锦被上,和明达一起聊着些有的没的。
“你傻乐什么呢?”明达觉得好玩,也光着脚丫去踩郎怀,又因为比她矮些,只好把身子往下挪。郎怀不语,等她的脚丫靠进了才躲开。
这般争闹着,却还是郎怀输了,给明达压制住。明达的双脚圆润娇小,仿佛盛开的玉兰花瓣,郎怀却是瘦长狭窄,右脚上一个接近圆形的暗红疤痕,明达瞧见了,就问她怎么回事。
“哦,打仗时候被土蕃人用枪扎的。”郎怀半坐起来看了眼,回忆半晌才想起来。
明达想起当初看她满身伤痕,瘪嘴道:“不行,你得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身上都有多少疤?”
“问这个做什么?再说好些都记不下。”郎怀不解,只伸臂揽了明达,啄了下她的樱唇。
明达靠着她,流露出向往来,柔声道:“将来我们老了老眼昏花,死了后,我怕就认不出你。可我记得你身上的印记,等到了黄泉路上,就摸着你的疤认出你,再一起投胎转世,怎么也不分开。”
她说的异想天开,浑然忘记若非郎怀,旁的魂魄又为何给她去摸。
郎怀却听得痴了,一时间又觉得太离谱,假嗔道:“你这脑袋里,真不知装了些什么。”可说罢,她还是卷起绸裤,露出修长的小腿,拉了明达的手,带着她一点点摸着身上的疤痕,细细跟她解释。
“这是我带人打马匪,给他们头领用大刀割破的。”
“这是给一个使盾的大力士拿盾砸的,当时想着没破口,以为不重。哪想得到伤了骨头,养了几月才彻底好。不过骨头的印记是掉不了啦。”
“这个洞是支援林先所部的时候,被利箭穿过的。箭尾留在肉里,陶钧没办法,只好挖开取出来,才留这么大的疤。”
“这个厉害,是偷袭疏勒城外的一个小寨子,没想到遇到那么神勇的对手,阵前叫阵,我去应战。虽然打赢了他,却被一刀割破盔甲。”
她身上林林总总,也有几十道痕迹。平日里看不出来,此番慢慢说道,有些也当真忘记都是什么时候伤到的。
“胳膊上这道浅,却是我打头一仗留下的。当初懵懂无知,累的一位哥哥为了救我丧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眼前,乱马踏过,收尸的时候,面目都狰狞了。可这一仗我却只留个轻伤,真是惭愧。”郎怀说到这儿,想起王小二来,心下难过:“他爹娘都是长安人士,我每每去探望,却愧疚难当——若二老知道他们儿子为了救我身亡,定会恨死我的。”
“不会的。”明达握住郎怀的双手,道:“换做是你你也会拿命去救人的。”
郎怀微笑道:“你说的也是。”她抖了抖左眉,笑道:“这你就知道了,当时一下子没防备,被偷袭的。”
明达凑过去吻了吻那处断眉,听她这般叙说,亲手抚摸过那些或平滑或粗糙的疤痕,她才真正明白这人在安西受了多大折磨。
那上骑都尉的勋爵是她拿血和命拼回来的,当之无愧。可这么的良人,却被自己折磨的茶饭不思辗转反侧,不由柔肠百转后,从心疼到震撼,慢慢生出股自豪来,下定决心,这一生要好生珍惜她。
明达含笑道:“以前总听人说,破相的人好养大。你如今是我大唐最年轻的国公,这么尊贵了,破相也好。”她偎进郎怀怀里,叮嘱她:“不过以后你不能再不惜命。若没了你,我也断是活不了的。”
百炼钢化绕指柔,烫贴在郎怀心间。天下之大,只有在明达身边,她才觉得安心。耳边是她轻声缓语,说的却是此生不渝的绵绵情意,郎怀本想叱她,但转念一想——若没了她,自己又岂能独活?
有了这般念头,郎怀安静下来,唇贴着明达的额头,应道:“好。”
只一个字,胜过时间无数缠绵。明达不再吭声,双手放在郎怀腰间,细细听她沉着有力的心跳,不知想着什么,唇角露出个恬淡的笑意。
东方渐白,两人才终于困顿,拉过被子睡下。兰君他们早晨起来,悄悄进来看了眼,拿肉干喂了火狐,缓步退出。
“昨夜里声响你们听到了么?”璃儿伸着懒腰问,竹君满面愁云,道:“听到了,不知道又闹什么。偏生兰君拉着不让我去。”
兰君抿唇,方才她可瞧见那两人依偎睡着,想来总不是坏事,便道:“只怕是好事。你杞人忧天些什么?”
打趣完竹君,郡王府的人送人早饭过来,陶钧提了食盒谢过来人,走进来道:“几位姑娘,用饭吧。”
“吃过饭你记得去给爷的马好生伺候伺候。”兰君叮嘱两句,打开两个食盒一看,喜道:“酸辣汤饼!离了长安半年,倒是想念。”
到了巳时,抱琴过来看了看,果然明达郎怀还未起身。她带了几个伶俐的小丫鬟,对兰君道:“你们一路辛苦,她二人贴身之事还得劳烦你们,其余的就要她们几个来做吧。”
“谢姑娘。”兰君由衷道:“待国公和夫人醒了,奴婢会禀告的。”
“不必不必,不怕你笑话,殿下也高睡不起,只怕得到午后了。”抱琴昨日来不及细说,这时候便道:“你们恐怕还没来得及细看呢,屋子后面有个空房,却是个小厨房,炖些东西是极方便的。我带了些醒酒汤,但她们宿醉,也都得滋阴补肾,才是正理。这些补品,你们放过去文火热着,等她们醒了,岂不绝好?”
竹君笑道:“难为姑娘心细,多谢了。”她正琢磨去哪里寻个灶台给郎怀把药材炖上,如今总算放了心。
郡王府里安静极了,方十全自打理了本来该让李遇处理的事物,顾央也不过是到方十全处看了看,就不再相扰。他二人都住在郡王府内,有各自的院子,但毕竟是外臣,所以无故不能进后院的。
郎怀醒来的时候,但觉脚心痒痒,眯着眼看去,火狐的尾巴搭着,它那华丽的毛发正来回晃动,无怪乎觉得痒。胸口沉甸甸,却是明达枕着,还在沉睡。郎怀冲火狐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揉揉自己眼睛,才细细看着明达。
昨夜半醉半醒,可发生的事历历在目。郎怀想着想着就傻笑起来,凑过去亲吻明达的额头,喃喃自语:“兕子,兕子,兕子……”
明达方醒,便被郎怀噙了口唇亲吻。昨夜里互诉衷肠,是两小无猜的亲密,现下却是钟情之后的狎昵自在。
忍了又忍,郎怀才松开她,笑道:“我打赌七哥还睡着,你说呢?”
“偏你知道。”明达语声未落,门外竹君已经听见,端着备下的粥食就进来,道:“可算醒了!害人苦等半天。”
郎怀忙伸脚勾住帘子放下,口中道:“怎么不敲门就进?先出去。”
竹君一愣,她服侍郎怀多年,从未遇到过这等情况。又想了想,便以为是明达在的缘故,瘪嘴出门。
伸手扯了扯郎怀的脸蛋,明达娇笑着道:“怀哥哥,你这个美婢怎么办?我可就不操心啦。”她说罢起身披衣洗漱,不理会郎怀呆愣当场,不知想些什么。
到了日暮,四人坐在一处喝茶。未几,陶钧拿着个蜡丸匆匆过来,道:“方才接到的消息。”
郎怀接过来后,道:“你去吧,我们在这就是。”她已经吩咐陶钧几个抽空去采办些红烛物品,为李遇抱琴操办个简单的婚礼,陶钧知晓她的意思,应了声离开,心下却道:爷这是糊涂了不是?都要入夜,却该到哪里采买?
“莫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原来你还有这一手。”李遇叹口气,想起沐公府拨给他的几个得力人手,才明白郎怀助他实在良多。
捏碎蜡丸,郎怀三两下便看罢,递给明达,笑道:“陛下有旨,淮王总理朝政。除边关告急之类,皆可自拿主意。”
明达也看了眼,摇摇头道:“还是被你料中了。”
这却和太子有何区别?李遇皱紧眉头,道:“父皇这么作为,不怕大哥寒心么?不知大哥如今可还安好,唉!”
郎怀拍拍他肩膀,道:“太子殿下并无过错,陛下断不会轻易废黜。我却怕李迁将来狗急跳墙,回京之后得提前准备。七哥,你在此处逍遥快活,我是好生羡慕啊。”
李遇狐疑看着她道:“他应当没那个胆子吧?”抱琴添了茶水,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