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您在天之灵,莫怪怀儿心狠手辣了。”郎怀淡笑起来,道:“我问心无愧。姨娘若是觉得自己所托非人,将来我死后,咱们慢慢算账便是。”
说罢,她仿佛彻底轻松,牵着明达的手,一起走出去。回廊依旧,明达叹道:“阿怀,明天四哥定然咬着不放,你若是全推到我身上,只怕将来不好御下。”
郎怀缓步走着,丝毫不把明日放在心上,道:“我正是打着这算盘,他咬得越狠越好。”
“依今日的情形看,塔坨荼还没站队,他是墙头草,如若你能争取到他,那些藏着的人,就都站在大哥一方了。”明达抿唇分析,又道:“但此人太过狡诈,我有些不放心。”
郎怀趁着没人,拥过女孩吻她的樱唇。大好时光,她不愿被这些琐事牵绊,咬着明达的耳垂吹气:“六爷也是墙头草,却好猜度多了。塔坨荼是真墙头草,如今是他站队的时候了,否则再晚些日子,他就什么都捞不到了。”
明达用手撑着郎怀肩头,也不害臊,绕过去和郎怀吻在一处。方才她们都吃了些韦氏备下的花饼,让郎怀忍不住追逐明达的丁香。明达刻意躲闪逗她,却让郎怀心动不已。
郎怀呼吸渐急,忽而怀里的人用力挣脱,三两步跑到前面。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却是明达取笑她:“阿怀,你先猜猜我回去了,是先擦左边脸,还是右边脸。否则费心去想那个胡人,就大煞风景啦。”
第86章 苍山雪(五)
次日醒来,郎怀和明达洗漱用饭,根本不将昨日的事情放在心上。二人相伴过府去,陪着老夫人闲聊半日,又用过午膳,等老夫人歇下,才携手离开。
她们也没回未央居,去了尚子轩的小院,聊了聊西域的事情,又说了说滇南那位六爷的情况。尚子轩眼角都已经有了细纹,笑道:“昨夜那么大的动静,你就半点也不担忧?”
郎怀端坐着饮茶,答非所问:“旖儿恒儿如今学的怎么样?”
光阴似箭,当初回京,郎恒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她诸事繁忙,也很少花心思管教郎恒。但是郎恒终究是她唯一的胞弟,性子又很好,郎怀自然对他没有偏见。
“很用心,学里的老先生很夸他们。”尚子轩想着自己的弟弟,若非当初认得郎怀,又哪能像现在这般过上安稳的日子,没来由感伤起来。
“只怕比她强了许多呢。”明达打趣道:“自小她就只看兵书,学士们发问十问九不会,全靠七哥提点,你好神气么?”
郎怀挑眉,道:“你若是喜欢那些酸腐文章,那我也去背背如何?”
明达面上一红,啐道:“去!我什么时候喜欢了?说这些疯话,平白让姐姐笑话。”
她二人互相打趣,尚子轩默默看着,没来由自伤起来,却还得维持面上神色不变。若没有上官元篡夺家主的野心,只怕她也早就成亲,有了孩子。
没多久,兰君款款进来,躬身道:“爷,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司同下文书,请您去御史台,问话。”她顿了顿,想必也是觉得问话两个字,着实可笑。
郎怀站起身,道:“总算来了,我还以为到这个时辰,他们不敢动作。”明达也站起来,和尚子轩一礼,道:“姐姐忙,我跟她一起去,看看哪些人放肆。”
尚子轩玲珑心思,当然知晓郎怀不过是走一趟,也不担心,送了她们出院门,转身回来。方才尚衍送了几封密信,她没顾得上去看。
不需要惊动郎怀的事情,尚子轩从不多言,只在事后告知于她。郎怀以国士待她,用人不疑,尚子轩钦佩之余,更是对郎家死心塌地。
既然是去御史台,自然要进大明宫。郎怀如今并无官职,便只换了件黛色的窄袖,白玉冠束发,跨带上悬了纯钧剑。明达则难得穿上了广袖,挽起乌发,绸鞋上绣着精致的凤凰。
“看什么?”明达似乎不怎么习惯大袖,动作有些不协调。
郎怀赞她:“这般打扮也好看。”明达没理会这等言语,挽着她的胳膊,和她并肩一起出去,走到未央居正门外。
前来送信的三司官员见这位总算出来,齐齐松口气。未央居甚至都不请他们过府饮茶慢等,可见殊无善意。上了府里的马车,驾车的却是方才回来的陶钧。
趁着郎怀上车的功夫,陶钧低声道:“半个时辰前,淮王出府,和御史大夫同车入宫。”
郎怀神色如常,只闭了双目,问:“陛下现下如何?”
陶钧看了眼端坐的明达,踌躇片刻,道:“陛下在梨园听曲,已经半月没有离开了。”
马车平稳往北而去,郎怀道:“兕子,今日之后,若将来事败,你再无侥幸了。”
明达知晓她的意思,今日她陪同进宫,就是向世人宣布,作为明皇最宠爱的小女儿,她坚定站在了太子李迅一边。或许明皇会因此迁怒,或许会惹上很多麻烦,但做了决定,将来真万事皆败,李迁登基,她是不能置身事外的。
明达靠着她的肩膀,道:“你我两心如一,不该问此话的。”
执手略微用力,郎怀闭目养神,唇角却弯着。这一仗,只许胜利不许失败,在她的字典里,没有攻不破的城池,亦没有打不赢的仗。
御史台衙门位于大明宫东侧,朱门洞开。御史大夫郑千言坐在明堂上,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骂自己倒霉,摊上这件事情。
御史台监察百官,郎怀私自出京一事,非得由他们来禀报明皇。他派了副手娄勤孝去求见明皇,递上三司的折子。但谁都知道,如今明皇不好见呐。
郑千言心下胡思乱想着,他的心腹凑过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郑千言眼睛一亮,正在这时,侍卫高声唱道:“沐公、沐公夫人到!”
众人打眼看去,进来的哪里像是朝中一方重臣?分明是一对江湖儿女。哪怕是对手,郑千言也不得不在心中赞了两句。侧座上的赵摩严冷冷笑了笑,大理寺卿仍旧告假,来得还是那位谢珏。
郎怀依次见礼,扶着明达坐下后,才在她身边坐定。郑千言轻咳一声,道:“下官执掌御史台,说不得,即便是沐公,也只能得罪了。”
他端坐,看着郎怀的眼睛,道:“先前沐公奉命陪着夫人出京,归京后陛下命您在府中好生守孝。此言不虚吧?”
“不虚。”郎怀大马金刀坐着,手抚着腰间的纯钧剑。剑鞘是将明达的短剑剑鞘取来先用的,拿着短剑去重新定制剑鞘。郎怀不经意的动作,却让正中的郑千言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那您此次在命的门外被裴侍郎所截,是抗旨出京了,此言也不虚?”郑千言额上滚下汗来,装着气定神闲的样子,问道。
郎怀侧过头,看了看明达,才转了脑袋,盯着郑千言。她一直默不作声,郑千言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堂上一片寂静。
“沐公如此,未免太目中无人了。”赵摩严喝道:“须知你今日是被传来问话的。问到你,为何不答?”
郎怀淡笑:“多日不见,赵尚书还是这般暴躁。郎某是不准出京,但带着妻子去别院小住几日,还得向朝廷报备么?”
她站起来,冲着在座的几位朝臣道:“几位大人为我的事情来回奔波操劳,让我很是惭愧。想必几位也是知晓,中秋佳节,舍弟饮酒高兴,跌入水中,家人救治不及,因而去了。当日恰好被内子看到舍弟的尸身,受了冲撞。”
“舍弟下葬之后,内子夜惊难眠。”郎怀回头看了眼端坐的明达,露出心痛的眼神来,续道:“好叫众位大人知道,我小时候住着的韦氏别院,和香积寺所隔不远。我带着内子前去,一则借着庙中佛意,好让内子去了心病,二则添些香火,好给舍弟祈福,望他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郎怀对着礼部塔坨荼拱手道:“尚书大人,香积寺附近算不得长安么?在下并未离京,不过是在别院中住了些日子,足不出户,念经祈福。今日却被这等诬陷,着实不服气啊。”
塔坨荼回礼笑道:“原来是这等缘故,裴侍郎只在明德门外拦住您,恐怕是失察了。但裴侍郎一心为国,还请沐公不要追究。”
郎怀道:“若诸位大人能洗刷我的冤屈,这等小事,我也不愿理会。”
“你说你在别院小住,便能当真么?”赵摩严被气的牙痒痒,转着眼睛,想到此处,便出言喝问。
明达眼都未抬,道:“此次是我身体不适,才匆忙赶去别院。我怕爹爹忧心,不准管家进宫禀报爹爹。赵尚书还有什么质疑的?”
她已然开口,按着明皇对她的宠爱,郑千言心知今日的事情只能草率结束。便是李迁已然进了梨园,也是没什么用处的。
然而此间却有一人,按耐不住这口气,固执道:“夫人是沐公妻子,自然向着沐公。依本官的意思,还需派人去香积寺和别院问问,才能作准。”他黑着脸,自然是刑部尚书赵摩严。
明达修眉倒竖,哼了一声:“阿怀,我们去梨园。”她说罢,站起身拉着郎怀就走,根本不管此间乃大唐御史台衙门,也不管堂上坐着的御史大夫大理寺少卿刑部尚书吏部尚书,都是江山社稷的重臣。
郎怀由着她耍脾性,跟了出去,边走边轻笑道:“诸位大人,我先告辞了。下次若还要参我,请备了确凿的证据。否则就不像今次,你们要我来,我便来了。”
明达郎怀已然离开,堂上几个大人物静坐半晌,唯独谢珏心下偷笑——看来那位姑娘并非传言中那般只知晓胡闹,还是很有手腕的。
明达要入宫,还未有侍卫敢拦着。她二人一路走到梨园,才在门口被御林军金吾卫请了。
“国公夫人请留步,臣去通报一声。”这个侍卫是李迁一派,心知拦不住,还想着进去通个信。
“我来见爹爹,什么时候需要通报?”明达未作理会,抬脚便往里走。郎怀瞧见院外还有个红袍的官员等候,想必是前来递消息的御史,便当作没看见。
今次梁贵妃李远都不在,明达先问了李迁好,而后坐在明皇身侧,道:“爹爹,我这么久不来看你,你生气了么?”
明皇大乐,道:“爹爹作何要生你气?”
“不然怎么会三司都惊动了。”明达噘嘴,嘟囔道:“昨日才和怀哥哥回来,便给那个裴庆拦在明德门外,害得人家还跑了趟大理寺。今日又这么大动静,三司一起下文书,逼着怀哥哥去御史台问话。烦死人了,一点都不让人清静。”
明皇看了眼李迁,柔声道:“谁让你不准江良进宫告诉朕?朕早早知道,又哪里有这么多麻烦事?”
“我不想爹爹担心嘛。”明达撒着娇,又道:“不管,我快生辰了,爹爹还没预备我的礼物呢。”
明皇捏了捏她的脸蛋,道:“正巧,迁儿方才说,进儿在滇南履立军功,朕觉得他既然想明白,到底还是该回来。便给你个恩典,让遇儿也回来吧。”
明达未曾料到明皇会出此言,拿眼角看了看一旁淡笑着的李迁,正搜肠刮肚想对策,郎怀已然开口。
“陛下,七哥还是留在博山做他的郡王吧。”郎怀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对明皇道:“否则他若是回来,陛下还得为他的婚事发愁。再一个,又哪里找得到像他那样的父母官?只怕临淄的百姓舍不得吧。”
“朕倒是忘了这个。”明皇一拍脑门,对李迁道:“便依着你先前所说,召进儿回来,任御林军领军卫统领吧。”
李迁躬身道:“儿臣遵旨。”他的目的达到一半,又见郎怀明达都来了,便知道御史台那边败下阵来,索性不提一字,只陪着明皇解读曲文,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告退。
没了外人,明达自然欢呼雀跃起来,拉着明皇的手欣喜道:“爹爹,原来华山这般险要!您当初是怎么上去的?我和怀哥哥花费那么多时间,也只爬上了北峰西峰,其他的真是望而却步呢。”
明皇冷了脸,道:“你们当真私自出去了?”
郎怀忙道:“是臣不对,只顾着陪她散心,忘了如此作为着实不该,陛下息怒!”
明皇心下安慰,但面上仍旧带着怒色,道:“你不该如此轻狂,忘了多少人眼睛盯着你。若今日是满朝文武俱言有罪,你该如何是好?”
郎怀一愣,对明皇这般言语有些纳罕,但她还是躬身道:“臣不在乎满朝文武,只在乎陛下,和天下百姓安危。”
第87章 苍山雪(六)
郎怀答的直率,没有丝毫犹豫。明皇沉默地看着她,似乎想搞明白,这个年轻的臣子所说的话,到底是否是她真心所想。
一时间梨园内安静无比,便是明达也只能屏住呼吸。明皇在考量郎怀的忠心,虽然没有避开她,但如今也非她可以开口的时候。
半晌,明皇冷声道:“老四想些什么,朕一早就知晓。”
他是大唐的皇帝,开扬盛世的缔造者,一手将大唐带进最为繁华的顶端,又怎么看不透李迁所思所想?然而满朝文武,看出明皇心思的,不过寥寥几人罢了。
郎怀沉默,而后道:“陛下既然知晓,为何不阻止一二?”
明皇敛去方才的冷然,后背微微佝偻着,叹道:“昔年太宗陛下登基前,长安惨遭玄武门之变。朕登基之时,亦满手鲜血。我李氏族人血脉稀薄,都是人祸。朕登基后便曾立誓,不能再容许此等事件发生。迅儿性子柔和,朕信他并不会做出那等手足相残之事。但也因他太过柔和,朕不得不借着势头看看朝堂。如今满朝文武,想必你也看得清楚明白。”
郎怀抬起头,道:“只是忠良贬黜,陛下便忍心?”她此言颇为僭越,卢有邻忙着给她使眼色。郎怀不为所动,明亮的眸子看着明皇,让明皇都为之失神。
明皇不知想起什么,眼神缥缈起来。过了半晌,垂暮的明皇才道:“在你心中真正的臣是哪样?”他未等郎怀回答,便自顾自说道:“审时度势,能屈能伸,这才是懂得留存的良臣,是我大唐需要的臣子。魏灵芝差了些,唐飞彦亦太飞扬。你做得虽说尚可,但不如谢家谢珏。”
郎怀暗自思索明皇的言下之意,越想越觉得百思不厌,当真是金科玉律一般。她躬身道:“陛下所言,臣定铭记于心。臣是武将,虽说志在疆场,但亦不会因此躲事。”
明皇点头,道:“明达,朕对你的驸马说教,你不会怪朕吧?”他忽而又变成那个疼爱子女的长者,明达巧笑嫣然,回道:“您教她做人做事,哪里是说教了?”
是夜,明皇摆驾麟德殿,离开待了半月的梨园。沐公夫妇陪侍,明皇下旨留宿大明宫麟德殿偏殿。
幼年之时,明达便在此成长。这座偏殿本就是她在宫中的寝殿,这么多年,她倒当真没有留宿几次,但摆设还是按着她的喜好增减。
明皇沉浸于谱曲多日,劳累得紧,连梁贵妃带着李远过来请安都没见,早早便歇了。卢有邻待他安置,放心不过明达这边,备了些她喜欢的吃食,亲自带人送了过来。
“大监,你怕我吃太少么?”明达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笑嘻嘻道:“你看看我脸上的肉。”
卢有邻如同看着自家闺女一般,道:“还是没几两。你们年轻人,食量大,便是沐公只怕也用备些宵夜的。”
“有劳大监,您不必这般客气,叫我怀儿就是了。”郎怀亲自斟茶递上,道:“自打回了长安,大监多次提点,总算有机会致谢一二。”
卢有邻接过茶盏,饮了半盏,笑道:“沐公这话老奴心领,但礼不可废。时辰不早,你们早些安置,老奴先告退了。”
送走卢有邻,明达屏退了侍候的女官,打开窗户,对郎怀笑道:“阿怀你来看,小时候我最爱在这儿看太液池。”
郎怀依言过去,双臂舒展将她圈在怀里,抬眼眺望窗外月色下的鳞鳞波光,长舒口气道:“我当真没料到陛下会这般问我。”
“爹爹从来都不是老糊涂的人,以前是咱们误会了。”明达放心靠在她怀里,道:“想来爹爹会召见四哥,慢慢打消他的念头。皇室人脉凋零,爹爹不愿多做杀伐,也是一片仁心。但我……”
“但只怕,四爷是万万不肯罢手。”郎怀捉住明达的双手,说得有些心疼:“其实你我均知,他是不肯罢手的。只怕陛下的愿望,是要落空了。”
“自古以来,凡涉及皇权争夺,又哪里存幸?”郎怀看着不远处浩荡的太液池,道:“你我在此观景,殊不知这水波之下,又埋葬了多少无辜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