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悦殿下,纵然一生无名无份,也是心甘情愿。若将来不得不离开他,也会惦记他一生,至死方休。”她口中温柔,如此决绝的话,由她缓缓道来,当场在座的无不动容。
我慌了心神,忽而醒悟自己对她,何尝不是赔上性命也是心甘情愿。可她是女子,我……
越想心下越乱,恍惚间不知七哥说了什么,引得那人居然像读书人一般发牢骚。
“七哥,当年在安西,我也是这么看着月亮,想娘亲和你们看到的,与我说看是不是一样。月缺月圆,不知道将来我死了,跟你们活着的人看到的,可也是一轮明月?”她越说越低,七哥没听清,而那些字一个个钻进我的耳朵,诉说着它们的主人有多不快活。
那一瞬间,什么伦常,什么女子,都烟消云散。我只想立即告诉她,我想和你厮守一生,再不分离!但七哥还在,我只能生生忍耐。酒越喝越多,等被凉风一吹,我才发觉自己趴在她的后背,一片踏实安宁。
她一步步走着,眼睛看着路,而我看着她的侧脸,还未及说出口,就先咬了她因着酒后通红的耳朵。
她双手在后背着我,只能嚷了句:“兕子,别闹。”
她的语调太宠溺,我浑忘了要说什么,含着那滚烫的耳朵,抵挡不住浓浓的酒意,只下意识搂着她,怎么都不愿松手。
原来跟她亲近是这般放松和愉悦,怎么我就忍心晾着她这么大半年?这人嘀咕了什么,我都不在意了,可口唇不听使唤,干脆扑了上去。
分不清是谁口中的酒意更盛,这痴人被我吓唬了,而后很快反应过来。我松开齿关,把手藏进她手心,什么都不去多想。
一路西归,当真惬意无比。我时常靠在她怀里,听她的心跳,想着若有下辈子,哪怕再逆伦,也要和她一处,永远不分开。
她好似是知晓我的意思,从不说些别的。我们一同回来,被裴庆带人拦住。
其实能奈她何?但我明白,这是四哥对她的抨击。若一个臣子不守孝道,又怎么能坐稳朝堂?我和她一体一心,自然寻了借口。反正京中人都知晓,我是什么脾性,爹爹又如此宠我,她不听我的,只怕爵位都会被削。
我们成亲快一年了,自打互表心意,便住在一处,从不分离。每晚枕着她的肩头,我又怎么不知道她情动难耐,却总是忍耐着。
我时常想,自己那时候到底钻什么牛角尖,后来才明白,不过是犹豫于她是个女子。很久后,我们说起女帝和女相,我才明白为何她如此豁达快意。
说起来,那也是我曾祖母,我却没继承到她那般的聪慧睿智,着实惭愧。
郎忭的事情,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几乎已然想着自刎了事,等我醒悟过来,自己衣衫凌乱,那个恶人在外呼喊求救,又戛然而止。
璃儿进来的惊呼,和打她的那一巴掌,都让我心力交瘁,昏睡过去。梦里也是逃避不了的情景,哪怕怀哥哥柔软又坚定地告诉我,那个恶人死了,我却还是畏惧。
我知晓那不是她的错,但任何人的接近,都让我畏惧和闪躲。我看着她眼中的忧虑愈发深刻,往日里喜悦的光渐渐熄灭,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不得已,只好带我秘密出京。我说谁也不准跟,她便听了我的话,谁也没带。两个人,一辆马车,颇有些浪迹天涯的意思。
说不得,那时候我真的心灰意懒,觉得人世也无非如此,当真没意思。可她在我身边,默不作声,却如涓涓细流,总能把我从边缘地带拉扯回来。
而后她背负着我,仿佛于她就是整个天下。她没怕万一跌落,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我抱紧她不算强壮的肩背,她灼亮的眼眸,坚定的神色,全部落在我眼里。
这便是我的郎君,哪怕她跟我一样,是个女子。
我就爱她,和我一样,是个女子。
第90章 苍山雪(八)
头一回以文官身份上朝,郎怀摸着自己头顶的三梁冠,颇觉累赘。
“兕子,又不是大朝会,不必这般的吧?”郎怀着实不喜那宽大的官袍,跟明达抱怨。
“我猜大哥也不会这般打扮。”明达拍开她的手,理了理腰带,往后退了一步,又点点头。
“那你为何非要我穿这一身?”
“我想看看咯。”明达嘻嘻笑道:“好了,你可以换了。”
郎怀哭笑不得,手下却利索,很快换上件绛紫的窄袖常服,去了三梁冠,换了顶貂皮幞头,额间镶着块儿成婚之时,明皇赐下的卵状白玉。
纯钧的剑鞘还未铸好,她犹豫片刻,便没携剑。竹君在外唤道:“爷,时辰差不多了。”
郎怀高声应罢,伸臂抱起明达,把她送回床上,柔声道:“你且再睡会,早朝后还得处理公务,恐怕回来都该用晚膳了。今后你就安心睡,不必起来。”
明达缩进被窝,果真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眸。郎怀吻了吻她好看的樱唇,掖好被角,拉上帐子,才转身出门。
早朝在宣政殿举行,李迅精神尚好,似乎有些畏寒,披着件斗篷进来。等被殿内的地龙熏暖,他解开斗篷,果然如明达所言,不过是件半旧的裘衣。
明皇不在,他只站在御阶上,领着大臣们一起对龙椅拜了三拜。李迅转过身,蓄了短须后,人显得更稳重些。
“今年最后一批安西的饷银粮草可送出?”李迅开口,先问今日当值的户部侍郎。
“殿下放心,早已点齐,今日出城。”
“河南道赈灾的后续事宜,户部又如何?”李迅手里拿着张卷纸,另一只手接过内监递上的墨笔,边勾边问话。
“回殿下,长安城中募集的旧衣物等已经装车。至于过冬的粮食,也在准备中。淮王殿下交代过,臣等不敢掉以轻心。”
“岭南郡的几个空缺,吏部准备的如何?”
“回殿下,已经拟了几个候选,您请过目。”
“杜明堪用,药延嗣还可再看两年,息沅擢升广州节度使。”
“臣遵旨。”
郎怀人虽然站在前面,却一直默不作声。李迅处理政务,虽说及不上李迁那般行云流水,但该有的远见,一样不缺。
况且虽是夺嫡,但他并非任人唯亲,吏部所举荐的几个人,若有真才实学,李迅当即启用,或升迁,或调任,一副开拓的胸怀,哪里看得出夺嫡而引起的倾轧。
早朝进行得很快,一个多时辰,便将大唐各地的要紧事安排完。
“今日起沐公便是我朝新的兵部尚书。”说罢正事,李迅放下纸笔,踱步走下御阶,丝毫不掩饰喜色,道:“沐公虽说出身武将,但兵部并非打仗的地方,这些时日还得抓紧熟悉才是。”
“殿下说的是,臣知晓的。”郎怀躬身行礼,道:“臣正打算早朝结束后,去兵部衙门要往年的折子文书好好看看。两位裴侍郎都是肱骨之臣,臣不敢称大。”
“你知晓这道理,孤便放心了。”李迅一笑,挥挥手示意早朝结束,自回东宫。郎怀侧身,对今日当值的裴庆微微一笑,道:“裴侍郎,请吧。”
兵部衙门位于六部西侧,三进的院子,廊房里存放着历年的文书。郎怀跟着裴庆在这里来回转了转,回了大堂。
毕竟她是当朝的国公,明皇钦点的兵部尚书。今日除却派出长安的人员,都在大堂上侍立,等着见见明皇眼前的大红人。也有对她好奇的,眼巴巴想看上一眼,沐公爷究竟长什么样。
郎怀负手跨进门槛,脊背挺直,目不斜视,直接走到裴庚身前站定,道:“郎某初来乍到,虽说领着尚书,但具体事务还得两位侍郎多费心。”
裴庚躬身执礼,道:“国公谦虚了,这是下官份内。”
郎怀点点头,自行绕过桌案,坐在了椅子上。大堂里站着的三十几号人,郎怀眯着眼从他们面上扫过,那些人只觉得后脊背一寒,忽而想起来这位可不仅仅是明皇眼前的大红人,亦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杀过人的,顿时都收了小觑的心思。
裴庆打心眼里和郎怀不对路,因而裴庚先行开口,说的是现下兵部各级官员,和今年的几个要紧事务。他自打入仕便在兵部,说起来自然头头是道,条理清晰。郎怀默默听着,对唐飞彦所言不由动心。
或许当真可以说服这位裴太爷眼里最看中的孙子,赢得一部分裴氏的支持。她心下思量,当然没忽略掉裴庆眼底的愤恨。
盏茶功夫,裴庚便说完了。郎怀拿起桌上的兵部官印,道:“兵部空缺这么久,可见陛下着实看中。我知道你们都对陛下为何偏偏选中我,很是不解。”
她今日来此,就为立威。刻意顿了片刻,郎怀才重新开口,道:“你们都知晓,淇公是我舅伯,他为何离开,想必擅忘的人都不记得了。北庭都护府都督卸任,淇公便去了北庭。御林军大统领空缺,昌进侯晋升。所以,我来了这儿。”
“陛下要懂兵事的兵部,而不是夫子交出来,只知道纸上谈兵的兵部。”郎怀有意无意看了眼裴庆裴庚,淡道:“恰好,我打过仗,且很懂兵事。”
“自今日起,这枚官印,我亲自保管。”郎怀伸手拎起那枚寸方的印章,而后道:“我知晓兵部并非战场,不是杀敌多少来衡量诸位的。但兵贵神速,边关的消息递回,多久能给反馈,才是兵部最要紧的。”
“但眼下却有一件大事,想必前几日殿下也送来文书。”郎怀用食指敲打着桌面,道:“征西五年,当初从长安出发的八万将士,阵亡者三万余人。期间一直有新兵补充,这也不提。如今八年过去,是该募兵了。”
此事是裴庆所负责,他只得踏出一步,道:“禀国公,各道拟募名额正在和户部协商,至于具体文书的下发,大约会在年前。此次拟定募兵五万以换防,正要遣人去给陛下送信……”
郎怀打断他,道:“八万,五万不够。”她看到裴庆面上的迟疑,道:“你只管和户部的人商议,殿下那里,我去说。”
裴庆只得应道:“是,下官知道了。”
郎怀又简短交待了几样事务,看了看天色,道:“今日大家初次相见,便就这样吧。兵部不同于其余几部,应彻夜轮值。今夜轮值的是何人?”
两名主事站出来,道:“下官当值。”
郎怀道:“二位辛苦。”
这二人本以为郎怀会耳提面命些什么,谁曾想她一句四字,就没了后文。“诸位去忙吧,我先看看历年文书。”郎怀打开桌上的一本册子,是今年的往来账目,细细看去,这账做的的确仔细。
这些官员见裴庚微微做出个手势,才执礼离开。
“账目是谁在做?”郎怀翻完账本,都已经过去两个时辰。裴庆早已离开,裴庚则随意寻了个椅子,边喝茶边拿着本户籍信息来回翻阅。
“回沐公,是下官。”裴庚说罢,问:“可有问题?”
郎怀摇摇头,道:“没有问题。”她撂下账本,又道:“不过今后裴侍郎不必管着这些琐碎事了。”
裴庚一愣,只听郎怀续道:“我身边的内监,从征西之时就跟在我身边,账目什么的他最明白。侍郎大才,不该费心于这等琐碎事务上。”
“一个消息的迅速和准确,才是兵部侍郎该用心的。”郎怀摇摇头,道:“说句贴心话,裴侍郎的能力我十分看重,也不愿为难。但侍郎没有真的上过战场,没见过死人,心肠不够硬朗。我曾经蒙天师和无是法师赠言——胸怀天下,明悟己心。这句话,我也转赠给你。”
时间的确不晚了,郎怀将官印放置进早已背下的锦囊,放入衣袋,站起来离开。留下若有所思的裴庚,他摇头叹气,这位沐公当真是个敢说话的人。
郎怀说得自然在理,手段也很有几分。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拿走了官印和财务大权。兵部任何事情,都需要这两方面的支撑。偏生她用的法子,跟一开始他所预料的,完全背离。
她先轻描淡写直接拿去官印,她是兵部尚书,本来就该如此,也不用任何借口,谁人也不能质疑。而后拿走账务,打发他去做该做的事。还不忘拿两位得道僧道的话来诛心,也不知她一个粗人哪里编出来。
裴庚心道,难怪淮王几次三番,欲争取郎怀。如今大家各为其主,否则当真愿意和这个妙人畅谈天下,该是何等快哉。
今日当值的两个主事,一名是岭南岑商,一位是淮南辛冒,都是凭着科举入仕。夜色渐渐深沉,这二人点着两盏油灯,矮几上摆着两盘酱菜,正争着些事情。
“我看沐公能拿得住兵部。”岑商面色通红,却并非因为喝酒,而是天生,“兵不血刃拿了权,今后只怕裴家那两位不怎么好过。咱们二人最是卑微,以往还因此不受重用,心有不甘。如今却觉得好,不必陷入党争夺嫡。”
“我看未必。大33 裴哪里这么容易对付?你忘了他怎么撵走卢公家里那位的?”辛冒不是很赞成,道:“只怕那账目里门道多了,等着沐公跳进去,沾着一身泥呢。”
“沾着一身泥?我看未必。该说常在河边走,哪里不湿鞋。”门外不知谁人说话,只将二位主事吓得不轻。
第91章 苍山雪(九)
岑商辛冒抖着唇,实在惧怕。他二人此番谈论若是传了出去,只怕掉脑袋都是轻的。
辛冒胆子大些,见外面的人影弯了腰不知在做什么,高声道:“何人在外?”
门本就未曾上锁,来人站直后,轻手推开门。她披上了件黑色的斗篷,身边跟着个眉清目秀的内监,手里拎着东西,自然是郎怀。
二人忙滚身下榻,连鞋履都顾不得穿上,躬身执礼道:“见过国公。”
矮几重扫,郎怀脱靴坐在东边,言笑晏晏,并非白日里严苟的模样。兵部大部分为裴氏兄弟把持,但尉迟安好歹经营多年,他二人被排今日当值,提早安排亦不是难事。
郎怀夜间前来,目的就是见他们二人。
陶钧摆好带来的酒菜,躬身后退出室内。郎怀端起酒杯,低声道:“今夜贸然来此,是想和二位论政。”
岑、辛互看一眼,桌上的佳肴也无法再吸引他们一点注意力。辛冒大着胆子,道:“国公,下官不过是五品小吏,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份位。”
郎怀淡笑,道:“辛冒,字越江,寒门子弟,开扬十二年科举进士科二甲十名,历任同洲县丞、翰林院学士,开扬二十三年调入兵部,至今未升一品。”
兵部上上下下四十六人,她早已将这些人生平所经烂熟于心。此刻她放下酒杯,拿眼看了看一旁的岑商,唇角半弯,她本来更看重辛冒,现下看来,却是岑商更能掂清形势。
酒杯被重新注满,岑商端坐着,眼神专注,压着嗓子道:“国公是明眼人,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岑公请讲。”郎怀没摆架子,这二人如今都在不惑之年,算得上她的长辈了。
岑商道:“今日国公上任,下官冷眼旁观,觉得有一事不妙。您不费吹灰之力,拿了官印取了财务,莫不觉得太过容易?”
郎怀点头,不开口,等着他往下说。辛冒则在旁静静听着,他醒悟自己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但也不以为自己便落了下乘。
“依下官这些年所看,裴庆早就是您的手下败将,不足为惧。但裴庚心机之深沉,眼光之独到,非一般勋贵子弟可比。他今日这般爽快罢手,应当是那位提前授意。”
郎怀叹口气,道:“岑公所说不虚。陛下之前提点过淮王,要他去了那心思。但……”她没往下说,话意却明白。
辛冒道:“淮王以退为进,既讨了陛下欢心,又留存了实力,定还埋了后手。一箭三雕,这份心思也算是无双了。”
“那按着您的意思,如今是该退避三分,还是……”郎怀有些饿,拿起筷子夹菜——明达特意备着盘酥炖鹿肉,是她一向钟爱的。不知那丫头是否按时就寝,郎怀想到这儿不由想笑,忽而反应过来场合不对,强按捺住。
只听辛冒道:“无论示弱还是威逼,如今形势已然明朗,天下皆知。下官以为,不若便请殿下站出来。”
岑商也道:“毕竟太子殿下乃江皇后嫡出,陛下的长子,便这一条,已然尽得天下人心。只要殿下处理政务得当,爱民敬天,便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辛冒接着道:“但太子殿下身份敏感,只怕有诛心之语,却是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