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灵刚要回应些什么,钱五搭着门沿,半个脑袋出现在门边,“喂,对了,那人还说,他在外面等你,我看到外面停了马车,后面跟着八个骑着马的护卫。车帘被风掀起的时候,我并没看到车里有人,恐怕马车是用来接你的,不想惹麻烦的话,最好找个借口推脱掉。”
说完话,钱五的身影就从门边消失了。
柳洛夕捏着那张纸思虑了片刻说道,“既来相邀,我便应邀而去好了,上次隔着船舱,无缘一见呢。”
“柳姑娘,尚不知对方是何人,贸然前去的话……”
“无妨无妨的。”柳洛夕笑着摆摆手,将信收进信封,“若是对方有所企图,上次在船上我们三个可毫无还手的余地。你看,连信封都以金箔烫边,富有程度可见一斑,不会见财起意,况且主人家好像是个女子,那总不能对我见色起意吧。”
“如果我晚上还没有回来,你就去告诉爷爷,他会找到我的。”柳洛夕吐吐舌头,转身翩然离去,所以宁灵那些还想要劝说的话语已经来不及说出口了。
宁灵叹了口气,虽然说涉世未深让柳洛夕保持了一颗纯净的心是好事,但涉世未深也将带来危险,正因为是极富有的人才棘手,因为这种人没有办法用钱财来打动,对方既然来求谢礼,必然不是冲着钱财而来。
至于见色起意……谁又说女子对女子不会见色起意呢?
天空里阴云密布,自从上巳节以来已经连续半个月的阴雨天气了,宁灵盯着缓慢涌动的阴云,心里腾起奇怪的预感。
那种感觉就像……柳洛夕这一转身,从踏出去的那一步开始,所留给她的那个背影,就是她再也无法企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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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出城门,在山道上奔驰,因为车轮用棉絮包裹,因此不像一般马车让人觉得颠簸。
车窗外的景物已经从刚才鳞次栉比的商铺街道变成了草木风光,柳洛夕撩开帘子探出脑袋去,驾车的男子气定神闲,技术纯熟。
“还有很远么,你们该不会住在这座山的山顶上吧。”柳洛夕问他。
“姑娘说的没错,的确是的。”
简短的回答让柳洛夕挑动了一下眉毛,她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一语中的,这座山并非高山,但若说要上到山顶,看起来还是路漫漫其修远啊。
“那位姑娘是什么人?”柳洛夕又问。
“主子。”
“我不是要你回答这种事情,我的意思是,你的这位主子是何身份?看样子不是出自巨富商贾之家就是王公贵胄之家,只是,究竟是哪家商贾,哪家贵胄?”这才是柳洛夕想要知道的事情。
“主子的事不是我可以说的,姑娘不要问了,到了便知。”驾车男子狡黠一笑,不再多言。
柳洛夕叹了口气,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只好放下帘子回到车内,随手翻弄了几案上的书,全都是些政要、治典,一看到这些书她就想到某些书呆子,想来这家的主人一定不是什么有趣的人物。
她有那么一点后悔这趟出行了,若是个无趣的人……那她绝对会昏昏欲睡。
一段不长不短的行程,就在柳洛夕觉得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住。
“柳姑娘,到了。”驾车男子的声音传来,柳洛夕撩开帘子出去,垫脚的小板凳已经在马车前安放好。
柳洛夕下车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活动一下筋骨,顺便打量面前这座气势巍然的山庄。
阶下的石子漫成宽阔的甬道,甬道相衔纵横开去,柳洛夕被领至某个院落,院中有清泉,绕阶缘至屋前,盘旋竹下而出。
“那小人就退下了。”驾车男子作了个揖,退了下去。
倒也是个清幽之地,柳洛夕自觉无聊,沿石阶而上,发现一处石桌上摆着一张古琴,走过去随手拨弹两下,音色清冽而不媚俗,是张上好的琴。
这倒是让她来了兴趣,她虽讨厌世俗的戒律对女子的束缚,所以女红、妇德之类的东西一向学的敷衍,但是唯独对琴是钟爱的。天下善于音律的人倒是众多,但是好的琴却不多见,既然有幸遇到了,柳洛夕自然也想一试。
“希望琴主不要介意才好。”柳洛夕在桌前坐定,小声呢喃了一句。
手指在琴弦上跳动,舒缓的音律充斥在院落里倒是相得益彰,只是到了后半段,柳洛夕却指锋一转,旋律变得急促而高亢,细细听来,琴音里像是藏着千军万马,气势恢宏。
“果然是张好琴。”曲终,柳洛夕不由赞叹。
身后一个轻微的掌声在偌大的庭院里顿起。
“柳姑娘最后的那曲《破阵》弹的甚妙,本是一首骑兵冲锋的入阵曲,这张琴在姑娘手下,犹如精良的军队遇到名将,是攻无不克的气魄。”女子声音幽静清澈,和那日船舱里略微低沉的嗓音有些许不同。
柳洛夕回头,见一女子立于她几步之遥的地方,穿着白衣广袖的襦裙,腰间仅一条青色束带。女子身形纤长,眉清如水,有着绝好的容颜,如墨的长发,用的是最简单不过的发式。
女子身上一切都很简洁,却带着天生的气势,叫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第30章 段寻枫
“遇见名琴,忍不住擅自使用,还请见谅。”柳洛夕起身致歉,“姑娘想必就是在云中时候,借船给我们避难的人吧?”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柳洛夕发现对方正在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出神,让她不禁认为是不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气氛突然莫名的沉寂起来,柳洛夕轻咳了一声。
“盯着客人的脸看,是这座山庄特殊的待客之道么?”柳洛夕语带笑意,以这样的方式试图缓解此刻的尴尬。
“是在下失礼了。”被委婉的提醒,女子回过神来,恢复了自然的神色,“要仔细论起来,我们的缘分远不止一次。”
柳洛夕像是有所感悟般,发出了喟叹,“啊,难道上巳节凭空出现的那些人,是姑娘的人?”
“正是。”
“对了,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段。”
“原来是段姑娘,这样说来,我岂不是欠了你两份人情?说到谢礼,我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可送的,所以空手前来,段姑娘可有心仪而不得的东西,倾我柳渊阁之力,想必能为姑娘找到。”
“本没有讨要谢礼的意思,只是每次遇到,姑娘你似乎都在疲于奔命,于是心生好奇,想要见一见你这位柳家大小姐,不过……”段寻枫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视线驻足于柳洛夕,“现在我忽然改变主意了,的确有件想向姑娘讨要的谢礼。”
“段姑娘但说无妨。”
段寻枫勾起浅笑,朱唇轻启,吐出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我想要你。”
正因为语句简短,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所以它的含义也不可能产生歧义。
“什、什么?”柳洛夕瞪大了眼睛。
“我希望你在我的庄上住上一段时间。”
“理由呢,我们不过是第一次见面……”
话没有说完,就被直接打断,“没有理由,事情就是如此,稍后会有人带你去出云阁,你就暂且住在那,衣物用具我会吩咐下人准备。”
“我并没有说要住下。”
“无需你答应。”
段寻枫随意下决定,丝毫不听取她意见的做法实在让柳洛夕高兴不起来,就好像这人高高在上,你只能听从她的决定而毫无反抗的余地。
霸道且不近人情。
“你这个人,也太霸道随性了。”柳洛夕有些生气。
“我这个人,向来都是如此。”对于柳洛夕给予的评价,段寻枫倒是欣然接受。
柳洛夕眯起眼睛,考虑着要不要干脆将这个看起来纤细柔弱的女子打晕,然后逃走算了。
相对的,段寻枫脸上却是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
“你这是要强行留我在此了?”
“是,莫说是你,我若是想请柳澈来我府上做客,恐怕他也得恭恭敬敬的待着,现在我只是请他的孙女在这里做几天客人,想来他也不会反对。”段寻枫用清冷的嗓音吐露如此豪气的话,威严天成,“所以,不要做无谓的挣扎,我不过在此住数十天,对你来说,也并非太为难,不是么?”
柳渊阁的阁主,富甲天下,无论是哪一国的高官都要来巴结几分的,若要仔细的探究起来,他的地位丝毫不逊于各国的某些朝中重臣。这人是什么身份,才敢放肆的说出这样的话来,柳洛夕心有疑虑,怀疑对方是否虚张声势。
“你究竟是什么人?”柳洛夕问。
“离国,齐王,段寻枫。”段寻枫答。
这个身份的确有足够的份量,柳洛夕只是偶尔来离国小住一段时间,她也听闻过齐王的事迹,在胤国女皇还在世掌政的时候,这两个女子经常被人同时提起。
说书人嘴里总能听到各种各样的故事,有人说这两位活在同一时代的女子一起载入史册,被后世铭记,也有人说这两位是妖星现世,将来必定要祸国殃民。
“就算你擅自做主了,我爷爷他……”
段寻枫打断她,“这一点你无需担心,拜帖很快就会送到柳府,柳澈不会反对的。”
“我……算了。”柳洛夕放弃继续争辩,在这个人面前她感受到了什么叫无力反驳。
段寻枫不易察觉地轻勾嘴角,满意于自己的胜利。
于是柳洛夕知道了一件事,这个世界上除了见色起意和见财起意,还有一种恶意叫做意图不明而起意。
而正如段寻枫所说,收到王府拜帖的柳澈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写了封简短的书信让来人带回去交给柳洛夕,信里也只提及让柳洛夕不要调皮,不要失礼于人。
如此这般的,柳洛夕就莫名其妙的成了王爷家的客人。
入夜,天空中黑云闭月。
以厚重的巨石搭建而成的石屋里,有一口偌大的池子,池里雾气氤氲,是天然的温泉。水中,女子洁白的身体在漂浮于上的红色花-瓣下若隐若现,柳洛夕浸泡在温泉里陷入了沉思。
王爷啊……倒是听闻过,听说是真正掌握着离国的人,还以为大概会是个五大三粗,身形彪悍的女子,没想到如此纤细,而且,似乎还很年轻。当然,这些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这位王爷,为什么非要留她在这,分明在此之前,完全是陌路人。
“见到我的时候,似乎有些惊讶呢……”柳洛夕回想着白天初见时的场景,那人在惊讶什么呢。
算了,爷爷都无法插手管的事,又有什么办法呢,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沐浴完毕,婢女已备好以供换洗的衣物,亵衣,中衣,皆是上好的锦缎制成,而外衣,是一席紫色繁华丝锦的襦裙。
柳洛夕喜动不喜静,衣服也喜欢穿轻动灵便的款式,更是偏好青色的衣服。而这件样式繁杂端庄的紫衣,俨然不是自己的风格。
不过,虽是风格迥异,却是十分合身,尺寸贴合地简直像原本就是自己的衣服一般。
穿戴完毕,柳洛夕从铜镜里打量自己,铜镜将她整个人映出,长发披散于身后,少了几分青涩稚气,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柳洛夕觉得,镜中的自己,穿着这身衣物,像是换做了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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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澈书房的大门被叩响,推门而入的人正是宁灵,早已月悬高空,柳洛夕还没有回来,她难免担心自己白天没来由的忧虑。
“宁姑娘,找老夫有何事?”柳澈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向宁灵。
“柳姑娘白天应邀离去,至今未归,我想有必要来叨唠一下柳老爷。”
“这件事老夫已经知晓。”柳澈不紧不慢,看起来并不担心的样子。
看柳澈的态度,宁灵倒是放下心来,无论如何,人一定是安全无恙的。
“敢问邀柳姑娘前去的是什么人?”
“算是老夫的一位朋友。”
“即是如此,宁灵便不多打扰了。”宁灵是个聪明人,明白柳澈是不愿意透露那人身份的,此行知道柳洛夕安全便好。
宁灵躬身行礼,然后退出房外。
柳澈提笔,在纯白的宣纸上写了一个齐,烛火之光映照出柳澈此刻的神情,目光锐利,像只盯着猎物的雄鹰。
收到拜帖之后,柳澈表面上不动声色,却是立刻派人查询此事,云中城的偶然搭救,上巳节的巧遇,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其实他倒是不担心齐王会对洛夕不利,只是,他想不明白,齐王特地留下洛夕的目的。
天下局势已经开始悄然改变,过不了多久,也许一年,也许三年,乱世就要到来,想要以夕儿为质,要我柳渊阁在战争中站在离国这一边么……
手段未免太过幼稚,不似齐王风格。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汲黯。”柳澈突然对着虚空中说话。
空荡的书房里多出了一个人,他像是忽然从阴影里出现一般,立在一旁。
“到夕儿身边去,看看齐王到底想做什么。”
被唤作汲黯的男子点头答应,复又消失于黑暗之中,仿佛他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第31章 错觉
书房里仅有主仆二人,段寻枫端坐于桌前,一边写着些什么,一边听翟鹤汇报这些天的情况。
“王爷,数天前开始,山庄里似乎有不该出现的人。”
“是么,有多少?”段寻枫语气平淡,似乎并不惊讶,继续在纸上书写。
段寻枫正在看帝都里送来的奏章,比起她做皇帝的弟弟,齐王才是离国真正的决策者,皇帝批阅过的奏章,若是涉及大事,必定会问过她,得到她的默许,才会正式变成圣旨下达下去。
“从现有的迹象来看,只有一人,但也可能有更多,是我们的人只发现一个人的踪迹。”翟鹤答她。
“大概是柳澈的人,想来看看她的孙女是否被我“欺负”了,无妨,只要他不踏足不该踏足的地方,不探听不该探听的消息,不做不该做的事情,我们也就当作没有发现。”
“敢以这样的举动冒犯,柳澈也当真是大胆。”翟鹤伸手接过段寻枫递过来的奏折,放置在右边那已经批好的摞奏章上,又从左边抽出一份,递给段寻枫。
“翟鹤,不要小看了柳渊阁,柳澈这只老狐狸表面的顺从并不是因为他惧怕我,他的人既然这么轻易就被我们发觉,说明他根本没有隐藏的意思。其实离国不过一百三十年,胤国一百七十年,可是柳渊阁……”段寻枫停下笔,双眉蹙起,“从我掌握的消息来推断,至少存在两百年之久,再往前的事年代久远已经不可追溯,一个国家在乱世里倾覆也不过算是顷刻的事,而柳渊阁世世代代一直都存在,你还会以为,它只是一个富甲天下的商号而已么?”
段寻枫停顿了一下,“无论乱世还是治世,柳渊阁在各种势力里周旋,从来不表明自己站在哪一边。在这个世界上,能不被别人所钳制,可以不做自己不想做之事,那是要何等的实力,埋藏在天下第一商号背后,真正的柳渊阁是不可小觑的。”
段寻枫沾了沾朱砂,继续刚才的书写,她在面前那份请朝廷拨款三百万两的奏折上写上不准二字,随手丢到桌案一边,接着说道,“好在我只是留他孙女做客,他要派人盯着,那便盯着吧。”
“是。”翟鹤点头,“属下明白如何做了。”
一整个下午,段寻枫就在批阅奏章中平静度过,直到傍晚的时候门外嘈杂声顿起,身着紫衣的女子闯入段寻枫的房间,在进门的时候甚至还差点绊了一跤。
柳洛夕带着满腔的不满到来,这个王爷强留她下来,却在这四天里完全对她不闻不问,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下人为她准备的衣物,全是类似这种繁复且行动不便的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