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为春节的原因,机场人很多。我一个人显得太形单影只了。我坐在那里,脑中却思索待会见到岚之后说什么好,这真伤脑筋。
这时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我回头,还是之前那个金发女子,她因该是刚取完行李回来。
嗨,又见面了。女子在我旁边坐下,好看的对我一笑。能问一下你要去哪吗?
我报了岚家周围的地址。女子看着我,眼睛亮了一下,不真切的情绪一闪而过。
真巧,我也是。她说。
我笑了下,没回话。
一起搭车吗?她又问。
不了。我说,待会有朋友来接。
那真是可惜了。她脸上一抹遗憾的神情,说,还以为能再次同行的。
我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迟疑的开口:刚才在出租车上那个人是你?
女子点点头,眉毛微微向上挑。不过看样子你没认出我。她说。
我又忍不住笑了,难怪司机一开口就问我是不是去机场,我还以为这只是司机习惯性的猜测。再者,一下车我就先走了,拎着箱子夹杂在车流不息的人群中。根本没有心情注意别人。
抱歉抱歉,要是我看清你的样子绝对能认出来。我说。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却眼尖的看见了风风火火进来的岚。这个季节她当然不可能穿长裙,她穿的比我暖和的多,尤其是她脖子上那条格子蓝长围巾。五个月不见,岚似乎没什么变化。长发披在肩后收在围巾里,很温婉的感觉。
见我一瞬不瞬的盯着某处,女子碰了碰我。你朋友来了吗?
嗯。我说。岚也看见了我,正朝我走来。
哦,那我走了。女子站起来,优雅的拂了下衣摆。bye,有缘再见。
再见。我说。
岚和女子擦肩而过,一个向我走来,一个离我而去。不知为何我突然心生感慨。老实说,我很少会和陌生人说话。这次破例大概是因为那条毯子带来的温度,又或者是女子身上自来熟的气息让我放松。
岚在我面前站定,脸上多少带有一点不自然,但她看完我这身装扮后,下意识的皱了下眉。似乎一下子就恢复到从前的状态来。
都跟你了这边比较冷,怎么不穿点!说完,她解下围巾不由分说的围在我脖子上,几乎堵住我鼻子。但真的很温暖,带着她的体温。
我拉下围巾,难得的嬉皮笑脸道:再穿就真的成胖子了。还有,你这话也有人说过呢。
刚才那个外国人?岚上下打量我一下,疑惑道:不对,瑾你什么时候认识外国人了?
我摇头,她不算外国人,是混血儿。我们飞机上认识的。
岚还想问什么,我却拉着她往外走。好啦,别问那么多了,我们回你家去吧。快冷死我了。
岚又借此说道了我一通。而我的心思却放在了雪上,然而之后一连好几天我见到的只是路边的残雪。
岚的家离机场不算远,离学校比较远,所以她一般都是住在学校里。在车上闲聊时,她告诉我,我所教的那些学生知道我回来,打算组团来看我。
听着这些琐事让我有些恍惚,就好像我从未离开过,就连身旁的人也从未变过。而事实上,发生就是发生了,我们不可能逃避一辈子,总该解决的。
车开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岚拐入了一个老旧的小区里,一个连门卫都没有的小区。岚似乎是在自家门口熄了火,也没急着下车,而是对我说:待会我爸开门递给你的米酒,你一定要喝完。她诚恳的看着我,瑾,我知道你酒量不好,为难你了。
☆、岚家
早前就听说过贵州人家喜欢给来访的客人敬酒,此刻我到没有多少惊讶。只是米酒,这二十几年不曾碰过,或许对我来说一杯就是极限了。
好吧,不过如果我晕了你要扶住我。我半玩笑道。
岚作了个微晒的表情。
我们一起下了车,拖着行李箱上了楼,一楼是没有人住的,岚告诉我这是放车用的。我试图想象那个有能力买车却依旧住在这老旧居民楼的中年人是个怎样的人,可惜这时想象力又贫乏了起来。岚领着我到了玄关处,隔出隐私的门散发出隐秘的气息,我突然莫名的紧张。
岚敲了门,几秒后有个男声应道:来了。门开了,岚的父亲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当然,对他来说我这个普通人装扮的女生也是第一次见。岚的父亲穿着黑色的长大衣,几乎把身子隐于黑暗中。岚的父亲有着一张刚毅的脸,剑眉浓且厚,双眼晃着深沉的光,头发只是少许灰白,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实际上按岚的年龄推测,他父亲也快五十了。
大概是岚遗传母亲的多一点,脸容较柔和。我一下子不能把这两父女联系在一起。只是喊了声伯父好,递上从广州买的海鲜干货之后有些窘迫的站在一旁。
岚的父亲杵在门口,没有丝毫让步的迹象。
我听见岚这么介绍我:爸,这位是林瑾,我以前跟你提过的。
岚的父亲不紧不慢的扫了我一眼,把早已准备好的酒往我跟前一递。他又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方言,总之我没听懂。但我想我能明白他的意思。
酒杯不大,但隐约散发着米香的酒入喉之后,还是免不了一阵灼热感。生理反应很好的出卖了我,眼泪都从眼角迸发出来。
岚的父亲瞧见后,淡淡的对岚说:看来你这位朋友酒量不太好。
是啊爸,待会你就别灌她酒的了。岚随势说,一只手也搀扶住了我。
我想说我没那么不经用,但还没从酒劲中回过神来。自从在韩家和她一起喝了那些混合酒后,我的酒量直线下降。这很奇怪不是吗?现在我连红酒都不沾,当然最直接的原因是不能和安眠药一起吃。
进来吧。岚的父亲说。
岚的家也是典型的老式格局,倒不是说有多旧,而是长年累月下来堆积的东西实在过多。造成老房子一般的视觉错觉。
我们在粗笨的原木沙发坐下,岚的父亲从厨房端来一杯醒酒茶。也没说话,就放在我面前。随后在单人沙发上落座,深沉的眸子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去年总听岚说,她在学校遇到一个特别的人,就是你吧。
爸。岚喊了一声,似乎想阻止他说下去,却又没了后话。
岚父摆了下手,继续看着我说:不懂你知不知道我家的情况,岚这孩子因为家庭的影响变得有点怪异。当我听说你时我以为岚终于能有所转变,但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没详细记叙后来所发生的事,我仍无从得知。甚至于我不懂我来这的目的何在。我只是想挽回这段单方面支离破碎的友情,而不是面对一个同样古怪的她的父亲。
爸你别说了。岚终于制止道,她急急看我一眼,晚些时间我会跟瑾解释的。
随便你好了。岚父一幅无可奈何的表情,反正这么多年我也管不了你了。他说。
整个对话我没能插一句话,尽管我也是其中的主角,大概是因为酒精的缘故。岚拉着我去她房间,穿过放满纸箱的通道,最左边的那个房间里。
抱歉,我爸这人念旧,很多东西都不舍得扔。见我注视了一会纸箱后,她对我解释道。
我摇了摇头,没关系。只是你爸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你别看他摆着张脸,母亲走后他就那样。其实能有人来家里做客他高兴着呢。
哦?我坐在床边摆弄着岚的小物件,糖果色的千纸鹤,塑胶的木偶娃娃等,真想不到她会收集这些东西。和你一样?我说,说这话完全是在试探。
岚转过脸来,叹息道,瑾你真了解我。我和我爸一样,我不善长表达情感。
没关系的。我尽量轻快的说,有些事不用说我也懂。
岚没说话,只是很突然的拥抱我一下,她似乎换了支香水牌子,淡淡的茉莉花香萦绕在我鼻端,在冬日冷冽的空气里占据我的神经。我却莫名想起那金发女子用的香水,大概是桔子或柠檬,这两者有质的相像。
岚在我耳边轻语:之前在机场我就一直想再抱你一下。
说完这句话,岚很快的直起腰来,像是忽然卸下什么重担一样。那个初次相遇笑着问我“需要帮忙吗?”的音乐老师再次出现在我面前。那是去年九月初,现在是二月初。
我没回话,只是在被窗帘过滤成橙黄色的冬日阳光下看她。隔了几钟后,岚说:你愿意原谅我吗?对你说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话后。
当然,你想通了?
嗯。我还是很喜欢你。
我笑了,那是我的荣幸。
年少时,我曾天真的认为,当一个人对你说出喜欢时,就是爱意的表现。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爱这个字却显得更加深沉,远远不是简单的喜欢所能表达的。
我和岚也是如此,我们互相喜欢着对方,只是在友情的范围内。或许更准确的说,是友情之上,爱情未满。
那么张宁呢?
这个问题在我脑海中忽然浮现,瞬间让我失了笑意。好在岚没注意到,她正在整理我的行李箱。她说一定要在她这里多住几天,带我却看看贵州的群山。
但当她整理好,取出占据行李箱三分之一的年货时,无奈的看着我:瑾,你是吃货吗?
嗯。我认真的说。
我们在房间里呆了十几分钟,岚的父亲就来敲门了,不过他没进来。只是在门口处提高了一下嗓门道:你们还要聊到什么时候?待会菜市小贩都收摊走人了!
我和岚相视一笑,岚说:不聊了不聊了。又转头对我说:晚上吃火锅,林老师,你愿意陪我去买菜吗?
我笑得不想搭理她。
后来岚告诉我,她爸怕他买回来的菜我不喜欢吃。这可真是冤枉,天知道我一向不挑食。
老实说,在贵州待了快一年,我却很少上街。突然我有点理解我的老师同样很少上街的原因了。
人生地不熟,地熟语不懂。
岚带着我穿越菜场的各个角落,周围充斥着本地人的方言,夹杂着在我听来还算标准的普通话。老师曾经对我们说过:我们贵州这边说话就这样怎么了!她霸气的说,不就是n.l不分嘛,笑什么笑。
每当这时,班上总是止不住的笑意,我也混迹在其中。
想起这些琐事,我的注意力丝毫不在买菜这件事上,岚对此仍然热情未减。
约莫半个小时,我们回到岚家。他父亲已经将餐桌收拾好,火锅底汤也熬了起来,自家配的麻辣汤底。岚的父亲在蘸料上颇有成就。
岚喊了声爸算是打了招呼,拉着我往厨房走,她负责洗菜,我负责切。岚的父亲进来看过一次,说了句不错,又慢悠悠的晃了出去。我们两人一阵无语。
晚餐很美味,这没什么可说的。值得一提的是,趁着岚在厨房里洗碗时,岚父突然问我:会下棋吗?
我愣了一下才说,那种?
象棋?
会,但不太好。
岚父显然不在意后半句,直说道:陪我下几盘。说罢,自己去找棋盘了,真是风风火火。
我会下象棋的原因不是有谁教过。而是从小耳濡目染学来的。小时候,我家周围老人比较多,几乎每天都能看见一群老人围在棋盘上深思熟虑。久而久之竟也学会了。可惜,很多年都不碰了,甚至于象棋本身都被我所遗忘。
岚父很快端着象盘回来,我和他一起摆棋,我红方,他黑方。和我快速移动棋子的方式不同,岚父下棋很慢。如果他头发再白点,我就能把他和记忆中的老人们联系起来。我有点喜欢上这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了。
第一局时,我输了。
岚父却说,不错,来来,再下一盘。说这句时,岚父脸上露出丝丝满意之感。
于是岚洗完碗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两个同样微皱眉头的人在盯着棋子看。输了一局后我开始谨慎。
我瞥见岚耸了下肩,也没说话。只是捧着她切好成块的水果坐在我面前,不时喂我几块,更多的时候则是在旁边出馊主意。看得出来她还是会一点的,岚父应该教过她。
最后的结果12 是2:1,岚父无可争议的赢了。
好了爸,让瑾去洗个澡休息吧。岚消灭完水果后对岚父说,末了还加了一句,你别总是拉人家下棋,电脑里不是有吗?
你懂什么。岚父轻描淡写道。
我只好顾自微笑,化解尴尬。其实,这两父女的关系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冷淡。比如,岚在他父亲面前放的是一杯热茶。
我去洗澡的时间里隐约听到谈话的声音传来,但并不真切。我只是感慨这房子有些小,隔墙不够厚。
☆、故事
洗完澡出来我发现客厅里只有岚一个人,于是我问她伯父呢?
出去了。岚简单的说,并未对此多作解释。此刻是晚上九点多,外面寒风冷冽,我有点想象不出来岚父出去的理由。
瑾,你过来。她向我朝手道,仰着笑脸看我。陪我玩五棋子。
我有些愣,岚又催促了一声。我只好说:拿什么来玩?总不能直接画线吧?
似乎对我的疑问早有准备,岚把没收起来的象棋盘翻了个面,原来后面刻着整整齐齐的方格。岚说:这是围棋用的,但和五子棋的棋盘也没什么差别。
我深深的怀疑是刚才的棋局激发出岚的下棋欲/望。有围棋盘自然就有棋子,看来我是逃不过了。只是,若是被岚父回来看见我们大材小用,不知道会不会被气到?
五子棋对我来说相对容易,毕竟读书时代常和同学玩。没什么难度但可以玩很久。我又恢复了秒落子的手速,几乎是紧贴着岚落子。对此岚不停怀疑我是不是下了什么套,进度被她拖的极慢。
终于在岚连输三局后,她把白棋子往棋盘上一推,颇有耍赖之感。不玩了。她哼道。这时的她活像一个小女生,没有半点抑郁的感觉。
我主动收拾残局。岚的父亲在此刻回来,原来已经过了半个钟。岚父匆匆和我们打个招呼,回房休息去了。岚说他每晚都准时睡觉的。相比之下,我那乱七八糟的作息时间实在令我汗颜。下次一定要戒掉安眠药,我下决定般默念道,是药三分毒。
但即使有这样的觉悟,也不见得能改变多少。那天晚上,我们几乎是彻夜未眠。我和岚在卧室里说了一夜的话,更准确的说是互相倾诉了一晚的故事。那些因我而起我却未能参与的故事。那些我洞悉一切却深藏内心的故事。
岚的确去看了心理医生,但她没有向学校请假,音乐老师本就是个较轻松的职位。岚大多是在周末才到那间朋友推荐的心理咨询室接受心理指导。她不靠药物调节,也因此病情时好时坏。她说有时真的很想给我打电话,手机都点到了通讯录但就是按不下那绿色的播号键。如此反复,周而复始,她的病情开始恶化。
也曾同我一样整夜整夜睡不着,迷失在梦境的混沌中,无法安眠。岚的母亲和我的影象相错,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开始恨我。尽管,我从未破坏别人的家庭或恋情。
岚的父亲发现女儿的异样或许比她更早,我似乎能理解那番话的含义。她们都把赌注压在我身上,赌的是内心的改变,输的是内心的扭曲。
岚父开始关注女儿的病情,不时带她去静谧平和的大山深处。也许净化一个人的内心,大自然是最好的医生。
但真正的转折却源于岚的母亲。
那位褪去冷若冰霜外表的不再年轻的女人。
岚遇到她正是在寒假开始不久,一次旅途中相遇。岚的母亲有些细微发福,比起年轻时当模特的骨感身材,这样的她才像一位幸福美满的中年妇女。岚一下了就认出了她,也同样认出了她身旁的另一女子。尽管年少时,她和她只有一面之缘。
岚突然庆幸父亲没有跟来,被至爱背叛的折磨早已压垮这个男人的心,他已承受不起这种场面——母亲和当初的爱人甜蜜同行的打击。岚大概也是如此。她没敢上前,让两人认出她。在暗处黯然落泪。
不知道基于什么原因,岚偷偷的跟踪了她们。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母亲笑起来这么美。
后来我就给你打了电话。岚说。
此时我们正靠在各自柔软的枕头上,呼吸平稳。我侧过脸去看她,她的侧脸在柔和的光影下不显悲伤,没有巡丝毫脆弱、濒临崩之感。但我想,这个故事一定被削减了一部分,以至于我不能窥见那时的岚,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复杂心情,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眺望远处母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