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后,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而那时我还在刷牙,这是因为我没想到张宁会那么快,再加上挂掉电话时发呆的时间有些过长。我应了一声,匆匆吐掉嘴里的泡沫,胡乱的抹一把脸就出去了。
张宁站在门口,黑色牛仔加一件印有英文字母的深蓝色T恤,很青春的样子。而她右手则拎着两个黑袋子,热气和酸笋独有的辣味从袋口溢出,旁边的一次性筷子清晰可见。
我一时拿不定该说什么,却瞧见她的目光突然有些怪异。我正好奇着,自问自己这身装扮没什么见不得人,顶多是头发乱了点。这时张宁上前一步,抬手往我嘴角处一抹,她突然笑了,像是看见什么值得开怀大笑的事。
牙膏。她举着沾了白色泡沫的手指说。
我的耳朵瞬间烧红一片,火辣辣的感觉。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令人尴尬的事,且对象还不是别人。我有些窘迫的低下头看踩着拖鞋的脚。
咳,进来吧。
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她还在笑。但没听到声音,也懒得回头去考证。我让她先放好米粉,自己则逃似的回浴室扎头发。
等我出来时,张宁已经坐在木沙发等我,她前面是两碗相同的桂林米粉,不过不太正宗就是了。我走近,张宁给我挪了个位置。
不知道老师喜欢什么就买了这个。她轻声说,目光一点都没有偏移到那套乐队模型中。其实,它就在她眼前,怎么可能看不到呢。但现在,填饱肚子最重要。
我们并非无交流的各自进食,而是像普遍的聊天一样,我问她:怎么突然想来学校了?
在家很无聊。她回答,来了之后又发现一个人打球也很无聊。
球呢?
放在球场那里。
我笑了一下,不怕被人拿走吗?
她说不会的。末了又加了一句,反正不是我的。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很无所谓的表情。
我不由的暗自发笑,老实说,每接触她多一点,我总能发现她身上不一样的特色,这大概也是她吸引我的原因之一。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们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就好了,不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顾虑。那套乐器模型何尝不是在提醒我呢?
那老师呢,平时都在学校吗?过了会,她停下筷子偏头看我。
嗯。
那老师喜欢什么球?
乒乓球。我咬一下筷子,说。
真巧。张宁笑容明媚,我也是。不过学校的人好像都不怎么喜欢。
这话何奇熟悉,对了,我也曾说过,我不由对张宁微笑。
……我似乎忘了一件事。她突然说,把我吓了一跳,只听她继续说:我忘了和老师约好了,周末来练吉他了。
没关系,我也忘了。我半开玩笑道。
趁着张宁去收拾垃圾时,我拿过乐器模型细细观看,像从中能看出花儿来一样认真。自配的木鼓放在手心里小小的,轻叩鼓面能响起“咚咚”的声音。我心里再次感慨这东西价格的不菲。
这时,张宁从厨房出来。她自然是看到了我这幅神游的模样,顾自坐在我身旁,同样凝视了模型几分钟。
好看吗?她问我,声音像从遥远的时空飘来般。
贵吗?我前言不搭后语。
张宁不说话。
以后别这样了,无功不受禄。我无不虚伪的说,心里痛恨这可怖的软弱。
张宁把目光移到我脸上,看进我眼睛里,我看见她嘴唇动了一下。这不重要。她说。
怎么不重要?她这句话像是戳中我的雷区,一点就炸。然而张宁没等我爆发,她倏然转过身,双手搭在我肩上,轻盈的又颇具份量,我竟缓慢冷静下来。
这真的不重要,老师。那份礼物是我的心意,喜欢一个人是不分值不值得的。她缓缓前倾,直到我们额头相触。我能感受到呼吸间的温热气息,也能感觉到她微弱的心跳声,以及内里深埋的悲伤情怀。
如果你是因为价格而不自在,大可不必如此。她说,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那是我自己赚来的,没有花家里一分钱。我……她停顿一下,垂下眼睛来颇为无奈之感,我本来想靠我的文字的,但我没有这个能力。所以这几个月以来我拼命去做兼职。
相信任何人听到这番发至肺腑的话都会感动不己,但我只是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张宁也不在意,或许她只是需要倾诉,又或许不是。
春节那天晚上,你不是问我说了什么吗?她突然低下声音来,带着哑意,低如尘埃。我当时说,我送你份礼物好不好?这样你看到礼物就会想起我,你曾经的学生。
我微颤,一阵说不上来的伤感涌上心头来,为她也为自己,为这不该存在的情感。
我们都不再说话,维持着这亲密无间的姿势,有什么阻止了我的思维,事实上,从刚才开始,我反应就已经慢半拍。
张宁的手从我肩上移开,轻抚我的脸颊,然后是耳朵、下巴和嘴唇。她的手颤抖着厉害,同样滚烫的很。张宁的手不算修长,只是瘦,骨骼分明。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嘴唇上传来的异样感觉让人失了气力。
我看向她的眼睛,那里映着一个小小的我,小人儿轻轻颤栗着,想逃跑却又没有明确的行动。该死的忧柔寡断。
张宁依然注视着我,带着微醺的目光迷离如水,往昔沉着的情绪也如海水涨潮涌上来、涌上来,翻滚不息。张宁动作停顿一下,托着我的下巴往上抬了下。她闭上了眼睛,带着种种不确定向我前倾。
等我反应过来时,我们之间只差一个呼吸的距离,她的气息欲加浓烈起来。整个世界再次只剩我们彼此,连同那个不知在哪个角落的球也被遗忘。
如果不是手机短信的提示音惊醒了我,我想我们真的会接吻,随后一发不可收拾。
我偏了下头,她的吻最终只落到我的嘴角处。那么轻、那么柔的触感,想哭的悲切感压将过来,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对不起,我……
☆、分析
我们几乎是同时说出那句话,随后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很奇怪不是?我在向她解释什么呢?
良久,也可能只是一分多钟,时间的概念再次模糊起来。
张宁再次抱住我,如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脖颈上的触感像热源,灼烧着我,但这次她没有哭。
对不起,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她说,声音听起来甚至……怎么说呢,甚至有点愉悦。老师刚才想要说什么?
我一动不动,浑身僵硬,不单单是尴尬。你先放开我。我平缓的说。
她小声的哦了下,乖乖的松开了我,却是侧过身来坐着,依然注视着我,脸上有淡淡的笑容。而我早就读懂这背后的含义,即满足。
你走吧,我没什么心情打球了。我说着,疲惫的闭上眼,身心俱疲。我深知自己陷入了泥潭,快和韩一样了。唯一不同的是,我身旁这个女孩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但同时,我也明白,就只是暂时的。
我不走。张宁轻声说,同时握住了我垂在身侧的手,。她的手心干爽,手掌柔软温和,多么温暖的触感,让人舍不得移开。
我任由她握着,听她低声说着话。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鼓起勇气来找你,我怕我这一走,就什么也没了。
我侧过脸去看她,她眼里满是倔强的神色。我叹息,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我说,随即把拖鞋踢掉,把自己蜷缩起来。
接近五月的天气已能让人感受夏季炽热的气温,客厅里很早就弥漫出让人困乏的温度。季节的不分明同样让我恍惚,去年九月和如今仿佛重合。只是那时,我和张宁只是初见。
我有点怀疑回来到底对不对了。这怀疑真是毫无道理可言,因为路是我自己选的。
不,张宁说,想必是她怕自己摇头我看不见。我觉得,我一走,老师就会胡思乱想。就像那天晚上一样,你待在走廊那里吹风,很久。
你……
张宁笑了下,像是自嘲。没想到最后我自己却生病了。她说,我能感觉到她拉了一下我,换了种语调说:老师,我们出去走走吧,不要老是一个人待着,对身体不好。
我突然烦躁起来,仿佛这二十几年从未发泄过的怒气集中在胸口,我很想像个野蛮人一样破口大骂,但素养阻止了我。我只是猛得甩掉她的手,跳下地板,连鞋都没穿赤着脚站着,冷着眼看她。仿佛无可动摇的怒气在心里迸发。
你还要我再说一次吗,我是你的老师,老师!你懂不懂这个概念?不仅如此,我们相差那么多,你才多大?就有这种想法!还有,我就喜欢一个人待着,你是我的谁,凭什么管我!我有些口不择言,有些语无伦次,也有种想哭的冲动,觉得自己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说到最后几乎成了没意义的重复,声音低低的,近乎哀求。
你有什么立场来管我……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张宁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我知道自己又一次伤了她。当你不爱一个人,无论她为你做什么你都会觉得是多余的。这就是现实。
是吗?她轻声反问,也站了起来,往我走来。近乎呢喃的说:那你为什么哭了?
我一怔,这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眼泪悄无声息的就落了下来,
张宁微低着头,去吻我的眼睛,吻我的眼泪。好了。她看着我说,眼里满是温和的光,如同在看一个任性的孩子。不要哭了。她说。
我终于是忍不住,攥住她的衣服埋头在上面哭了起来。只有眼泪没有啜泣,但尽管如此,印象中,这样大肆发泄情绪的行为并不多见,更多的时候我只会选择其它事物转移注意力,例如酒,也如烟。
事实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就像张宁说的,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人总是很复杂的。
等我终于从这场突如其来的眼泪中缓过神来,才发觉张宁的手在我背上轻轻拍打,安抚般的,有一下没一下,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那天下午的晚些时间,我们才真正来到球场。中午我们一起用过午餐。不过我没什么心情做饭,最后是张宁亲自下厨。我惊讶于她熟练的手法,她给出解释则是:父母经常不在家,平时都是她做饭。
这时我才理解到她的家庭,虽然只是冰山一角。张宁一家其实早就搬去了钦州市,只是选择高中时,她留在这里。有时周末她会去钦州,而她父母亲则是两头跑。
为什么留在这?我问她。
考不上。她简单的说,我固执的看着她,张宁脸上的表情松动一下。好吧,其实是我不想和家人一起生活,又不想住校,就留在这了。何况我初中很多同学都在这里读。
我就知道,从她的成绩看,就算考不上市一中,其他学校还是绰绰有余的。没必要留在这小地方。虽然学校教学还算说的过去,只是设施跟不上。
你真没志气。我笑一下说,这时我已经恢复常态。老实说,在别人怀里哭泣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何况她还做出那样的举动。
她的唇贴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甚至忘了眨眼。我想我真的无法讨厌她。事实上,我也很难讨厌一个人。
也不算没志气,张宁答,定晴看我,如果不留下来,我就不会遇见老师了。所以说,还是值得的。
我扒拉着饭,避开她的视线。
吃完饭后阳光正烈,我们放弃了出门的打算,那个可怜的球再次被我们遗忘。
张宁躺在木沙发上,手里拿着我昨天放在客厅的书,占据了大半的空间。她看我一眼,对我微笑,随后又把目光移回书本,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的脸皮似乎变厚了许多,然而我也无可奈何。我头也不回的进了卧室,心里不断思考,到底是怎么从拒绝发展到任其自生自灭这一步的?
我不知道答案。
我给韩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喂,瑾啊,打电话给我干嘛?韩欢快的说,自从拒绝了那个男生之后她又变回从前那个开朗的人,至少在表面看来是这样的。
找你聊天。
韩惊呼一声,我才不信,你什么时候主动找过我聊天了?
现在。我冷淡道。
韩被我噎了一下,闷闷的说一句,你赢了,说吧,聊什么?
我想问你点事情。我靠在床上说,这之后的对话想必十分冗长,于是我又问她有没有空,她说有。
说真的,和韩谈起她和那个男孩的事似乎有点不道德,所以韩的沉默也在我的预料之中,只不过她未免沉默太久。
你要不想说,就不说了。对不起。
还好。韩终于开口,只是我很好奇,瑾你怎么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了?莫非……
打住,你别乱猜。
我怎么乱猜了?韩哼了声,我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推理出来的。
我不说话,下意识的咬了咬嘴唇。熟悉我的人都知道这动作代表什么,即,紧张。
是那个女生吧?上次林湖跟我们一起回来的那个。当初我就觉得她看你的眼神不对劲,就你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韩胸有成竹道,末了还不忘数落我一番。她接着说:你别以为在车上时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你来问我这些,该不会人家女生向你表白了吧?噢噢,天啊!瑾你就从了吧。我看那女生挺漂亮的,你不吃亏。
我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笑着叹息。得,你想象力丰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假装随意的说。而韩最吃我这套,她知道我从不说谎,却不知道我心里对谎言的定义。
果然韩迟疑的反问,真不是?
也不是说不是,只是我和你的情况不一样。
就因为对方是女的?
我喂了声,示意她不要乱说话。但等我真的想要总结出到底是那里不一样时,才发觉语言的贫瘠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韩又催了我两声。
反正就是不一样。我无赖般说,突然反应过来。喂,我先问你问题的。我大声说。
好吧好吧,我告诉你,等我组织一下词汇先。
我差点笑出声来,原来我们两人这么有默契。我突然顿悟有一个开朗欢乐的朋友是多么重要。我自觉自己已经够悲观主义了,不需要另一个悲观主义者。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电光火石般掠过我脑海。
好了,瑾你还在吗?韩的声音适时响起,拉回了我的思维,我嗯了声等着她继续说。
其实吧,原先他也不是很讨厌。我以前上晚自习都不太讲练习,那班的学生也不知道是比较懒还是怎么的,总之很少有人向我提问题。只有他,每节课都会找一个有难度的题目来问我。一来二去,我对他的印象挺好的,觉得他是个爱学习的人。再后来,我们慢慢接触了起来,那时我又发现他挺幽默的。你知道,男生有幽默感是很吸引人的。
我安静的听着,韩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总结起来也和我想象的差不多。从互相吸引到深入了解再到意见不同观点不同最后到闹分手或冰释前嫌,这些不都是大多数情侣所经历的吗?
有一天,好像是放假的时候吧,不记得了。韩说,他约我出来,还说有其他同学,我想着反正也没事就答应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是他们那帮男生故意设计的,为的就是帮他追我。谁知道那群小孩是怎么想的,没准他们只是觉得好玩,追老师很有面子。
然后呢?
他吻了我。韩说,又突然从正经语气变回不正经的。瑾,你的女孩吻过你没?老实说哦。
……没。
吻嘴角、眼睛应该不是韩想要的答案吧?
☆、异同
是吗?韩似乎很遗憾的说,那还真是可惜,这么多年了你的初吻还没送出去。
别老说这些。我制止道:别岔开话题。
好好,韩连连应道,我继续我继续。
然后呢,刚才不是说到他吻了我吗?然后他就开始原形毕露了,再后来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你了。
我插嘴道: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当初的感觉。
还能有什么感觉,我就觉得吧,除了他是我学生这一点之外也没什么,糊里糊涂的就答应试试。其实那时我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是那种明知道这样做不好……你懂的吧?
大概懂。我说。
而随着交往的深入,我才发现很多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韩自嘲一笑,我本来真的想等到他高三。
嗯。我突然有种涩涩的感觉,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心里隐约觉得这也将是我要经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