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眉道:“你先告诉我,太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胤禛沉吟片刻,最后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太子卖官。”
胤祚失声道:“什么?”
注意到自己声音略高了些,忙又低了回去,道:“太子怎会如此糊涂?”
胤禛淡淡道:“其实,这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
胤禛道:“你虽不理朝政,但也应该知道谋缺之说。”
胤祚点头。
胤禛道:“为官一任期满,便要进京候缺。顺利的话,三五个月便可上任,不顺的,一等就是三年五载。而且便是有缺,同是知县,穷乡僻壤和江南繁华之地,便是天壤之别,所以才有谋缺之说。四处求人托人,大把的银子洒出去……我便知道有个县官儿,因为不懂规矩得罪了一个吏部的小吏,履历被塞进箱底,在京城候缺一候就是七年,只能靠典当度日——可那又如何,最后事发,不过训斥那小吏几句办事不利,随便扔给他一个缺,便算了事。”
见胤祚神情不虞,胤禛叹道:“叫你不管吧,又非要问,听了又不舒服。”
“就算不听不看,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其实哪个时代没这种事儿呢?胤祚还不至于接受不了,道:“四哥你继续。”
胤禛道:“为何说六部中吏部最肥?还不就是在这谋缺上?一个好位置空出来,盯着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谁抢到是谁的。你道为何大哥、三哥还有我手底下,能有那么多门人?朝上有人好做官,他们卯足了劲儿抢不到的差事,我们去吏部说句话,就有了。不给自己找个主子,怎么升官?你是懒得管事儿,否则你底下的门人,比我们还要多。”
“若是未曾巴结上主子,也无上官赏识,若考评又不佳,要想升官,便只能靠钱,有些不重要的缺甚至明码标价。”
胤祚骇然:“明码标价?”
这个也太夸张了吧?
“你也喜欢逛琉璃厂,是不是时常看见,明明一文不值的东西,却标价数百上千两银子?”
胤祚点头,道:“古董铺子不都这样吗,真的假的混着卖,专坑不懂行的——难道这里面另有名堂?”
胤禛道:“确有这样的事儿,可是古董铺子的水,比你想的要深的多。有的铺子,是那些有手段的人直接占着份子,而有的古董铺子,做的是中间人的勾当。一文不值的东西拿去寄卖千两,转眼就能被人买了去,你道为何?也有价值千两的古玩,被人用十两二十两买回去的……这种事,便是皇阿玛派人去查都没用,古董的价,原就没个定数,只说自个儿运气好,识货,捡漏儿了,你能拿他怎么着?”
胤祚听得脑袋疼,苦笑道:“四哥,你还是说太子爷的事吧!”
胤禛看了他一眼,道:“怎么,这就觉得脏了耳朵了?我这还是捡干净的说呢!”
“四哥!”
胤禛这才放过他,道:“太子的事儿和这个差不多,不过他们谋得官位不低,又有别人盯着,那些人能力不及,加上太子爷缺钱缺的厉害……”
胤祚懂了,道:“四哥,这里面,你……”
胤禛毫不瞒他,道:“当然里面有我的缘故——但凡是谋缺的,自然出身、资历、考评等都是合格的,甭管选了谁,都是合规矩的,半点儿风险也不担。若不是我在其中动了手脚,太子又怎会陷进去?”
胤祚恍然:“原来四哥你从没想过用借用库银的事儿打击太子。”
胤禛淡淡道:“咱们兄弟几个,谁没有借用库银?大不了皇阿玛一顿训斥罢了,难道能用这个理由废了他,再立一个同样借了库银的太子不成?行了,想知道的已经告诉你了,回家早点儿睡觉,以后……”
见胤禛话说了一半就闭了嘴,胤祚好奇道:“以后怎么?”
胤禛拍拍他的肩膀站起来,笑道:“没什么,你回去吧,这会儿我也该进去了。”
胤祚跟着起身出门,目送胤禛进了勤政殿,阳光照射29 在勤政殿的琉璃瓦上,反射着耀目的光芒,好一番光明气象。
胤祚轻轻叹了口气:吏部如此,其他地方又能干净到哪儿去?
清平盛世,尚且如此。
——
勤政殿,康熙坐在龙椅上,底下所有人都跪伏在地。
包括胤褆、胤禛等人在内,无一人开口应和此事,说的都是为太子求情的话——谁都知道万岁爷和太子爷父子情深,太子的坏话,万岁爷自己说说就算了,别人还是悠着点吧!
而且,大清的这位太子,除了去年和六阿哥有过一次冲突之外,也没什么值得诟病的,尤其最近的表现更是可圈可点,而且对朝臣也宽和大度,若换了其他,未必比的上这一位呢!
所以众人的劝慰,便是非太子党,也带了几分真心:
“太子废立,非同小可,关乎一国兴替……万岁爷千万三思啊!”
“太子宽厚仁慈,天资过人,文武兼备,孝义两全,处理朝政也有条不紊,便是有过,也可以徐徐改之,何至于就轻言废弃……”
“……”
“众位爱卿不必多言!”等朝中半数大臣都说过话,康熙终于开口,神色冷肃:“若是别的错,朕可以恕,可以等!但是,堂堂一国太子,居然向官员索贿,一省巡抚,何等要职?居然谁掏的钱多谁就可以出任!何其荒谬!”
猛地一拍龙案,怒道:“官员升迁,比的不是爱国忠君,竟是谁更懂得贪污敛财、盘剥百姓!长此以往,上行下效,我大清朝廷,会成何等模样?这朝野上下,可还容得下一个清官?我大清江山,谈何千秋永固?”
长叹一声,语气变得柔和许多,伤感道:“太子纯孝,废了他朕也心存不忍,但是……朕更不敢将这江山交到他的手里!朕宠爱太子,可是朕,更要对江山百姓负责!”
“诸位爱卿都不必再劝了,朕意已决。来啊,宣读诏书,明日昭告太庙。”
居然连诏书都已经些好了,众臣面面相觑,末了轻叹一声,万岁爷这是早就拿定了主意,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了啊!
诏书宣读完,康熙并未多做停留,直接离开勤政殿,梁九功快步跟在身后,康熙问道:“胤礽什么反应?”
“太……”梁九功拍了下自己的脸颊,改口道:“瑜亲王看起来很平静,只是说,想见见万岁爷您。”
康熙淡淡道:“带他到南书房。”
“嗻。”
又道:“老大他们几个的爵位也该升一升了,几个小的……先封贝子吧!就过年的时候,吩咐礼部去做准备。”
“嗻。”
梁九功偷偷抬眼看了眼康熙:太子虽然被废,但却封了亲王,万岁爷这是不想让和郡王的爵位比太子低?其实万岁爷可真是多虑了,太子还是太子的时候,也没能欺负到和郡王,何况现在?
——
两刻钟之后。
南书房,胤礽默默进门,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神色木然——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个骤然陌生的世界。
他自有记忆起,就是太子,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比所有兄弟姐妹都要高贵;他自有记忆起,就知道他看到的这个天下,总有一天会是他的,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因为告诉他的那个人,是他心目中可以主宰所有人命运的神一样的存在。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而改变这一切的,同样是这个人……
胤礽抬头,死死盯着康熙,双目赤红,隐隐含泪:“为什么?皇阿玛,为什么?”
康熙淡淡道:“朕的诏书里说的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儿子不明白……”胤礽摇头道:“同样的事,老大、老三、老四,还有外面的王公贵族,吏部大小官员,谁没在做?为什么我就不行?”
康熙道:“你是太子!”
“可我还不是皇上!”胤礽大声打断康熙,声音难掩激愤:“我还不是皇上!就算是皇上又如何?难道您就没有用权宜之策的时候?难道您真的就觉得,儿子此刻用这种法子度过难关,日后掌了大权,就一定会是个放任底下买官卖官的昏君?就一定会让大清亡国?皇阿玛,我是您教出来的,您了解我,我也了解您,您骗不了我……就算您说的再冠冕堂皇,我知道,您也知道,这只是个借口,这只是您要废了我的借口罢了!”
康熙后背靠上椅背,不说话,竟是默认了。
胤礽神色更加难看,身躯微微颤抖:“皇阿玛,您要废儿子,儿子认了,可是您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康熙淡淡道:“朕在诏书里说的很清楚,你不堪为君。”
“胡说!”胤礽忽然暴怒起来,吼道:“你分明就是为了老六!分明就是为了老六!你怕我登基之后会对他不利,所以才会找借口废了我!”
他激愤之余,连敬语都没用,康熙亦不计较,静静看着他,问道:“那你告诉朕,你会不会对他不利?”
胤礽摇头嗤笑:“好,好!果然是为了他……皇阿玛,您不觉得自己太偏心了吗?我一样是您的儿子,我也是您的儿子!”
他怒到极致,发颤的手举到头顶,比划着,缓缓道:“他将汤水,从儿子头上慢慢倒下来,流到眼睛里,流到耳朵里,流进脖子里……那中滋味,儿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可是您,却视而不见!他将儿子按在水里,差点淹死,您只轻飘飘呵斥一句……现在,就因为您觉得我不会放过他,连我的太子之位都废了……皇阿玛,您太偏心了!您太偏心了……”
康熙定定看着他,淡淡道:“胤礽,你是不是忘了,你对他曾经做过什么了?”
胤礽一愣。
康熙微微摇头,当年,胤礽几度谋害胤祚,自己何尝不是对他百般维护,甚至将违心将胤祚贬为废人……他那个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偏心?
康熙淡淡道:“直到现在,你还是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你……胤礽,是朕没有教好你。你下去吧,先留在毓庆宫暂居,无事不要外出。等宫外的宅子修葺好,你就搬出去吧!”
胤礽没用听话的退下,手握紧又松开,忽然又笑了,冷笑道:“皇阿玛,您以为您废了我,您的宝贝儿子老六就高枕无忧了?我告诉您,没有用的!”
“您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您忘了他是怎样的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了?你以为,就算没有我,哪个兄弟又能容的下他?我看,只要等您驾鹤西去,他很快就会下去陪您!”
康熙摇头道:“你错了,胤礽。除了你,每个人都容得下他。这也是朕说你不堪为君的原因。”
“你只看见了朕宠老六,却没看见,朕不仅宠他,朕还信他、重他。”康熙道:“胤礽,为什么每个人都看见了老六的价值,唯有你身为太子,却偏偏被嫉恨蒙住双眼,看不见这一切?”
康熙语气铿锵有力:“朕告诉你,胤礽!朕在,老六可以嚣张跋扈!朕不在了,他一样可以嚣张跋扈!”
第66章
被撵回家的胤祚很快就从圣旨上得到了太子被废、暂居毓庆宫的消息,康熙给他传旨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而是为了给胤礽修亲王府。
康熙将前朝一个王爷的府邸赐给了胤礽,那地方不错,地盘大,景致也好,之所以现在还空着,是因为离宫里有点远,而且几十年没有住人,废弃的厉害。
“万岁爷的意思,是尽快收拾出来,最好能让瑜亲王在过年前就住进去。”
最重要的不是住进去,而是搬出来。过年有许多重要祭典,废太子留在宫里,不免让人产生一些不必要的幻想。
“知道了。”胤祚应了一声,让旺财打赏,将人送了出去,然后顺道过去内务府吩咐一声。
他也就是做个样子罢了,内务府那边肯定也接了旨,他发不发话都一样。
不多时旺财就回来了,得意洋洋道:“科岱大人问怎么个修法,奴才说,时间这么紧,还能怎么个修法?能住人就行,科岱大人说明白了……嘿嘿,嘿嘿嘿。”
科岱是新任的内务府总管,是康熙在胤祚的强烈抗议下任命的——没办法,以前内务府没头头的时候,该干啥干啥,等有了头头,大事小事都来问一声,弄得胤祚不厌其烦,于是只得央求康熙给他找个管事儿的。
胤祚是科岱的直属上司,又是得宠皇子,更是拉拔他上位的人,科岱自然是对胤祚俯首帖耳。他对胤祚的脾气摸的透,知道他怕麻烦,不爱揽权,所以有什么事儿自己就处理了,不去麻烦胤祚,又能尽心办好胤祚交代下来的事儿,是以很合胤祚的意。
旺财这几声嘿嘿十足猥亵,胤祚觉得他这副小人得志、落井下石的样子很丢份,但也没准备去内务府纠正一下。他虽然懒得在这上面为难胤礽,却也不可能去主动替他出头——他胤祚,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再说了,科岱这个人机灵的很,不会做出什么让人抓住把柄的事儿来,估计胤礽这回是要吃个闷亏。
把房子修的看起来富丽堂皇,住起来东透风西漏雨、夏天闷热冬天阴冷……这可是内务府的本行。
胤祚忽然心情大好。
——
这边瑜王府的修葺进行的如火如荼,那边胤祚修路的计划却无人响应。
“他们说,现在的路挺好的,不用修……”营造司郎中气愤未消,道:“倒是有人愿意出钱,而且还是大钱,只不过……”
胤祚懂了,嗤笑道:“要别的好处?或者攀爷的大腿?”
虽然那些人的原话没这么糙,但就是这么回事儿,郎中点头。
胤祚早有准备,拿出一张路线图来,道:“先修这一段。”
上面早用红线标好了。
郎中茫然:“这是……”
“这超市,是爷开的,”胤祚道:“懂?”
这可是他精心选择的,经过各个热闹路口,却不会“便宜”其他任何店铺的线路图。
“懂!懂懂!”内务府办差,什么都可以不懂,这个岂能不懂?
既然是主子的店,那路修起来速度是相当的快,内务府奴才多,分段施工,几日功夫就修好了,然后天公作美,一完成就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
在泥泞湿滑的大街上,出现这么一条干净平坦的道路,简直是惊艳!没事的人都忍不住上去走走,逛着逛着就进了超市,更何况本来就是来逛街买东西的?
原就是差不多的价格,到底是穿着布鞋踩一脚泥到店里买,还是顺着这平的和镜子似的大路(原谅古人的无知和可怜的铜镜)去超市买,这还用选吗?
于是,内务府临时开的办事处很快就挤满了人,好些日子没生意的老板们急吼吼的进来,却听见了三个噩耗。
第一,涨价了,现在的价格是原来的三倍。
第二,要修路的人太多,“施工队”的人手不足,行程已经排了很远,现在交钱,也还要等很久之后才能开始动工。
第三,一旦天气太冷,水泥路就修不成了,到时候要停工两三个月。
这三个噩耗,简直一个比一个更可怕……要是这样生意惨淡个五六个月,真要去喝西北风了。
“四倍!我出原先四倍的钱!先修我的!”商人的思路就是凡事用钱解决,很快就有人嚷嚷起来,然后就热闹了。
“我也出四倍!”
“五倍!五倍!第一个修我的!”
“……”
办事处的小吏眉开眼笑,端着架子道:“不着急,慢慢来……”
这多出来的钱,可不入内务府的帐,到时候,怎么都会给他们分一杯羹,而且还是好大的一杯……
吃大头的胤祚没注意自己的荷包越来越鼓了,他这段日子有空就会去康熙面前转悠。
他从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天就和太子胤礽不对付,顶着胤祚的身份,他不可能和害死原身的太子和平共处,从太子对胤祚下手的那天起,他们就注定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最后的发展也确实如此。
胤礽一直努力让这个碍眼的弟弟从世界上消失,胤祚也一直想方设法想将他从太子的位置拉下来。
尽管如此,当乾清宫的那个角落里少了某个熟悉的身影,并意识到他很可能再也不会重新出现以后,胤祚也感觉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将心比心,康熙虽看着若无其事,只怕心里也难受的厉害,是以胤祚一有时间就去陪着他,哪怕看到自己会让康熙产生某种迁怒的情绪,也总比他一个人默默失落想念来的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