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嫣审视三人,等他们回神。
竟是为渡先开口:“这下面有数以万计的怨魂?”
“哦?”贺嫣有些意外为渡竟能一语道破,他点头道,“你们发现这一处的草长得比别外茂盛么?”
他这一句,在场三人全听懂了,这一片的草比别处长势好,因为有尸体腐烂的养份……
所以,他们脚底下踩的是一个——万人坑!
以贺嫣、杭澈、秦烽的修为见识,不至于惊惧害怕,但为渡居然出奇意外的平静,便让贺嫣另眼相看了。
为渡不仅不吃惊,他神色凝重地俯视地面,像能透过草皮看到下面的白骨似的。
秦烽其实在听懂的第一时间刻意往为渡靠近了一步,却见为渡毫不害怕,他也颇感意外。
为渡头一次遇事不是第一眼看秦烽,他垂眉沉思,眼含悲悯之色,他眉目清秀,平日语笑活泼,虽是青丝不留一身僧袍,往常总让人忽视他是个佛修,只把他个天真烂漫的少年看待。
此刻的为渡,却让在场三人感到无比宝相庄严,皆默了声,看为渡反应。
为渡缓缓将目光从草皮上收回,注视着贺嫣道:“你可能将这些怨魂招出?”
贺嫣心中一惊,单凭他方才魂刃一手,小和尚竟就认准了他能招魂。
同样的,贺嫣也从为渡悲悯的目光和庄重的神态中也读懂了为渡所修之术,他心领神会道:“你可能将这些怨魂超渡?”
他们双双点头,却又同时摇头。
脚下的是万人坑,虽然贺嫣的招魂术可以招魂将“它们”放出,虽然为渡可以超渡送“它们”赴冥,但是数量太大了,那可是上万的怨魂。小和尚看起来灵力不高,贺嫣也没有自大到认为可以一己之力招出万人怨魂。
别说一个贺嫣加一个为渡,就是再造几个同样的人出来,也收拾不了这处万人坑。
贺嫣能感知那些怨魂阴魂不散的怨念和凶气,一旦招出却无法超渡的话,便是灭顶之灾。
更何况那下面的还不是普通的阴魂,而是军魂!
“此处埋的是一支万人之师。”贺嫣严肃地道:“将士为国捐躯、赴难战场,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无论是掠夺还是救国,无论正义还是发难,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上位者的筹谋,底层的士兵是不能质疑也无法反抗。所以,无论是否是正义之师,将士亡灵皆得鬼差护送入幽冥。”
贺嫣神色陡然凝重:“只有一种军魂例外,那便是——逃兵。”
“此处草皮之下是一支溃逃之师。或许当时将领已生二心,又或是将士皆被战场凶杀吓破了胆,这支部队当时放弃主帅临阵脱逃,却在此处遇到伏击。逃亡之兵战力几无,这支部队投降了却没换来活命,反更被敌方不耻,将其全师活埋于此。”
“因是逃兵,死法又不体面,这支溃逃之师死后也没能得到鬼神的优选,长年被埋于此,怨魂不散。”
贺嫣言毕,沉重地凝视草皮。
更深的内容他没说,招魂术正本里有提及此地有上万军魂,当年的娄朗曾经也踏足过此处,很可能和他方才一样,也刺破过草皮,听过下面滔天的阴魂怨怒。
军魂,有更重的杀气和战力,这下面埋的不单是白骨,而是灭顶之灾。
贺嫣长篇解释,字字未提军魂与雁门尊偷练噬魂术之事的干系,在场三人皆是心思剔透之人,略一思索,隐隐都明白了贺嫣暗指之意。
凝重的氛围中,秦烽沉重开口:“所以,家兄来此,是为引军魂来喂养噬魂妖?”
贺嫣点头:“是以,请楼兰君放下一半的心,雁门尊既动死魂的心思,他便还没有丧尽天良到要打活人灵魂的主意。”
秦烽悲喜不明地叹了口气:“这里是我们寻到家兄最后的踪迹,那些噬魂妖没能吃到地下的军魂,下一步——”
是转头被操纵着去吃更容易得手的生人魂?还是饥饿的噬魂妖反噬把生疏的操纵者吃了?
以雁门尊的修为,对付几只噬魂妖不至于不能全身而退,而若是前者……
显然这两种可能,都不是好的结果。
氛围颇为压抑,突然头上天光一亮,原是杭澈适时撤了织黑,晴空万里,长风送来,四人不约而同长吸一口气,极目远方。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本是无尽豪迈苍劲。
而这一片青天绿草之下,盖住的却是一场节气溃烂的屠杀和人心肮脏的算计。
他们沉默地退出万人坑上绿得流油的草场,有共同的疑问未解——
是谁将噬魂术卷本传给雁门尊?
雁门尊又是被谁撺掇来此处碰那凶险至极的怨魂亡灵?
东崖山。
解惊雁骨子里那股犟劲,最像无良子。
曾经的“驷马难追何无晴”,养出了一个一言九鼎的小徒弟。就像何无晴因少年出山之初说过要回去盖几间草堂的一句轻语,后来化名的无良子当真回到那里建了无良谷一样,如今的解惊雁说过要娶,便是一定会娶。
严朔问他“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这个问题解惊雁根本不必考虑。
虽然他决定做的毫不犹豫,但却不草率,答案在他决定之初就已想好。
解惊雁的逍遥,不是那种厌世离俗心灰意冷的避世,而是天生的不理世事不谙人情。他飞得快,景致“纵逝”,万物在他眼前如过眼云烟,时间如白驹过隙,仿佛都不值一提,不值停留。
一直找不到严朔,意识到主动权全在那人一念之间,那种再也翻不出那个人的可能让人抓狂,寻找的过程把人磨的没了脾气,像一场隔空的较量,渐渐解惊雁的焦躁愤怒全被打败,内心沉淀下来的便是无可奈何地期待。等意外找到那人时,就是硬汉也硬不起心肠和语气。
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从前对严朔没什么耐心,也知道了那一次的冲动急促并不是一个丈夫对待“妻子”应该的方式。
有些补偿的意思,也有点将要身为别人丈夫的自觉,解惊雁难得放慢了语速,压低了声音,很认真地道:“我会娶你,也会好好对你。以后再有人逼你,我替你出头;以前你做事的,只要不沾人命,我不计较;但有一件,你以后不能再做坏事。”
他其实没有说完,但想到严朔一定会反问什么,便停了下来。
却见严朔竟没有尖刻地反问他,而是缓缓地收起长腿,坐直身子,头微微一抬似乎是想看看他,却终是没送来目光,而是垂眸看向烛火。
他们之前几次交锋,大多是严朔逼得他说不出话,从未有严朔无话可说之时。
严朔的目光像怕冷似的,黏着烛火不放,解惊雁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严朔看他。
虽然那番话,在解惊雁概念里只是在陈述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没有太多表白的意思。但到底说出来的字面上是那种意思,没有得到回应,解惊雁有些黯然地低下头,道:“你若手上果真沾了人命,我既与你结为道侣,断不会独自去求长生的仙道,反正已经好几千年没有人飞升,飞升不过是妄想,不求也罢。”
严朔仍是一言不发,烛火照得他脸上漾出暖光,眉目间那些经年的心思计较阴冷像被火光照化了似的,眼角染上薄红,长发温顺地贴着侧脸,只留出下巴尖那点弧度。
他安静地坐着,连眼睫毛都根根安静地微微立着,像是在努力回记很久以前很重要的事情,怕一点动静便打断似的,一动不动地垂眸呆坐。
就在解惊雁担心严朔会不会坐麻了时,严朔终于动了,他缓缓抬手,指尖落在长长垂下的衣带末端。
那衣带的结扣挽的很松,只要很轻的一扯,就能解开。
第59章 五十九 用心思
五十九
那手指修长很适合握剑,骨节分明应当也十分有力,落在浅紫的衣带上,衬得手指光洁莹白,被烛光一映,泛着暖光,像上好的羊脂玉一般,加上那缓缓往下扯开衣带的动作,竟有说不出的含情脉脉。
严朔这个动作的意味,不言自明。
严朔仍是不看解惊雁,目光往下跟随着指尖的动作,他半低着头,垂眸,眼睫微微颤抖,像是一种要交付自己的姿态。
说不清是恼火还是心疼,解惊雁并不喜欢这样。他们的第一次算不上美好,甚至很糟糕。在解惊雁的理解里,那种事应该水到渠成,好比小师哥和小师兄那样,一步一步顺理成章就很好。
他正要开口让严朔停下来,严朔指尖一捻一扯,衣带轻易松开。外裳的料子十分滑顺柔软,衣带一松,对襟條的滑开,衣领子挂在肩头上,将掉不掉,让人想帮他提一提,又想干脆一把扯下。
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又被严朔引诱着往某个方面想,解惊雁懊恼地道了一句 “你别这样”,然后扭过头不去看他。
眼不见不能为净,因为嗅觉还在。飘来一阵芬芳,甜甜腻腻的,让人忍不住多闻两口,忍着不去看严朔又出什么幺蛾子,看不到时嗅觉反而无限放大,那种香味仿佛会让人心驰荡漾。
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
解惊雁懊恼地回头,果见严朔手上端着不知哪里摸出来的盒子,盒盖已打开,桃红玉的盒子里是梅红色的脂膏。
严朔不停手地又摸出一瓶青色瓶子,开了盖倒一些到手背上,是乳白的油脂。那两只方才扯开衣带的手指点上那些油脂,缓缓推开揉匀,看起来那油应当很是润滑。
这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
解惊雁真是不知该气还是该怒,他张口又要阻止严朔。
却听严朔道:“上次你大概也不舒服吧,这种事情其实可以很舒服的,想不想试试极乐的感觉?”
解惊雁被这一语激得一激灵,又扭开脸。
眼不见,这一回是听觉不净。那边传来衣料悉悉簌簌滑落的声音,严朔的声音直直对着他而来:“我投怀送抱你也不要么?”
他能感觉到严朔终于抬眼来回应他的目光,而解惊雁却不敢回眸去看了。
他已经站在离严朔最远的地方,他的后背就是山壁,被严朔一句话激得猛退一步,“嘭”的一声后脑勺和后背重重撞上山壁,也顾不得疼,解惊雁落荒而逃。
“我可能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停在洞口的解惊雁吹了小半晌的冷风,很有些苍凉的意识到这点。
末了,他对着洞口道:“我晚上会回来。”
里面的人“嗯”了一声。
只这一声,解惊雁却像吃了定心丸一样。
“送归剑”留在此处锁住山洞,好在秦地离此不远,以解惊雁的轻功半日来回一趟不在话下,他瞧了一眼尽忠职守替他锁人的送归剑,展开身形,闪身赶路。
尚在半路,便见空中一溜红烟,是小师兄给他留的信号,顺着方向他寻到秦家。
秦家花厅。
贺嫣看了那噬魂术卷本,坐着冷脸不语。
秦烽和为渡也是坐着的,只杭澈站着。
花厅里每两把椅子中间皆有茶几隔着,涿玉君寸步不离夫人地立在贺嫣身边,这让为渡看的很是好奇。
杭澈离贺嫣近,听见贺嫣气得气息有些不稳,便轻轻地唤道:“嫣儿。”
贺嫣抬眸,在杭澈的眼里看到了一派宁静,他眼里的怒气不自觉也跟着收了收,水盈盈的眼剩下些到底抑制不住的冷光:“他们写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东西,不怕天道报应么!”
“自己琢磨不出招魂的法术,便摸了一套圈养妖兽的邪路子,连如何消化各阶内丹都写得清清楚楚,这后面要做多少试验,多少妖兽,多少人尸人魂!”
一通话下来,怒气又上来了,贺嫣感到手上一暖,被人握住了,刚升起的戾气像被温水浇灭了一般,他反握过去,好笑地想“涿玉君真是越来越不体统了,大庭广众之下和我授受不亲。”
而那位不成体统的涿玉君一眼都没管其他人的目光,落落大方地站在自己夫人触手可及的地方。
反显得其他人不自在,秦烽正听得一脸严肃,猛地被这画面闪到眼,要想装什么都没看到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无声的扭开头。反倒是那个出家人“为渡”毫不忌讳地望看着那交叠握着的手,一脸好奇。
解惊雁被人领了进来,进门就找小师兄。他一眼看到贺嫣和杭澈,正要开口,随即看到对面还有秦烽和为渡,双唇一抿收住了话,客气地问礼:“楼兰君、为渡法师。”
互相见过礼,解惊雁坐下,一声不吭。
分明方才有话要说,一下收了声,为渡眼珠子转了转,去瞧秦烽。
秦烽起身道“秦某尚有事在身,失陪了,”他毫不耽搁大步出去,为渡二话不说跟上。
解惊雁骨子里桀骜的很,他很难接纳一个人,待秦烽他们走远了,他才把找到严朔以及自己把人锁了的事情交代了。
“严朔出现了?”贺嫣脸色一沉,“他既现身,雁门尊恐怕凶多吉少了。”
这一回,解惊雁听到小师兄有关于严朔事情的判断,没有了上次那种措手不及,他沉默地望着自己师兄,示意师兄可以继续说下去。
贺嫣瞧着忽然愿意在世事上动脑筋的小师弟,心疼不已,心疼之上又有些无奈的欣慰。一个男孩长成男人,总有一天要有这种顿悟,他们无良谷把小师弟养得太纯良,无良谷没忍心在弱冠之前下的手,被旁人捷足先下手了。
他家小师弟的成长像被强行推上了高速道,解惊雁会有一双尽情翱翔的翅膀,那双翅膀要有钢筋铁骨就得打磨锻炼,这个进程被迫提前且意外加速,既然别人的心思已经掺和进来,做师兄的,有些事也该提早让师弟掺和了。
贺嫣道:“严朔的出现,是这局棋最重要的信号。长安卫要扶冀消秦,若目的不成,长安使不会自投罗网。想必严朔棋局已布好,他坐到锁中,是因为稳操胜券只等收子了。”
贺嫣一边说,一边观察解惊雁的反应,没曾想,解惊雁听完没有意外,没有恼怒,而是面色深沉地望着自家师兄。
贺嫣了然,小师弟可能并未完全理解了其中关节,但至少,小师弟已经对严朔“坏”的程度有心理准备了。
而一向不肯对世事上心的解惊雁,在找严朔的这段时间,除了想明白未来应该如何走,一并理明白的,还有严朔的处境。严朔和他们不一样,严朔是踩在两界的人,严朔身上有长安使的金冠压着。
他从一开始非黑既白的逻辑中硬生生地的把自己抽出,开始尝试理解严朔的立场,所以当他听到贺嫣的判断时,并不意外,他道:“只要他一日不逃,这次的事,便一日不到了结之时?”
“可以这么说。严朔在雁门尊失踪之时恰好出现,说明后面的事已被推上轨道,接下来他不必出力或者不想出力。”贺嫣顿了顿,等小师弟的思路跟上,见小师弟点头,他才接着道,“他这样做,你反倒可以放心,因为从现在开始才是要沾血之时。若雁门尊的失踪是被冀唐所挟,冀唐用完雁门尊后必不会留活口;而若雁门尊失踪是他自走歪路,找不到现成的死魂的雁门尊可能要转向对生人下手;无论是哪种可能,后面的事情都是带血的。这整件事,先前多处有严朔的影子,如今各方都被推到位置,严朔倒好,推波助澜点了一路的火,要爆炸的时候,他事不关已的抽身离开。能胸有成竹地接受你的困锁,他要么还有后招,要么就是他的戏全唱完了只等找个安全的地方看戏。”
一边的杭澈听得有些不忍,无声地看了一眼小舅子。
解惊雁却比两位“长辈”想象得来的坚强,他道:“也就是,现在,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
“不然呢?以严朔的修为,哪一家的人他都打不过,要扶哪一家灭哪一家,借力打力是最省力的方法,我们这些人,就算明知中了他的棋招,却也没法,因为接下来,每一家都有每一家必须要做的事。”
解惊雁沉默了半晌,他没有叹气,也没有沉吟,是那种很单纯的沉默,等他开口时,问出的便是关键的问题:“他如何保证结局一定会是他想看到的那种?”
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师弟,贺嫣懂。小师弟其实若肯花心思动脑筋,是能看穿很多事的。就像之前小师弟先于他接受了杭澈这个“小师哥”,小师弟比他更早明白他和杭澈的发展;以及之前商量大师姐的事时,小师弟一旦跟上思路,判断也是迅速精准的。
只要小师弟入眼的,小师弟便会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