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多余费话,解惊雁一出手就锁了严朔。
第57章 五十七 东崖山
东崖山东面是个断崖,山名因此得来。
崖面高处有一处山洞,在山崖下看不见,在山顶上又爬不下来,凡人难以抵达。
若有人能上去,此时会看到山洞口插了一把长剑,剑身白色灵光运转,有“嗤嗤”燃烧之声,似有怒火。
剑身之下,灵光结网辅开,将石洞口、石壁、石地牢牢网住,外面一只飞蛾也飞不进山洞,里面一根头发都休想出去。
洞口的石壁和地面上有两处半新的刮痕,那痕迹上原是有血渍的,不知谁把血渍及染血的泥砂一并刮走,露出里面岩石冷硬的色泽。
洞口往里,转过两处凸石逼出的弯道,便是一处长宽皆有三四丈的洞室。
先前这山洞里只有一盏油灯。
如今又多点了一根蜡烛,烛身还红色的。
只多了一处烛光,却把山洞照暖了数倍,把坐在石床边上男子照得面目柔和。
解惊雁抱臂站在离石床最远的位置,离烛光远了,反显得他不如灯下那个一贯暗黑的男子明亮。
灯下的男子,并未束发,从解惊雁看到他的第一眼,他就是散着发的。
他一边的长发披散到胸前,另一边耳侧那几缕发短了一截,披散下来挡住了脸和眼角余光,他便一抬手,将发往耳后一挽,扬起下巴。
这本是一个很女气的动作,却因着那扬起下巴间显露出经年御下的上位者姿态,而显得有些狷傲。
本该会让人觉得颐指气使的姿态,又因他穿了一身柔软松散的长裳,而添了些示弱的意味。
那人身上穿着的不再是那身降紫描金吉云纹的官袍,而是一件浅紫的长衫,领口松软服帖,里面纯白的中衣衬得浅紫色尤为干净。
是的,解惊雁就是在山洞里找到的严朔。
他飞过这座山时,习惯性地降下来,本要像之前每次独身路过时那样,在洞口坐一坐,再查一查那盏灯油。而从前每次查看,灯油的量都没有烧过的损耗。
这一次,他在洞口就闻到了灯油的燃烧的味道,除那之外还添了烛香,解惊雁不可置信地加快步子,地转过山石,入眼便是那位石床边散着发静静坐着的男子。
浅紫的长衫在烛火下格外柔和,那听到动静抬眸望过来的神情,让解惊雁有一种严朔其实一直在这里等他的错觉。
衣带长长垂下,显示结扣应该是挽得很松,只要一扯,便能解开。
解惊雁目光凝在那衣带的末端,腾起莫名的怒火,恨恨地注视着严朔:“你又想怎样?”
严朔这才缓缓抬头,不同于以往的精明,竟是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望着解惊雁:“还能怎样?我自投罗网把自己送到这里,解公子还觉得不够么?”
解惊雁学聪明了,不能跟严朔打文字官司,他冷着脸不说话。
严朔似不觉得没人应他有何尴尬,他自顾自地道:“门口那些血渍是你收的?细细的刮了,你是不是还用锦袋给收着?”
解惊雁刮了他一眼,愤恨地扭开脸,再不看严朔。
严朔低低地笑了起来:“解公子,只怕我的血脏了你的袋子,你真不必如此。”
这人真是比妖怪还惯会折磨人,解惊雁猛地转回身,额上暴出青筋,目光似铁水烙着严朔。
严朔像看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这会才知道嫌我脏了?”
解惊雁真不知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别人都急着把自己抹干净,姓严的反倒一次次往自个身上越泼脏水,他本不想再和严朔说话,却被逼得抬高了声:“你不要这样。”
严朔反问:“我怎样?”
解惊雁道:“我不喜欢你这样。”
严朔眼眸一抬,似乎有些难以理解解惊雁的话:“你不喜欢哪一样,不喜欢坏到血都黑的我,还是我说自己坏?”
解惊雁正想说是第二种,却又听严朔道:“可这两样,都是真的啊。”
解惊雁强硬地纠正严朔:“我不喜欢你说自己坏,我不管你以前怎么样,你以后不坏就行了。”
严朔听得很认真,侧着脸,烛光把他的脸描得很温暖,所以他的声音听起来竟也显得颇有温度,他道:“不介意我的从前么?可你又如何管得住我将来不坏?”
解惊雁答他:“我会娶你。”
“啪嗒”一声,一朵烛花应景地跳了跳,跳跃的烛光把严朔蓦然愣住的脸映得多姿多彩。
严朔目光无意识地追着山洞里唯一有动静的烛火怔怔地久久凝视。
他看烛火,解惊雁则看着他。
尽管解惊雁曾很懊恼自己居然会去想象严朔听到这句话的神情,却没有想过严朔会如此安静。
他以为严朔那么恶劣的人,至少会取笑他……
没曾想,严朔听后,不是惊讶,不是取笑,也不是拒绝,而像是听到什么特别难的问题,要沉思很久才能解答一样。有那么一瞬,解惊雁都要以为没心没肺的严朔可能是感动了。
却又是他自作多情,沉思过后的严朔果然还是取笑他:“真是好笑,竟有人要娶我?”
解惊雁硬绑绑地道:“男子可以嫁人。”
严朔终于把目光从烛火挪开,一扬脸,顺势往后一仰,单手撑到身后,随着他这个动作,原本系得不紧的前襟倘开了一些,连里面中衣领子都分开些,虽然没有露出肌肤,但这种在床边半仰着打开身子的姿势,其中含义已经足够露骨。
严朔目光赤裸裸地飘到解惊雁眼底,用长长拖音的调子道:“我是说,我这种人,竟有人要娶我。”
解惊雁直觉严朔又在对他耍什么手段,严朔这种姿势让他有一种冲过去把人按下的冲动;又让他有一种想把人拎直了质问你是不是经常这样的不检点的莫名愤怒。他吸取了前次的经验教训,告诉自己要镇定,冷眼看着严朔。
一条腿抬上石床再缓缓曲起,弓出舒展起伏的弧度,除了撑着床的那只手,严朔空着的另一只手慢幽幽搭上曲着长腿的中间位置。剩下的那条腿还挂在床边缘,仿佛再也无力抬上石床,等待谁的力量一般。
因着这个动作,严朔原本披在前胸的长发不可避免地滑到肩后,发尖垂到床面,弯曲着辅开。
他声音里带着慵懒,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尖发颤: “你不怕娶我回去,祸害你师门?”
解惊雁原本已经扭开不看的脸猛地转正,恶狠狠地盯着严朔:“你到底想怎样?”
说到无良谷,他在严朔面前总是被搅混乱的思路,出奇的清晰,解惊雁道:“无良谷不是你祸害得了的。”
他顿了顿,再接着道,“而且,你若不肯好好过日子,我会把你锁起来。”
严朔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像呼吸不稳似的软软绵绵,笑完了他道:“你现在就已经把我锁起来了,有门口那把剑在,这个山洞的门,我是不是再也休想出去?”
解惊雁:“回无良谷之前,你不必出去了。”
严朔那笑声听起来越发软绵无力:“那你呢,你和我一起锁在这里面么?”
解惊雁:“我每天都会来看你。”
“我原以为你食髓知味……”严朔暧昧地勾了勾唇,转而道,“竟不是那样。那便只是锁我了,你这样对我,我可不嫁你。”
解惊雁没有发觉自己语气已经稍稍放低,像是解释的口吻:“我外面还有事,处理完了便回来。”
严朔毫不介意地笑起来:“其实不管你和不和我一起锁在这里,我都不会嫁你。”
严朔这种不肯嫁的反应,解惊雁是有预判的,他早想好回答:“此事由不得你了。”
“哈哈哈……”像听到什么特别令人兴奋的事,严朔笑了一阵才答道:“要把我绑回无良谷么?可我真的很坏,你若把我绑去无良谷,虽然我打不过你那厉害的同门,但我只凭这张嘴也能闹得你师门鸡犬不宁的。解弋,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另一边,贺嫣和杭澈停在秦家山门,身后站着杭家六子。
杭澈是杭家家主,一家家主来访,无论是来访一方还是迎客一方都很讲究仙仪。秦家守山门的子弟虽有些手脚慌乱,却没显出那种失踪了家主群龙无首大乱阵脚的样子。
贺嫣和杭澈心下了然,雁门尊未曾娶亲,想必是楼兰君赶回来主持乱局了。
带路的秦家子弟快步领着往山上走,才到半路,遇到急匆匆下山的一队人。
领头那位一袭重玄红纹长袍,旁边跟着发足狂奔追着的素白人影。
正是秦烽和为渡。
秦烽见到杭澈他们并不意外,他长话短说道:“离此五十里,发现了雁门尊遗落之物。”
杭澈谨慎地问:“杭某一同前往?”
秦烽向来磊落,听杭澈这一问,竟未立刻答复,似有难言之隐。
杭澈了然地止住步子,摆出不跟随的姿态:“若其他有用得着杭家之处,楼兰君直言便是。”
秦烽长叹一口气道:“即便我捂着,有些人想必已经在大肆张扬此事了,不必忌讳,有劳涿玉君走一趟了。”
如此,便是接纳了杭家的好意。
两家一同下山,一直紧追着秦烽的为渡总算如愿被拎上孤烟刀,他长舒了一口气,缓过劲来对贺嫣隔空打了一个招呼。
却比以往少了笑意,想来秦家之事十分严峻,小和尚担心得很。
第58章 五十八 万人坑
他们落在西北草原深处。
这处草场特别茂密,草有半人高,人走在其中,略一弯腰便看不见。
只要再添一个牧人,扬起长鞭赶来一群牛羊,便应了塞外“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极致美景。
却不知如此肥草,为何牧人却不来。
草场中有几处草丛被压得东倒西歪,有噬魂妖的痕迹,他们此番再搜寻一遍,又寻到一块衣角。
衣料紧致,重玄色上有明暗两种红纹,那是雁门尊衣袍的花纹服色。
此处荒无人烟,再往西便是大漠,连邪祟都鲜有出没,雁门尊失踪前来此处做什么?
贺嫣绕着外围走了一圈,当他对着西方时怀里的魂刃剧烈震动——西方有重魂。
贺嫣向杭澈递过去一个目光。
杭澈会意,从检查现场的子弟中抽身出来。
他们二人才走出几步,便被人叫得止住步子。
“涿玉君,笑天君。”秦烽走上前,“可是有异?”
贺嫣不知该如何说起,便谨慎地审视秦烽神情,想看看秦烽对可能的事实的接受程度。
秦烽开诚布公道:“借一步说话。”
贺嫣望了一眼西方,那里的草更加茂盛,长势比这边的还要高出一截,举步往那处走去。
他们走出十几丈远才停下来,身后有快速的脚步声追近,不用想都知道是为渡跟过来了。
一直跟着楼兰君的为渡竟然也知道跟太紧不好,半垂着脑袋有些扭捏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此事关系秦家声誉,不容外家置辞,杭澈与贺嫣明哲保身地错开目光,只等秦烽的意思。
秦烽却是没有片刻迟疑,直接开口道:“家兄可能沾了噬魂术。”
秦烽为人磊落,却不是心直口快的糙汉子,说话行事粗中有细,在贺嫣面前,他没像修真界大多数人惯称招魂术为“禁术”“妖术”,而是注意措辞称了那变种招魂术为“噬魂术”。
贺嫣脸上一暖,他本就对秦烽印象不错,加上猜测秦烽便是大师姐胞弟,无形中已经把秦烽看得很“近”,便对秦烽十分友好地道:“楼兰君何出此言?”
秦烽脸色深沉,他那样爽快的人,竟也有沉吟难语之时,小半晌才道:“我在家兄房中发现了噬魂术卷本,还有一枚未及消化的噬魂妖妖丹。”
难怪如此难以启齿,雁门尊是想学冀夫人姚棠那样,圈养噬魂妖,再吃妖丹助长修为的歪路子。
杭澈与贺嫣默契地对视一眼,雁门尊竟也牵扯进噬魂术一事,他们也始料未及。
按之前杭家收集的线索,多处有噬魂妖噬魂兽出现的踪迹,地点大多是偏远落后的乡村。那些地方离消息闭塞,交通不便,又因靠着深山,狐兽出没,百姓多迷信鬼神之说。噬魂兽吃几个人魂,食尸兽吃完尸体,于是山村里失踪几个人,亲人族友遍寻不着,死不见尸又接连发生离奇得很,不必谁煽风点火,百姓自动以“中邪”“遇鬼”之说解释,人心凄凄,避之不及。
再加上那些意外身死的他乡异客,无人收尸的流浪汉,以及哪处莫名得了急瘟横尸流毒,趁夜驯了兽去,凑足了养出那些妖兽的量。
马脚便出这数量上。
若下手次数少些,零星几个村落出这种事,很难引起人注意,恐怕还真能瞒天过海一阵,而近来这种“怪事”频繁了些,杭家走访了全界,一看闹鬼的村落着实有些多,便摸出圈养噬魂妖食尸兽吃灭人尸的路线和链条。
这种手法其实与当初在雨前镇孟瑶的手法一样,冀夫人已去,这种事情却还有人在做,不必多猜,指向的就是冀夫人最亲近之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冀唐下手下干净总会留下马脚。杭家收集到多处山村有冀家踪迹后,虽然都是些细枝末节的证据,但杭澈已经有把握站出来指证冀唐。
只差当面揭穿冀唐的铁证。
这根本不是问题,杭澈有厉害的夫人。
夫人贺嫣出手,所有食魂类邪祟俯首贴耳,冀唐圈养了多少妖兽,将来就有多少证据。
只是,意料之外,秦家也沾上噬魂术。
若只是沾习术法,未伤及人命,却还好说,若手上沾了人命……
“楼兰君,”贺嫣特意放轻了声音,掂量着展开一个浅笑,恰到好处的笑意不让人觉得在眼下焦虑的场合不合时宜,反像把人压在心头的乌云抚散了似的,有宽慰的效果。
秦烽有些感激望向贺嫣。
便见贺嫣手花一挽,神不知鬼不觉手上多了一枚精致的匕首。
手柄黑金血纹,刃身有红色灵光流淌。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就是这样,路遇志趣相投之人,当对方坦诚相待把事关身家性命的秘密放心交出来,你来我往,我也亮出家底。
贺嫣此刻拿出魂刃便有一层以此宽慰秦烽的意思,另一层用意便是——
“遥弦,你能拉一层屏障出来么?”
方才看着自己夫人和别人“眉来眼去”,考虑到那个“别人”说不定是夫人的娘家人,只好强撑一张“深明事理”“宽宏大肚”的贤夫脸的杭澈,目光一直内敛冷淡。
乍被夫人点名,而且唤的还是惯在夫妻恩爱时刻叫的称呼,杭澈两扇黑密的睫毛微微颤抖,耳朵尖迅速爬起可疑的红色,他克制地偏开脸,侧身扬手一个漂亮的挥毫洒墨的动作,四周空间恍若辅开的宣纸,杭澈信手画出一间罩地的圆顶,似乎被夫人唤得心情颇好,还煞有介事地给圆顶描出飞檐。
织墨绘百态,山水皆为纸,涿玉君出手灵力非凡,令人耳目一新,秦烽大赞。
一旁的为渡看得合不拢嘴,他震惊地问贺嫣:“贺公子,这就是你上回说的,不必用仙器,空手?1 湍苣孟滦八畹睦骱θ宋铮俊?br /> 贺嫣抬眼,眼角眉梢得意盎然,飞了一个漂亮的勾眼给正望着自己夫人的杭澈,道:“可不是么”。
满意地见到杭澈一本正经地错开目光。
为渡脸上显出惊叹的神色,却不是对着杭澈或是贺嫣,而是冲着秦烽,他道:“楼兰君弧烟刀划出来的屏障也很厉害的。”
贺嫣方将魂刃出鞘,正要施法,听为渡这一句,手头差点不准。
之所以要杭澈画出屏幕,是为了隔音。
贺嫣以自己所站之处为圆心,前后左右各走了三步,最后停在一处方位,蹲下身子,侧耳倾听。
屏障里另三人皆未听到有何异动,不知贺嫣在听什么,正自不明就里,便听贺嫣提醒一句“你们听好了”。
三人闻言下意识皆竖起耳朵。
贺嫣握着魂刃单手起落,魂刃入土。
像刺破某个关卡,地狱之门被破开一个洞,鬼哭狼嚎之声冲破洞孔排山倒海压来,犹如百兽齐嚎万鬼鸣冤。
其实根本不必贺嫣提醒,这声音太过撕心裂肺,一听之下震耳欲聋五官充血,再听便如有恶鬼索命阴魂缠身,令人汗毛倒立。
好在只有一瞬,随着贺嫣利落拔刃出土的动作,那个通往地狱的洞口平地消失,四人皆是惊悚滞息,屏障内静可闻针。